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敏廣東普寧人,生于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執(zhí)著于美與自由,迷戀文字與昆曲。出版長篇小說《最后一支皂羅袍》,現(xiàn)居廣州。
一
我和弟弟被送到花山村舅舅家的時候,大紅的扶?;ê图t絨球正綴滿枝丫,美得不得了。舅舅在鎮(zhèn)子里開了一間小小的花木場,總忙得半個月都不回來一趟。我和弟弟跟著外婆真開心,外婆寵愛我們,仿佛我們是兩顆無價的明珠。
花山村是個有顏色的小山村,家家戶戶以種花為生,一派姹紫嫣紅的,真好看??墒牵@里的人卻長得一點不美。毛毛呀小華呀冰冰呀,都臟兮兮的,她們?nèi)淮┬?,小臉蛋被北風(fēng)刮得裂開了道道小血口子,皮屑兒白白的干干的。我總是很納悶,毛毛媽,小華奶奶,鼻涕蟲的姐姐,怎么這里的人都長得這么丑呀!小華奶奶的兩個耳洞給金耳環(huán)吊得大大的,毛毛媽長著一嘴大暴牙,四顆前門牙還鑲了金,黃黃的,難看死了。
我覺得花山村最好看的是鳳姨。我第一次見到鳳姨,就覺得她像個仙女。紅紅的嘴唇鑲在臉上,像是在橢圓形的白瓷盤上裝了一顆鮮艷的櫻桃;黑黑的大眼睛就像兩個紫葡萄,真美。我依稀記得小時候來舅舅家,鳳姨常逗我玩,過年的時候給我壓歲錢,還跟舅舅一起帶我上墟去,給我買魚目周糖吃;鳳姨總是很愛笑,動不動就咯咯咯笑得眼睛彎彎的。
可是鳳姨變了,再也不咯咯咯笑了,好幾次我遇見她,她看也不看我一眼,仿佛不認(rèn)識我一樣。可是,我確信,她就是那個愛咯咯咯笑的鳳姨,她的臉依然像白瓷盤一樣白,眼睛依然像紫葡萄一樣黑,抿得緊緊的嘴唇還是像櫻桃一樣艷紅艷紅的。
我常見鳳姨一手高高舉著肥皂盒,一手提個木桶子從溪邊走來,桶里剛洗凈的衣服又濕又沉,害得鳳姨一步一扭的,卻風(fēng)擺楊柳一樣裊娜。當(dāng)她埋著頭匆匆走過舅舅家門口,我就問外婆,鳳姨怎么不跟俺說話了呢?外婆總是說,孥仔(小孩子)勿多嘴。
可是,鳳姨的手卻真是靈巧,她能用電線編各種小玩意,她會編錦鯉魚,小鳥,小貓,小狗,紅紅綠綠的,可愛極了。毛毛媽在“繡花廠”有熟人,她的生計就是從花廠領(lǐng)來給手絹繡花的針線活下放給村里的姿娘(女人)們做。鳳姨繡的花也是毛毛媽給的,鳳姨就給毛毛編了一個電線錦鯉魚,可真把我們給羨慕死了。
看,錦鯉魚,錦鯉魚。這幾天,毛毛老是把錦鯉魚捏在手里跟我們炫耀,我們就搶過來玩,把錦鯉魚給玩得臟兮兮的,毛毛就說,我?guī)銈內(nèi)フ银P姨編錦鯉魚吧。
二
我怯生生地跟著毛毛她們來找鳳姨。
我們繞過三條小巷,穿過三個姿娘仔(女孩子)間。姿娘仔間是有閑置房屋人家騰出來的,未出嫁的女孩子通常都三五成群地住到姿娘仔間去。
第一間的兩個姐姐正一邊繡著花一邊說悄悄話,說著說著就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真開心,她們一定是說到什么有趣的事兒;第二間的三個姐姐正在追追打打,瘋得連大花規(guī)都摔到地上了;還有一間的姐姐正用小鐵錘砸烏欖仁吃,看得我拼命咽口水。我真盼著快快長大,長大了就可以擺脫外婆和弟弟住進(jìn)姿娘仔間了。
我們潮汕農(nóng)村的姐姐們都愛住姿娘仔間,鳳姨卻是個例外。鳳姨家是一座破舊的下山虎,背靠山園,一條黑乎乎的臭水溝從屋旁流過,討厭的雞屎這里一攤那里一攤地拉得到處是,門前卻種著好大一片紅絨球,有趣的紅絨球花粘在樹枝上,跟弟弟帽子上的絨線球一模一樣;有一些開壞了,深紅深紅的,就像一個碩大的楊梅果。
廳堂的水泥地坑坑洼洼,卻非常整潔,不像毛毛家堆得像垃圾場。廳堂兩邊是正房,毛毛指著左面那間說,鳳姨的爸媽住這間,又指著右面那間說,這是鳳姨弟弟和他老婆的。毛毛說起老婆兩個字時臉蛋紅紅的。廳堂前面一個小天井,毛毛說天井兩邊的耳房一間做了廚房,一間住著鳳姨和她奶奶,毛毛很權(quán)威地跟我們介紹,小胸脯神氣地挺得老高。
我們像一群小麻雀一樣撲進(jìn)鳳姨房里。呵,好大一株梅花?。∵M(jìn)門一瓶電線編的粉紅梅花就把我看呆了,電線梅花擺在兩張床之間的木桌幾上,比真的還漂亮呢,把坐在床邊繡花的鳳姨映得臉蛋紅紅的。我偷偷摸了一下,樹身是梅枝做的,綴得密密的花朵兒是鳳姨用細(xì)細(xì)的透明塑料軟管兒編結(jié)的。我們管軟管兒叫電線,外婆給我買了這樣的電線,可我就是不會編結(jié)玩意兒,我曾試著編一個小貓,可編壞了足有一米長的電線,我還是編不出來。我想,要是鳳姨也給我編個錦鯉魚該多好呀。
三
鳳姨鳳姨,我也要錦鯉魚,跟毛毛的一樣!小華說。鳳姨鳳姨,我要小鳥,要黃色的,冰冰啞著沙嗓子嚷嚷。鳳姨,我要紅蜻蜓,鼻涕蟲響亮地吸了一下鼻子。
好吧。好吧。好吧。鳳姨一個個都答應(yīng)了。
鳳姨,我要錦鯉魚,我怯怯地說。
半天沒有反應(yīng)。我小小的心靈敏感地覺得鳳姨好像不喜歡我??矗B鼻涕蟲這么邋遢的丑小鴨,鳳姨都答應(yīng)她了,鳳姨偏偏沒答應(yīng)我。她是不是沒注意到我呢?對,我聲音最小,個子最矮了,擠在后面,都給毛毛她們擋住了。為了讓自己引起注意,我就跳起來,大聲說,鳳姨,我也要錦鯉魚。我看見鳳姨抬起眼睛向我看來了,我激動得心都跳到嗓子眼,可是,鳳姨只掃了我一眼,又繼續(xù)抱著大花規(guī)飛針走線,繡著一片綠葉子,仿佛沒聽見似的。這讓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很納悶,村里的小孩子就數(shù)我最漂亮了,可是鳳姨為什么不喜歡我呢?
妹妹——妹妹,吃飯啰——
聽到外婆在找我了,我一溜煙跑了出來。我剛跑出門口,迎頭便看到一個花白腦袋,那是我的外婆。
妹妹你跑去哪里了?
嬤,我和毛毛她們?nèi)P姨家。
外婆的笑容一下子不見了,她低聲說,妹妹,以后再不許去了,知道嗎?
怎呢不許去???毛毛她們都去呀!
孥仔勿問太多。外婆拉緊我就走。
我哦了一聲,仿佛恍然大悟似的。其實我什么也不明白,當(dāng)然,我才八歲,八歲的小孩子一般是什么都不懂的嘛。
四
天剛透一點亮,毛毛她們就在門前喊,玉環(huán),玉環(huán)。
毛毛這個大嗓門簡直跟個大喇叭一樣,我一下子便被叫醒了,外婆推了推我,妹妹快起床了。我騰地跳下床,我剛推開門,弟弟就叫,姐姐去哪里?我也去。
弟弟最討厭了,不管我去哪里他都跟個黑影兒一樣綴緊我,我趕緊抓了竹筢和竹筐,急急跑了出來,背后傳來弟弟哭叫著追出來的聲音,姐姐啊,姐姐??!弟弟還沒完全睡醒,哭得含含糊糊的,多可憐。弟弟真討厭,我又不是去吃糖。
爬上矮矮的山園,草葉上的露水還沒干透呢,我們的褲腿兒都被打濕了。
樹下又鋪了一層厚厚的樹葉了。烏欖樹葉、柿子樹葉、油甘樹葉,有的掉在草地上,有的掉到土坡上,有的被吹進(jìn)旱溝里,我們高興地筢著,沒多久,就都把小竹筐裝滿了。
回家經(jīng)過鳳姨門口時,冰冰她們又嘰嘰喳喳嚷開了。
去找鳳姨,她不是說今天就能給我們錦鯉魚嗎?
去去去,去找鳳姨。
毛毛她們撂下竹筐撇下我,躡手躡腳找鳳姨去了。
我想跟進(jìn)去,可是想起外婆的話,又不敢了。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就一個人回家了。
五
下午,我穿著媽媽從縣城買來的白花邊裙子,抱著布娃娃,擺脫弟弟來曬谷埕找毛毛她們。
她們正在跳大海。我遠(yuǎn)遠(yuǎn)就對她們?nèi)拢何襾砹?,加我?/p>
冰冰看了我一眼,哼了一聲,小卷毛不會跳,我們不跟她玩。
我叫玉環(huán),不許叫我小卷毛!冰冰瘋了?今早還一起去筢樹葉,怎么就跟我作對了?對,她們肯定是看我穿著漂亮的白裙子又開始妒忌我了。我最討厭人家叫我小卷毛,村里只有我電一頭卷發(fā),大人們說我像外國電影里的小女孩鄧波兒,冰冰她們就不高興了。她們還嫉妒我有一對在劇團(tuán)演戲的爸媽,媽媽給我買了好多小山村見不到的好東西,常常把毛毛她們羨慕得流口水。有一次,冰冰還讓我脫下裙子給她試一下,冰冰穿上后就舍不得脫下了,我跟她急了,她一生氣就扯下來,甚至假裝不小心掉到地上,還用她那雙沾滿雞屎的腳丫踩了幾下,氣得我揪住她的頭發(fā)跟她打了起來。
是鳳姨這樣叫你的!冰冰小臉蛋很傲慢地一揚,對毛毛說,毛毛你說是不是哦?
看,鳳姨給我編這個,紅蜻蜓。鼻涕蟲不失時機從胸前的大口袋里掏出來一只紅色小蜻蜓晃了晃,一條大菜蟲一樣又青又肥的鼻涕爬過唇山,很快就要鉆進(jìn)她的嘴里了,她聳一下肩,用力一吸便把它給收了回去,鼻涕蟲真邋遢。
我也有,我也是個錦鯉魚。小華也掏出黃燦燦的錦鯉魚來,她們一齊在我面前晃呀晃呀,一邊晃一邊說,你沒有,你沒有。
我急了,我晃了晃布娃娃,電線編的東西多土呀,我才不要呢,我有布娃娃!媽媽說了,下次她要給我?guī)б恢е轸?,戲臺上小姐插在頭上的珠簪。
這是我的殺手锏,只要我亮出戲臺上小姐戴的花鈿來,她們就會來巴結(jié)我。好幾次,我趁外婆抱弟弟去鎮(zhèn)上看醫(yī)生時,悄悄把她們召到家里,她們就像幾條小泥鰍一樣溜進(jìn)來,關(guān)上門。我從老木箱子里搜出外婆藏著的唐裝,爬到高高的雕花眠床上;枕巾包住頭,束在腦后,這個大尾巴就像古代小姐腦后拖著的長頭發(fā)一樣。外婆寬大的唐裝套在我們身上,袖子長出一大截,正好當(dāng)水袖用。
我們就做起戲來,我扮小姐,毛毛扮公子,冰冰是丫環(huán),小華做書僮。鼻涕蟲想撈個角色,我堅決不同意,我始終認(rèn)為不講衛(wèi)生的鼻涕蟲會把她那條肥肥的鼻涕擦到我的被子上。我只同意她在床下作觀眾。
哼,我媽說了,要給我?guī)б恢Т?4顆珠子的。我得意地?fù)P起頭,可是,這回連珠簪也不靈了,她們異口同聲拉長聲音笑了起來,你吹牛,我們才不信呢,鳳姨讓我們不跟你玩,她還答應(yīng)給我們編好多好多電線動物,我們要電線動物。
我媽媽這次回來肯定給我?guī)碇轸⒌?,到時候你們可別求我哦。
哼,你什么都有,但你有沒有電線錦鯉魚?毛毛說。
哼,不稀罕不稀罕!小華說,鳳姨不喜歡你,不給你編東西。
嘻嘻,玉環(huán)快讓人家拉去斬了呢,嘻嘻。鼻涕蟲不懷好意地大笑。
才不是呢!我惡狠狠地瞪了鼻涕蟲一眼,你才被拉去斬呢!
那可是鳳姨說的哦,鳳姨在收聽《生死牌》時說,要拉王玉環(huán)去斬了,嘻,你也是玉環(huán),你也該斬。
哼,不跟你們玩了,你們都是壞蛋。我氣壞了,吐了一口唾沫悻悻地跑了。我聽到她們得意地嚷嚷,一個說我有蜻蜓,一個說我有錦鯉魚,死玉環(huán)沒有。我傷心極了,毛毛她們真勢利。
我一定也要弄個電線玩意,比她們的都要好。
六
姐姐,姐姐,你要不要電線錦鯉魚?弟弟兩只眼睛骨碌碌盯著我手里半包魚目周糖,故作神秘地附在我耳邊說。
我不以為然地白了他一眼,當(dāng)然要啦,可是你又沒有。
姐姐你分一些魚目周給我,我就告訴你哪里有。
哼,我才不上當(dāng)呢,饞嘴貓。弟弟真貪吃,自己那份昨天就吃完了,又覬覦起我的了。
真的,不騙你。弟弟看我不信,急了,一急他就吱吱哇哇說不明白,像個大舌頭,舅舅就、就有電線、電線錦鯉,還有鳳、鳳凰呢,金色的,跟真的一樣,你快給我魚目周,我保證、保證帶你去找。
我將信將疑,倒幾顆魚目周在他手心,弟弟一張口,全塞進(jìn)嘴巴,這才心滿意足地把我?guī)У介T口的豬槽下。弟弟搬過椅子利索地爬到了豬棚上面,吃了幾顆糖,弟弟爬起來特別帶勁,很快就從破柴亂棍的雜物堆中搜出一個刷了紅漆的木盒子來,看樣子像個首飾盒。喏,沒騙你吧,錦鯉鳳凰梅花,一大盒哩!
我一聽激動極了,急忙打開盒蓋,只見里面空空如也,連一根電線的影子都沒有。
???明明有的嘛,明明是舅舅裝了滿滿一盒扔到豬棚頂?shù)穆?!弟弟搖了搖頭,肯定地說,一定又給舅舅拿走了。弟弟吐吐舌頭,一溜煙滑下來,跑開了。
隔天舅舅從鎮(zhèn)上回來,一整天都帶著笑和外婆討論著事情,他們的對話老出現(xiàn)一個叫錦云的名字,我想,這錦云真好聽,人一定也像鳳姨那樣漂亮吧。他們還說到糖要幾擔(dān),酵粿要多少籠,餅要多少多少包。我和弟弟聽得直咽口水,舅舅就說,等著吧,小饞貓,讓你們吃個夠。我們聽得高興,差點忘記跟舅舅要電線錦鯉魚,還是弟弟先想起來。舅舅,紅盒子里的電線魚呢?
舅舅拍拍弟弟的臉說扔了,下次給你們買幾尾真的紅錦鯉。
我不要真的,我要電線編的!我大聲嚷嚷,要跟鳳姨編的一樣!舅舅一聽我說鳳姨就沉下臉不作聲了,舅舅干嗎跟外婆一樣一提鳳姨就不高興呢?我真困惑。
就要鳳姨編的那種嘛!舅舅你給我編一個好不好?我故意更大聲地嚷了起來。弟弟也跟著嚷嚷,就要鳳姨編的那種,讓鳳姨給姐姐編一個。
妹妹弟弟都不乖。啪啪,舅舅作勢朝我屁股輕輕打了兩巴掌,我哇的一聲,委屈地哭了。
七
夏天來了,蟬聲總是吱呀吱呀,吵得人心煩,弟弟睡完午覺,便嚷著要我?guī)仙綀@去偷摘隊里的楊桃。
真甜!我從口袋里摸出兩塊酥糖,和弟弟貪婪地吃著,弄得一手黏黏的。酥糖真好吃,是舅舅的喜糖,舅舅很快要娶錦云了。我喜歡錦云,雖然她是個柿餅?zāi)?,還一臉大麻子,跟她的名字真不配,可是,錦云第一次見到我就給我買了一個蝴蝶發(fā)夾,蝴蝶發(fā)夾又把毛毛她們嫉妒死了。
一只綠蜻蜓輕盈地從我眼前飛過,一會兒它停落在一棵扶?;ㄉ?,我躡手躡腳走過去,左手偷偷把拇指和食指捏得緊緊的,悄悄靠近花叢,我屏息靜觀,綠蜻蜓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輕輕伸出手,還沒碰到,它忽地一下子飛了起來。
我一路追著綠蜻蜓跑,它停停歇歇地逗得我暈頭轉(zhuǎn)向,最后飛進(jìn)鳳姨家。我好奇地往里瞧,嚇,鳳姨正站在門邊喂豬食,還抹著眼淚,眼睛紅紅的。鳳姨瞧見我,冷冷地瞪了我們一眼,嚇得我和弟弟飛也似地往山園上跑。
我越來越怕鳳姨,她的眼睛恍恍惚惚的,多么陰森。鳳姨為什么哭?對,一定是她的病越來越重了。我想起前天聽到毛毛媽、小華奶奶和鼻涕蟲姐姐她們在嘰嘰咕咕笑,我想聽聽她們笑什么,就悄悄走過去,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去摘扶?;ā?/p>
屬兔的,二十九了!想男人都想成花癡啦!小華奶奶說。
愈來愈不對勁了,昨天連衫都穿反了,毛毛媽說。
呵,勿把花繡反了就好,鼻涕蟲姐姐指著毛毛媽說,繡壞了,倒霉的可是你。
別說得這么嚴(yán)重吧,伊手巧得很,毛毛媽說著嘆了一聲,唉,人也生得好,就是命不好!
看伊那張妖精臉,要是跟正常人一樣,都不知會嫁什么富貴人家,可惜是個石女。鼻涕蟲的丑八怪姐姐幸災(zāi)樂禍,卻還是酸酸的。
三個丑女人越說越高興,忍不住捂住嘴笑,她們說鳳姨以前跟舅舅相好過,主動給舅舅編過很多電線物件作定情信物,鳳姨差點要嫁給舅舅了,有一天,他們?nèi)メt(yī)院拿回來一張紙,外婆就讓舅舅把親退了。鳳姨有病,兩家都拿不出錢來做手術(shù)。
三個女人說到做手術(shù)時笑得更瘋狂了,笑得肩頭一顫一顫的,患了腰佝癥的小華奶奶笑得最厲害,那佝僂背笑得都快折斷了。正在我擔(dān)心她們要笑死時,鼻涕蟲姐姐瞧見了我,立即指著我說,要不是石女,她舅娶的就不是柿餅?zāi)樍恕?/p>
她們又肆無忌憚地笑得前仰后合,黑臉盤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我不喜歡她們,我狠狠瞪了她們一眼便跑開了。
嬤,石女是什么?晚上外婆給我洗澡時,我忍不住問。啪啪,外婆拍一下我的屁股,裝作很生氣的樣子,外婆黑著臉說,孥仔勿亂說話。但是,我腦袋里便裝了一個新鮮的詞兒,我覺得這一定是個很神秘的詞。
八
愛聒噪的知了老在午后吱呀吱呀吵得人睡不著覺,太陽明晃晃地從天井照進(jìn)堂屋。
雪條呃——,雪條呃——
賣雪條那個小孩子提著矮矮的保溫瓶叫到我們巷口了,想起那涼絲絲甜滋滋的綠豆雪條,我就更睡不著了。我瞧一瞧身邊的外婆和弟弟,他們睡得正香,外婆還打著呼嚕呢,一陣氣流從外婆嘴里滾出來,把她微閉著的嘴巴頂開了,她的嘴唇就像發(fā)動了的拖拉機一樣突突突地唱起歌來,有意思極了。
我推一推外婆,嬤,熱死了。外婆迅速抬一下眼皮又很快合上去,她揚起手里的葵扇一下一下扇起來。
嬤,我口渴。
妹妹自己去喝水。
我不喝水,我要吃雪條。
雪條吃多了要拉肚子,嚇。外婆迷迷糊糊地說。
不會不會,我要吃雪條嘛,嬤。
我瞧見弟弟翻了一個身,我故意大聲說話,憑經(jīng)驗,為了不吵醒弟弟,外婆一定會給錢讓我去買雪條的,果然,外婆很快就從褲袋里掏出兩分錢來。
綠豆雪條粉粉的涼涼的,真好吃!吃完雪條,我還把小棍兒舔了好幾下。吱呀吱呀一陣怪響,一輛笨重的單車從我身邊穿過去,我眼前一亮,發(fā)現(xiàn)兩條腿之間的皮座下面有個紅紅的東西在晃來晃去,我睜大眼睛,呀!那是鎖匙扣上綴著一只鳳凰,用桔紅色的電線編結(jié),還鑲了一圈金邊,在黑乎乎的鐵管兒間飛來飛去,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電線玩意。
我放慢腳步尾隨鳳凰跟過去,我看到它停在鳳姨家天井里,我激動極了,緊張得呼吸都急促起來。
呵,多好看的鳳凰?。∫俏乙灿袀€這樣的鳳凰該有多好,比毛毛她們的錦鯉魚漂亮多啦,毛毛她們一定會很羨慕我的。
我決定要拿走鳳凰,我像電影里的偵察兵一樣機警地躲在一邊,伺機行事。
我縮在門外探頭探腦觀察半天,單車沒上鎖,鳳凰紅得晃眼,精致的雙翅仿佛要飛起來,看得我心癢癢的,我豎起耳朵仔細(xì)聽,廳堂里靜悄悄的,什么聲音也沒有。我確定廳堂里沒人,便躡手躡腳潛入去,像片墜落在地上的樹葉一樣無聲無息,心卻怦怦怦地跳啊跳啊。
我掃了廳堂一眼,半個人影兒都沒有,我飛快地走到單車旁,抓住鳳凰用力一扯,鳳凰緊綴著鎖匙,怎么也扯不出。對了,把鎖匙一起拔出來,我一邊觀察動靜,一邊鎖車,緊張得手哆哆嗦嗦地發(fā)著顫。咔嚓咔嚓,我一緊張,車鎖怎么也鎖不住,折騰了半分鐘,咔的一聲,車終于鎖住了,我攥緊鎖匙,往外逃。我逃得很快,嘭的一聲巨響,一不小心我把單車給撞倒了。
做賊呀?偷鎖匙!鳳姨尖細(xì)的聲音叫了起來。
我嚇壞了,沒命地跑,踩上門檻,跳出院門,迅雷閃電一樣瘋逃。鳳姨的聲音在我身后叫,跑不掉的,快把鎖匙交出來!通通通的腳步聲向我逼過來了,我呼吸急促,心慌意亂,腳步兒軟軟的。
勿走,快交出來!
我感到頭發(fā)被一雙手抓住了,頭皮被抓痛,我立在原地不敢動。我雙手插在褲兜里,左手攥著鳳凰,右手摸到一塊酥糖,我摸出酥糖往臭水溝里扔去。
為什么扔鎖匙?下去撈上來!鳳姨的手作勢要把我往溝里推,她的眼神時而游離不定,時而露出兇光,嚇?biāo)廊肆恕?/p>
我急了,一急我就大聲嚷,石女,石女!我看到鳳姨的肩頭顫了一下,她的臉突然變得煞白。她的上下嘴唇裂開了,下巴急促地左右顫動,眼睛發(fā)直,那張美麗的臉扭曲得變了形。我怕極了,心怦怦地跳得很厲害,我想逃,可是我的腳發(fā)軟,我見到鳳姨揚起手怒沖沖朝我撲過來。
我終于回過神來,我像個小老鼠一樣又逃起來,我聽到鳳姨的腳步聲在我身后近在咫尺。
我沒命地跑呀跑,我一定要把鳳凰藏起來,我決不交出鳳凰,突然我腳一滑,整個人從溝邊墜了下去。我感覺自己撲了滿頭滿臉的臭水,頭砰地碰到什么硬物,一聲巨響,腦袋像被打開的大口袋,灌滿了漿糊。
九
一九八零年夏末,我和弟弟跟著外婆要去縣城了,媽媽在縣里的小學(xué)給我報了名,我就要成為一名小學(xué)生了。
第一次坐客車,汽車像只龐大的鐵牛誘惑我迫不及待地坐上去,什么都讓我覺得新鮮有趣。
愛害羞的弟弟卻吵著不敢坐,扭著身子拼命想逃下車,被媽媽抓得牢牢的。弟弟真沒用,都五歲了,媽媽來住了兩天,弟弟還是覺得她很陌生,連叫媽媽都不敢,媽媽逗弟弟說:弟弟,跟媽媽去公園看孫悟空好不好?
弟弟圓溜溜的大眼睛眨呀眨,晶亮晶亮的,嘴唇抿得很緊,我知道弟弟是很高興的,但他就是不好意思和媽媽說話。
媽媽又說,弟弟你還沒叫我呢!快叫媽媽,給媽媽抱抱。
去,給你媽抱。外婆把弟弟推給媽媽。弟弟把外婆抓得死死的,不肯放手。
我也逗他,我說弟弟快叫媽媽,媽媽會拿魚目周給我們吃的。
媽媽給我一提醒馬上就從包里搜出一包五顏六色的魚目周來,媽媽說,弟弟叫了媽媽就給你吃。
弟弟看了看,終于害羞地低低嘟囔了一聲媽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態(tài)勢奪過魚目周,在手里攥得緊緊的,又不好意思地將小腦袋埋在外婆懷里,弄得我們?nèi)齻€人都笑得眼彎彎的。
我揀了一顆紅紅的魚目周放進(jìn)嘴里,真甜。我覺得我是一個幸福的小孩,比毛毛、冰冰、小華和鼻涕蟲幸福多了,我走出村子來墟上坐車時,她們又在跳大海,這種玩意對我已經(jīng)沒有吸引力了,我很久不跟她們玩了,我是個城里的小居民了,媽媽說到了城里的家,我們會住在影劇院的大院子里,天天有電影看,媽媽還會帶我們?nèi)ス珗@里看猴子和大象。我憧憬著,做夢都想立刻飛去城里看猴子。
再見了,花山村。我把頭伸出窗外,毫不留戀地瞧瞧這個生活了一年的小山村,自行車艱難地馱著柴草踩過,上城的鄉(xiāng)親們挑擔(dān)提籃地向著汽車奔來,我看見一個女人,她歪著腦袋,好看的臉上弄得臟兮兮的,頭發(fā)像掃把一樣結(jié)在腦后,大眼睛呆滯而死板,可是,她手里卻握著一只電線編的鳳凰,金燦燦的,真好看。
可憐這姿娘仔想不開,竟真就給想瘋了。外婆皺一下眉,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
媽媽也重重地嘆口氣說,幸好妹妹只是跌成腦震蕩。我好奇地問媽媽,什么是腦震蕩?誰跌成了腦震蕩哩?
不記得才好。媽媽塞一粒魚目周進(jìn)我嘴里,啵地親一下我的臉。
姐姐你被那瘋姿娘嚇進(jìn)水溝里去了,沾一身豬屎。弟弟捏著鼻子,仿佛很臭似的,說完便紅著臉,看見媽媽正微笑看著他,他急切地又把臉埋進(jìn)外婆懷里。
胡說,沒有的事。
真的真的,姐姐,瘋姿娘手里的金鳳凰就是舅舅扔掉的那只呢!原來給她撿去了,姐姐,我可沒騙你吧。
騙什么?誰的金鳳凰?舅舅也有嗎?
弟弟別亂說啦,外婆拍拍他的臉說,快看快看,汽車要開了,汽車嘟嘟——嘟。
唉,姐姐啊!弟弟嘆了一聲,不再理我。
我是真的想不起來了,我仔細(xì)地端詳這個姿娘,好可憐的瘋姿娘??!越看越覺得她陌生,村子里幾個瘋子我都是認(rèn)識的,可他們都是男瘋子,我終于確定我沒見過她。我想一會兒便覺得好累好煩,我便不再想,猴子和大象重新充滿我的腦袋,我激動得笑裂了嘴。
汽車發(fā)動了,路旁的樹像是會行走似地跟著慢慢往后退,我聽到司機在前面的駕駛座上嚷嚷:瘋姿娘!走開走開!壓死瘋子不償命。
壓死瘋子不償命,司機真壞!我探頭往車窗下一看,汽車從瘋姿娘身邊擦過。我趴在窗口上,聽到瘋姿娘一邊笑一邊說:嘻,嘻,石女,嘻,嘻,石女。
責(zé)任編輯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