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明
人的一生中真的難以預料到會經(jīng)歷一些什么事情,會結識一些什么人。
二〇〇〇年十月九日,一架波音747飛機經(jīng)過八個多小時的長途飛行,終于把我和另外幾名同志從北京“丟”到了莫斯科。一下飛機,廣播里的柔美女聲就往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老外”們耳朵里灌一個好聽的俄語單詞——“莫斯科哇”。噢,莫斯科的大地真的已踩在我們的腳下了!從這一天起,我們將在俄羅斯聯(lián)邦加加林空軍軍事學院進行為期兩年的軍事留學生活,也就是說,要和來自好幾個國家的軍事留學生同學們一起“得兒啦……得兒啦”用俄語交流七百多天的時間。
兩年的軍事留學生活,使不同膚色、不同國家、不同年齡、不同軍銜,但卻共同使用同一種語言的同學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盡管,各國學員赴俄留學的使命不同,但各國的同學們都很珍惜在一起共同生活、學習的緣分。同學們在一起時,都心照不宣地避開國際上政治性敏感的話題,為的是避免因意識形態(tài)和政見不同而產(chǎn)生不愉快的事情。大家的心與心之間是真誠、友善的,甚至可以說是息息相通的。也許,世上只有人心間的善良與理解,才能輕松地跨越嚴密設防的國界。
回國后,我由一種相對自由的國外留學生活環(huán)境重又恢復到了有著嚴格約束的“體制內(nèi)”生活狀態(tài)。按照部隊飛行員管理的有關規(guī)定,我無法再與朝夕相處兩年的“老外”同學們保持聯(lián)系。我想,他們在各自的國家、各自的部隊里,也同樣會受到類似紀律、規(guī)定的約束。天各一方。每當我翻看同學們在一起的合影照片時,他們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就會放電影一樣清晰地在我面前重新“上演”。
瓦洛加是白俄羅斯某高級軍校的一名中校教官,個子中等偏上,身材稍瘦,但他總是給人以很有力量的感覺。瓦洛加的長相完全符合我想象中的俄羅斯血統(tǒng)的青年,黃而細密的金色頭發(fā)在頭頂三七分開,無論上課還是休息時,發(fā)絲從來紋絲不亂。他的一雙藍眼睛無論看什么目標,總是顯得炯炯有神。他和所有的俄羅斯軍官一樣,很看重腳下那雙皮鞋的臉面,每天早晨都要拿出幾分鐘的時間把鞋子擦得錚亮,絕對做到一塵不染。哪怕穿的是一雙有了折痕的舊皮鞋,他也會讓皮鞋每天享受同樣的擦拭待遇。
瓦洛加總是雙眼含著淺淺的微笑,天生一副很友好的樣子,讓人第一眼看上去就會產(chǎn)生一種親切感。后來混熟了,我就逗他,你睡覺時也保持著這種微笑嗎?他卻做出一副壞壞的樣子說,當然,不然我夫人每天早晨起來怎能那樣高興呢?然后夸張地左臂曲肘夾一下自己的右小臂。這個動作,我去俄羅斯不久即從同學們開玩笑中明白了其“黃色”的含義。我愕然,這些“老外”呀,似乎從不愿回避甚至還很樂意顯擺自己在床上曾進行過的私密工作。也許是我用俄語表達得不夠準確,也許是他故意曲解我的趣問,反正我問的意思決沒有他回答的意思豐富——我只不過問問他為什么總是微笑而已!以至于后來,我們玩得更熟了,早晨在從公寓樓走向教學樓的路上,干脆就拿他夫人開起了“黃色”的玩笑。瓦洛加一邊走一邊不時仰面笑著,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而別的同學也鬧不清我們一大早究竟遇到了什么高興事,一路哈哈哈不停地犯神經(jīng)。
瓦洛加的夫人個子很高,很漂亮,也很會做菜。他們請我去其家吃過多次飯,其間還發(fā)生過許多有趣的故事,以后有機會再慢慢說吧!
瓦洛加學習很用功,成績在我們外軍留學生系一直名列前矛。不論是出于為自己的祖國、軍隊爭光,還是為了畢業(yè)后給自己謀取一個好的前程,他在學習上的刻苦程度,絕對是對得起國家也對得起自己的。我們這些外軍留學生們,星期六也正常上課,說得覺悟高點,就是都想多學點東西,回來后報效祖國;說得樸素點,真不忍心“禍禍”國家為我們付出的巨額學費。而瓦洛加,不僅周六同我們一樣學習,星期天也拿出半天去教室學習。這一點,著實讓我心里很是敬佩。
瓦洛加學習時精力超常專注,有一件事足以能夠說明這一點。我們有一門“大課”臨近考試前,教官布置完復習范圍就讓同學們自己去復習,三天后,院方組織閉卷考試和口試。同學們?yōu)榱司?、互相不受干擾,大都離開教室去一僻靜處進行“和尚念經(jīng)”式背記。加加林空軍軍事學院地處莫斯科郊外的一片大森林之中,到處都是大樹和草坪。我和瓦洛加不謀而合都來到了森林邊的一塊草甸上,心照不宣地自動拉開距離,開始各自用功背記復習題。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抬頭,我眼前悄然添加了一道扎眼的“風景”:一位看上去也就十八九歲的金發(fā)俄羅斯小姑娘,幾乎全裸體地躺在草坪上曬起了太陽。她在離我們?nèi)氖走h的草地斜坡上鋪了一條浴巾,順勢一躺,悠然自得地翹著二郎腿“洗”起了俄式太陽浴。我說她“幾乎全裸體”,是因為她的確戴著一副黑色的太陽鏡。我用小泥塊投向埋頭用功的瓦洛加,呶嘴指一指前方草坪上躺著的一團白,瓦洛加極短暫地笑了一下,嘟噥了句“尼契沃”,繼續(xù)埋下頭去看他的復習資料。他是在對我說“沒關系”的,不要少見多怪。而我卻怕因自己的思想境界修煉得不夠高,被前方草坪上的那朵白云把目光牽扯了去,分散精力,影響學習,干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了。而瓦洛加依舊巋然不動,仿佛眼前只是落了只漂亮的蝴蝶,毫無驚訝之色。
工夫不負有心人。瓦洛加在畢業(yè)考試時,以十六門課全優(yōu)的成績榮獲了加加林空軍軍事學院“優(yōu)等生”的稱號。在俄羅斯,軍隊高等院?!皟?yōu)等生”的畢業(yè)證要由總統(tǒng)親自頒發(fā),并且和普通畢業(yè)證的顏色也有區(qū)別。我們外國的軍事留學生與俄羅斯軍官們在這一點上享受同等待遇?!皟?yōu)等生”們被總統(tǒng)召見進“宮”,在克里姆林宮寬敞的會客大廳里,接受時任總統(tǒng)的普京親手授予這份殊榮。然后,他們的名字還要刻成白色的大理石光榮榜,永久性嵌在各自學校辦公樓的走廊里,供人敬慕,以勵后人。而我,只因一門課程考了個“良好”未獲“全優(yōu)”,與這份殊榮失之交臂!
我曾想,像瓦洛加這樣一心為祖國爭光的好同志,若擱在咱們中國軍人的行列中,回國后,一定會被政治部門大力宣揚成為國防現(xiàn)代化建設做出突出貢獻的“先進典型”,胸戴大紅花到處作報告呢。逢上“七·一”,被評為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或黨內(nèi)“標兵”也有可能。我曾私下詢問過瓦洛加的政治面貌,他說他不是布爾什維克。我心里就有點納悶,一個沒有受到過經(jīng)常性政治教育的軍人,一個純粹的“黨外”人士,竟然也會有如此高的政治覺悟。但是,我并沒有在瓦洛加面前表露出我的“不解”,反而,在心里更加敬重他了。
是不是和瓦洛加坐在草坪上一起復習迎考的那門功課出了“岔子”,我才沒考出“優(yōu)秀”成績的呢?今天,看著照片上瓦洛加燦爛的笑容,回想六年前的那場考試,一切都過去了,這樁憾恨不已的心事我也不想再去重提。噢,也許時間久了,是我“記不太清楚”了吧!
金鐘汰是和我們中國軍事留學生長相最接近的一位外國同學。韓國人。他是韓空軍某基地的少校殲擊飛行員。我們倆的個子差不多高,(從照片上看,他似乎比我要高一點點?但我還是覺得差不多高,大家就別那么認真了吧!)眼睛也差不多大,都是屬于“縫”眼那一類的小眼睛。金仲汰的眼睛里有一種特別的“神氣兒”,表面上看,好像也看不出有多么精明,但細察,卻分明能判定出他是個心中很有底數(shù)的機靈鬼,而且是那種在空中對敵人下手比較狠的獵手。我甚至暗暗想過,若作為敵對雙方在空中與他遭遇,我一定要拿出百分之百的本領來對付這個不好對付的對手,稍有失誤和疏忽,就可能成為他的手下敗將。測量一個飛行員的技術水平和戰(zhàn)術意識,對于內(nèi)行人來說,無須真的升空去與他較量,只需看看他走路時的精神頭兒和眼睛不經(jīng)意中射出的目光的硬度,就能對他的“狀態(tài)”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金鐘汰和我一樣,也愛笑,但說話聲音比我洪亮。他比起個別性格內(nèi)向的大個子俄羅斯軍官要顯得精神抖擻得多,尤其是比我們那位呆頭呆腦、滿臉刻板狀的兵種戰(zhàn)術教官更顯得有親和力。因為,那位“滿臉刻板狀”的教官在我們一次上考察課時,極不給情面地給我和金仲汰的成績打了個“良好”。盡管,考察課是不計入畢業(yè)總成績的,也不影響我們畢業(yè)時是否能評上“優(yōu)等生”,但這位在“布夫耶特”(小餐館)里喝過我們中韓兩國學員的半瓶酒、吃過我們買的三張比薩餅的大鼻子教官,其極不盡人情、“一反常態(tài)”的較真勁兒多少還是出乎我們的預料的。用我們中韓兩國的慣常思維,簡直弄不明白這些“老毛子”教官為什么這樣“不開竅”呢?常言道,“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與人交往要“投桃報李”,可他們,根本不按這樣的套路出牌。你請他喝酒時,他與你熱烈擁抱,與你友誼友誼再友誼;而考試時,卻鐵面無私,連一條走后門的縫兒也不給你留。所以,有一陣兒我們在背后都不懷好意地叫兵種戰(zhàn)術教官“老板”——為此,我還查了半天俄漢詞典給金仲汰用俄語把這“板”的含義翻譯一番,呆板、死板……直到他體味到了“板”字背后的貶斥內(nèi)涵。然后,我還教會了金仲汰“老板”的漢語發(fā)音。有一次,金仲汰對教官笑著說:“老板,你豪(好)!”說完,他自己竟憋不住先笑了起來,教官不明就里,也只好陪著訕訕地笑了起來。教官以求助的眼神看著我,示意我為他當“別列沃其可”(翻譯),我幸災樂禍地笑了笑,也學著教官平時的樣子,夸張地攤開手,聳了聳肩——我也聽“不懂”??!這也許是我在俄羅斯留學期間所做的最“不厚道”的一件事?,F(xiàn)在想想,真想對教官說一聲:“依日維尼捷(對不起)!”
我喜歡短小精焊的智慧者,不喜歡呆頭呆腦的電線桿。好在,飛行員隊伍中幾乎全是前者,而絕少遇見后者。金鐘汰就是屬于飛行員中把智慧“濃縮型”的代表。
因為是性格上很合得來的同學,當然就會有很多“無話不談”的場合。有一次,外訓系組織野外烤肉,大家在一個小湖邊支起了烤肉的架子,哈薩克斯坦的同學自告奮勇和夫人一起負責用各種叫不出名的調(diào)料淹肉,然后用一根根很長的鐵釬子把淹漬好的肉串上,分發(fā)給同學們。大家就爭先恐后地圍在火堆旁舉著釬子在火焰上晃來晃去地烤,也不知肉烤熟了沒有,個別性急的同學已開始吃得滿嘴角都是黑色了。同學們大口地互相敬酒,啤酒白酒混著喝。我發(fā)現(xiàn)只有金鐘汰只吃肉不喝酒,這可不是一年來我了解到的他的性格啊!我湊過去,向他敬酒,問他是想喝啤酒還是白酒:“比洼伊里沃特嘎?”他詭譎地笑笑,說對不起,什么酒也能不喝。稍頃,他似乎感到這樣拒絕我不合適,補充說:“我很想喝,但是不能喝!”我問為什么?他低聲附耳對我說:“我想在俄羅斯學習畢業(yè)前生個孩子,所以,現(xiàn)在不能喝酒……”
金鐘汰是帶著夫人和兒子來莫斯科的。各國國情不同,金鐘汰想再要個孩子也很正常。明年就該畢業(yè)了,他要在這個俄羅斯的夏季播種,趕在明年春天讓夫人抱著兩個娃娃回首爾——一個是生于韓國的老大,一個是生于俄羅斯的老二。金鐘汰心里該有多美!
聽了他的這個秘密,我愣了一下,繼爾向他表示衷心祝賀。我祝他能如愿以償。果然,他的夫人幾個月后走路時就開始向前“挺進”了,這時,金鐘汰的酒量似乎也比從前長進了不少。金鐘汰偶爾就來三樓敲我“家”的門,讓我和中國的同學去四樓他家里喝酒,嘴上說是讓我們品嘗他夫人做的韓國菜,實則倒像是讓我們再次羨慕一下他日漸長大的“俄羅斯兒子”。每次我們都不敢久留,怕打擾了他夫人休息,簡單地意思意思喝兩杯就草草撤退。但每次,我們都是熱烈地向他們?nèi)冶硎疽环YR:“早生貴子??!早生貴子?。 苯痃娞牪欢袊?,但滿臉的幸福和笑容說明他已完全知道了我們話的意思。
畢業(yè)前,我們幾個不同國籍的同學一起去看金鐘汰和他夫人共同合作的出色的勞動成果,可以說這是一件如期完成的“杰作”,也是金鐘鈦留學兩年的重大收獲。小家伙長得白白胖胖,大得根本不像一個月的孩子。我對金鐘汰恭喜說,這孩子長大了一定是個大高個兒!沒想到金鐘汰馬上當眾否定,說希望他的小兒子將來也長他這么高,也去當殲擊機飛行員,而不想讓他長成傻大個樣子的俄羅斯“老板”!
我們頓時又哈哈大笑起來,金鐘汰的夫人也跟著笑,還用有點生硬的漢語說,不當“老板”??磥恚液徒痃娞餐o教官起中國“外號”的事,他早已吹枕頭風泄漏給夫人了……
我之所以知道魯斯瀾的故事最多,是因為我倆兩年來關系最好。在俄羅斯加加林空軍軍事學院,魯斯瀾是哈薩克斯坦軍事留學生的學員組長,我是中國軍事留學生的學員組長,我們不僅經(jīng)常去外訓系主任朵不里科夫的辦公室里開會,還經(jīng)常一起商量軍事留學生節(jié)日里組織的一些活動。魯斯瀾給我留下的印象一直很好,用咱中國習慣的說法,就是他這個人很“正”。熱情、謙和、真誠、規(guī)矩、果敢……這些很好的詞匯可以同時罩在魯斯瀾的頭頂上,形成一副閃耀著軍人陽剛之美的特殊光環(huán),令人心生敬佩之情!
魯斯瀾平時走路極快。早晨,在通往教學區(qū)的路上偶爾與他相遇,多半是他從背后追超過來。我本欲與他一同前行,順便嘮幾句閑嗑,權當練練我的俄語口語,可是,跟隨他幾步后,我的兩腳就搗騰不過來了。他也不減慢步速,只是回頭邊笑邊催促:“貝斯特啦!貝斯特啦!”意思是讓我走得快點、再快點。我有自己在中國走路時養(yǎng)成的習慣速度,且不愿跟人“學步”,只好任由他超越我而漸漸分開。從他走路時呼呼帶風的急性格來猜想,多半人會判定他是一位雷厲風行的殲擊機飛行員??墒?,他的的確確是一名哈薩克斯坦陸軍武裝直升機的飛行員。他在空中駕駛的直升機的飛行速度,與他地面上走路的速度極不般配。
魯斯瀾在公眾場合說話時,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鼻尖上愛冒汗。我原以為是他的心理素質(zhì)不好,人一多,就容易精神緊張,所以才冒汗。后來,接觸多了,才發(fā)現(xiàn)他不僅辦事很沉穩(wěn),而且每遇大事而不驚,是一位心理素質(zhì)頗為過硬的合格軍人??磥?,魯斯瀾的鼻尖愛冒汗,也只是他的個人習慣而已。
有兩件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次是外訓系按教學計劃組織我們?nèi)ザ碥娔逞b甲部隊參觀學習,大巴車在教學樓前等候同學們上車。那天,也不知什么原因,魯斯瀾在車門口轉(zhuǎn)悠了一圈后又突然折回了教學樓里。出發(fā)的時間到了,學員隊長問:“全到齊了嗎?”也不知是哪國的哪位學員隨意答了一句:“伏肖日節(jié)西!”隊長一聽“全都在車上了”,頭也不回,即對司機下令說:“巴耶哈里!”大巴車就開了。這時,魯斯瀾剛好從教學樓里跑了出來,一看車開了,急了,雙腿跑得飛快。魯斯瀾邊跑邊喊:“巴達日幾吉!巴達日幾吉!”他是請求大巴車稍等一下。
我見狀,馬上大聲報告了隊長。車停了,但已開出了三四百米。教學樓與主馬路之間隔著一片生草地,也就是隨意生長的自然草坪。我以為氣急敗壞的魯斯瀾一定會急中生智斜穿過草地,走捷徑直奔大巴車而來,可這個死心眼兒的家伙卻仍繞著三角形的兩個邊奔跑了過來。上車后,魯斯瀾一連串地說了好幾聲對不起,學員隊長好像也并不生氣,摁了一下魯斯瀾的肩膀示意他坐下。隊長笑了一下,對著魯斯瀾也是對著大家說:“遲到是錯誤的,你追趕汽車的路線是正確的!”這句話被我聽得真真切切,幾年過去了,也沒有忘記。當時,魯斯瀾的鼻尖是否又冒汗了我沒太注意,我倒是覺得自己的臉上熱辣辣地難受了好一陣子。隊長是在贊揚魯斯瀾沒有踐踏草坪、愛護花草的文明行為?還是在肯定他作為軍人在任何時候都沒忘記“守規(guī)遵紀”的堅定原則?在我們看來,如此“應急”的情況下,魯斯瀾的追車路線顯然有點死板、不夠靈活,但隊長卻在全體同學面前很認真地表揚了他。
另一件事,現(xiàn)在想起來還真讓人后怕呢!魯斯瀾五歲的兒子在公寓樓五樓的家里玩,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就從陽臺上翻跟頭栽了下來。俄羅斯的樓房建筑舉架都很高,一個小孩子從五樓掉下來可想而知會是什么后果。在公寓樓值班的老太太見狀,大驚失色,嘰哩哇啦大喊大叫,馬上電話報告到了系里。由于居住得久了,連輪流值班的俄羅斯老太太都認識哪個小孩子是哪國學員誰誰家的。系主任朵不里科夫聞訊從二樓辦公室直奔一樓的教室去叫魯斯瀾。魯斯瀾這時正在課堂上被教官提問回答一個問題,他聽到這個消息后并沒驚慌失措,硬是用一分多鐘答完了問題才向教官請假跑出教室。
這是我們在俄羅斯留學期間遇到的一件最驚險、也最富“奇跡”效果的事。每每想起都感到不可思議!人的生命力究竟有多強?真是讓人說不準呢!
我們幾個在另一個教室里上課的中國留學生是在下課后才知道這件事的。大家聽到魯斯讕的教官在走廊里的簡要通報,都捏著一把汗,很擔心魯斯瀾的兒子會有生命危險。情急之下,我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去安慰、幫助魯斯瀾一家。于是,按照咱們中國人遇到災難時的“經(jīng)驗性做法”,我提議大家:捐款。當場,我們就收齊了五千多盧布,并決定晚飯后派代表送到醫(yī)院或魯斯瀾的家里。誰也沒想到的是,這孩子可真是命大,被送往醫(yī)院后又是拍片又是進行各種檢查,除了左腳崴傷了外,其它竟然一切正常。
這個生命力奇強的孩子幾天后就活蹦亂跳地平安出院了。大家為此非常高興!魯斯瀾也高興地在家里設宴,請系領導和各國學員代表吃飯,既是為了表達對校方和同學們的感謝,也為自己兒子的平安生還而慶賀。
魯斯瀾舉起酒杯,臉憋得紅紅的,站起來向朋友們致謝辭。我看見他的鼻尖上又開始冒汗了,而且這一次冒的汗比以往每一次都多!
尤拉是我的斜對門鄰居。他是白俄羅斯的殲擊飛行員。少校。細高個——一米七幾的樣子,這當然是相對我們這些剛夠一米七的“矮個子”而言了。
尤拉是位勤勞的人。他到俄羅斯加加林空軍軍事學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花了不太多的盧布買了一輛“二手”的伏爾加汽車。起初,我們還以為,這個“老外”就是會享受,留學兩年時間,還買個汽車來代步。后來,在一次周一早晨的全系例行點名時,系主任朵不里科夫呼點到尤拉的名字,和尤拉一個國家的學員瓦洛加代為回答:“尤拉,拉波得!”這樣,我們才知道尤拉原來在外邊“工作”還沒趕回來。系主任對此持很寬容的態(tài)度,極平靜地自語了一聲,知道了。然后,繼續(xù)呼點其他學員的名字。
尤拉買汽車,看來并不是為了節(jié)假日帶著夫人和兩個孩子出去旅行時方便。事實上,作為尤拉的近鄰,兩年的同學期間,我也沒“發(fā)現(xiàn)”他們?nèi)矣羞^一次集體外出旅行。一到節(jié)假日,甚至不是節(jié)假日的放學后,尤拉總是忙得讓我們見不到蹤影。他的車輪子總是不停地在旋轉(zhuǎn),他的眼睛也常常被熬得通紅,尤其是節(jié)假日過后,尤拉一臉疲憊不堪的樣子回到同學們中間,讓人頓感有幾分心痛。
誰也不便去詢問尤拉為什么要這樣地辛苦自己。大家又似乎都能理解尤拉,作為一名受人仰慕的殲擊機飛行員,若不是迫于生活的極端無奈,他是決不會起早貪黑地去做另一份“工作”的。尤拉所做的另一份“工作”,其實就是用自己的汽車為別人拉“私活”。比如,幫人送站、送機場,運送貨物,或順便從莫斯科車站往加加林軍事學院的所在地莫尼諾捎客人。
尤拉的妻子從不多說話,即使在走廊里與同學們迎面相遇,當我們主動問她好時,她也只是友好而禮貌地點頭笑笑,并不重復地對我們也說一聲“日得拉斯杜伊節(jié)(您好)”。尤拉的妻子滿臉賢惠相,中等個,眉清目秀,耐看,性格頗像中國電影里的劉慧芳。尤拉妻子的臉色總是不太好,好像有什么大病,身上也沒有像她這個年齡段的女人理應折射出的青春光華和朝氣。尤拉有兩個孩子,大兒子不滿五歲,小女兒還抱在懷里。尤拉的妻子對兒子管得很嚴,不讓他到我們這些外國“叔叔”的“家”里串門玩耍,也不許兒子接受我們送給他的諸如自動鉛筆之類的小禮物,尤其不許吃我們送給他的小食品。
有一次,我看見尤拉的兒子在我的門口探著頭笑,就招乎他進屋來玩。他很高興地就來到了我的屋里。我說咱倆玩“剪子、錘子、布”怎樣?他說好。因為我??匆姸砹_斯或外國留學生的孩子們,蹲在公寓樓外的馬路邊上玩這種游戲。他們一只手里攥緊幾枚硬幣一樣的卡片,這是孩子們論輸贏的“賭注”,另一只手像猜拳行令一樣猛地一下子伸出,待雙方看清彼此的手形后再各自收回,以此分出輸贏。旁觀幾次后,我也記住了他們出拳時的口令:“嘎麻諾,麻嗄諾,烏極發(fā)!……發(fā)!……發(fā)!”我能聽明白他們的意思,但在《俄漢小詞典》里卻沒有找到這些俄語單詞。那天,我們正玩得興高采烈,走廊里突然傳來了尤拉妻子尋找兒子的聲音。這個小尤拉頓時被嚇得屏息靜氣,伸出的小手也僵在了半空不知如何收回。待我牽著小尤拉的指尖將兒子“歸還”給尤拉妻子時,我解釋說,你兒真可愛,是我邀請他過來玩游戲的。尤拉妻子歉意地對我笑了笑,也沒說什么,親昵地接回了自己的兒子,可小尤拉的臉上分明還掛著犯錯誤后的沮喪表情。
后來,我們在走廊里,很少能碰到尤拉的妻子了。偶爾遇見,她仍然是友好而禮貌地笑笑,只是臉上顯得更加缺少少婦應有的光彩了。
因為留學期間要回國恢復飛行,我和另外一名飛行員已買好機票準備趕往莫斯科國際機場。我倆商量,“肥水不流外人田”,尤拉是咱們的同學,就用他的車送我們?nèi)C場吧!由于行李多,我們打算到時多給尤拉二百盧布的運送費。尤拉高興地開車把我們準時送到了機場候機樓門口,停車后一邊忙著幫我們搬運行李,一邊說了許多祝福我們回國飛行順利的話。待我們向尤拉交付七百盧布車費時,他說什么也不肯收下我們多付的那二百盧布。削瘦的尤垃手里捏著應得的五百盧布,連聲對我們說“哈洼幾特,哈洼幾特!”(已經(jīng)足夠了的意思)。我的眼睛感到熱熱的,擁抱了一下尤拉,叮囑他回去時開車慢點。
尤拉和他們?nèi)以谡掌弦恢睂ξ椅⑿χ?。畢業(yè)分別后,也不知尤拉他們?nèi)业娜兆舆^得怎么樣了……
編輯︱古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