李明官
我常常以自己村莊布局之精致為美談。
四面臨水的莊內有一條清亮的小河直貫東西,至河中心處,又有一彎清流圈拱過來,將莊子南部一分為二。大小不一的兩塊莊地被稱作大河南、小河南。莊子里水多,樹木便格外蔥郁葳蕤,春嫩秋熟,風情萬種。尤其是長夏季節(jié),綠樹婆娑,枝柯相觸,舟行夾河,仿佛穿越在一頂碩大的涼棚之中,而一兩聲脆滴滴的鳥鳴,更讓人身心如有淙淙清泉撫熨,柔柔南風輕拂。多少年來,一莊人就在這滃滃水汽,蔭蔭夏木的浸潤護佑下,度過了一場又一場溽暑。
沿夾河東西走向鋪就的一條長長的巷道,村人謂為“大磚街”,以此街為干線,分別向北呈“T”字型鋪出九條筆直的巷道,青烏烏的磚是莊東羅漢地廟里的老和尚捐資所購,清一色的老火磚,燒煉得約略走形了,指彈之下,作金石聲。
行走在充溢著溫馨的煙火味和新鮮的莊稼氣息的村巷里,頭頂一線清純明凈的天空,習習凱風穿巷而過,拂動著人家院墻上攀纏著的扁豆藤和架豇藤,那種窸窸窣窣的撞碰磨擦,讓人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秋天豆莢累累的喜人場景。紅的扁豆,青的架豇令人悅目賞心,而一只碧翅霞腹的蚱蜢又在冉冉秋光中撲著翅膀,嘩啦啦的帶著金屬的質性,這不免讓人恍惚,這一只小生靈是從哪里來的?是從線裝《聊齋》的墨香中遁出,還是從遙遠的《詩經》中趯趯而下?
和村莊有著不解之緣的還有麻雀。一座村莊倘若少了快言快語的麻雀,多少顯得凄清沮喪。輕捷的麻雀總在大人們的呵斥和孩子們的追逐中,從一根枝頭,落上另一根枝頭,從一片林子,撲進另一片林子,那時幾乎所有人家的檐口都有纖細松軟的穰草悠悠掛下,麻雀們在溫暖干燥的窠里竊竊私語,在人們的眼際頭梢鉆進鉆出,吱吱喳喳沒有一個安逸時辰,疾飛在藍天上的麻雀,穿梭在村巷中的麻雀,撲愣在花墻頭的麻雀,逗留在庭院里的麻雀,眨眼間,讓村莊活潑生動了起來。
大河南有一戶人家,傍著西院墻長了一棵棗樹,那樹有半摟粗,立夏時節(jié)一樹淺綠的葉片蔭籠著偌大一塊院子,連墻外的巷道也整天沐浴在簌簌落下的棗花里。米黃色的棗花纖巧雅致讓村巷有了一種素凈之美。棗子是由青而橙,漸至透紅的,細小密集,一簇簇的,燦爛可人,仿佛夜空中的繁星,逼得那些細碎的葉子黯然失色。但這家看門的老婆婆十分嗇皮,棗熟時節(jié),成天價端一張板凳把坐大門口,眼光逡巡著每一雙從門前經過的腳。偶爾的幾只雀子尚且被她揮舞著長長的晾衣竿轟得失魂落魄,何況村里的孩童們。我們常常一溜幾十人,赤足站在村中她家屋后的那座高高的木板橋上,翹望著那片落霞般的巨大樹冠,把食指摳在嘴里,眼神露出無限的驚羨和向往。然而,更多的是落寞、無奈。那樹青紅相雜的棗兒雖則繁富,卻因了不近人情的主人而顯得神秘虛幻,遙茫冷艷。
陳舊不起眼的村莊承載著太多的往事,它的靈魂深處是一種潛在的寧靜,這往往在夏場之后尤其明顯。盡管此時青菜蘿卜依然是農人餐桌上的家常菜,但這些本質純粹、簡潔生動的色澤,卻始終透射出家園的溫情,使忙碌勞累之后的日子顯得更加豐潤從容。作為果腹的系念所在,古樸敦實的灶臺、粗陋簡明的煙囪始終給人一種溫暖善良的感覺,那些形狀不一的煙囪,厚敦敦地豎在屋脊上,一如捧著粗瓷大碗蹲在門檻上的憨厚漢子。而一縷縷或徐或疾、或濃或淡的炊煙在晨昏裊娜地升起,像一只只巨大的水袖甩向藍天。在村莊,孩子們慣常捧著飯碗在巷子里大口大口地啜吸著,那些稀薄的菜粥、麩粥和山芋干粥,把這些農家小子喂得結棍壯實。大人們也捧著碗串門,這大抵是碎嘴的婆婆拉呱的村婦們,男人多為了一副尊嚴,在自家桌前正襟危坐,倘有穿著大褲頭,汗流浹背地依著門框稀溜溜地大筷叉面的男人,那定然是農忙在即。
溫柔靜默、嫻靜舒緩的村莊,在秋季顯出了浩翰之美。站在曠野里一條蜿蜒遠去的小路盡頭,遙望村莊,最先撞擊瞳仁的便是那些高大挺拔、蔥籠勃郁的樹木,而在綠煙蕩漾的樹影里,隱隱綽綽的屋脊檐角參差錯落,欲掩還露。而深邃的夜間,靜靜地趴在臨巷的窗沿,無聲地望著閃爍在村莊上空的滿天星斗,銀漢迢迢,星河皎皎,那些凄惻怨曠的詩句便從一個遙不可及的神秘之地飛沾上唇邊了。
村莊的閑適和喜慶是自忙活了一年的農人們從箱底里翻出的帶著樟腦味的新衣服上傳遞過來的。這辰光,潔凈的村莊開始大紅大綠地裝扮起來,農人們遠離了犁鏵、鐮刀,遠離了抽穗的稻谷、揚花的麥子,他們踏著厚厚的積雪行走在巷子里,把最后一句農謠掛在年關的樹梢。
(責任編輯:黃艷秋,插圖:楊明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