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鈴
周末進城去表哥家,他告訴我說他在打工了——用親手掙來的錢援助災區(qū)小朋友,那感覺就是不一般。
“去小飯館洗盤子嗎干”我問。
“你才洗盤子呢!”表哥神氣地說,“我干的是技術活!不信?今兒我?guī)闳ド习?”
我們穿過兩條大街,鉆進一條臟兮兮的青石胡同,爬上一個吱嘎作響的木樓梯。我說我還當你去的是多正規(guī)的大工廠呢。表哥悄聲說:“大工廠能收13歲的童工嗎?咱們打工,只能找這種廠子!”暗乎乎的樓道里浮出一張大胖臉:“來了?這個是誰?”表哥大大咧咧地介紹了我,告訴我說胖子是老板,就拉著我擠進被胖子堵去了大半的門。
房間里,一張大桌邊坐著三個男孩,都拿著卷筆刀似的工具,將一段段白乎乎、黏兮兮的植物塊根加工成兩頭小中間大的形狀,活像一條條胖得變了形的蠶寶寶。表哥坐下,也熟練地干起來。我說這是做啥?表哥說工藝品呀。我正要說工藝品咋這么難看,見胖老板在一邊沖我瞪眼,就沒往下說。這“工廠”沒勁透啦。我待了不到5分鐘,就告辭表哥回村了。
第二次進城,姑姑說表哥這幾個雙休日都在忙,聽說是在奧賽班補數學。我心中有數,沒說啥,直接去了那個做奇怪工藝品的工廠。這回不做胖蠶了。老板在教表哥他們幾個技術工人做別的,用的還是植物塊根。
老板要他們把塊根雕成菩薩模樣,但不能太像,有頭臉有手腳就行。那幾個男孩還是不知怎么做。老板就拿來一張報紙,讓他們看報上的一張照片。表哥只瞥了一眼,就說:“哦,這樣子呀,這叫‘似與不似之間!”
“對對對,似與不似,又像又不像!”老板很欣賞表哥的機靈。我拿過報紙看看,這“菩薩”不是我小時用泥巴捏慣了的“灶王爺”嗎干我也會!就拿過一把刀,跟表哥一起興致勃勃地干起來。我們兩個雕得比誰都快。老板高興死了,一個勁兒地稱贊。到中午收工,老板給我們每人發(fā)了5元工錢。
表哥喜滋滋地拉了我去街道委員會捐款?!鞍?,小陽又來了!”街委會的老大媽說,“又是勞動所得呀?”“那當然!”表哥自豪得眼鏡后的小眼睛都放出光來了。然后他領著我七彎八拐來到河邊。他爬上一堵長著青藤的矮圍墻,探出腦袋朝墻那邊望著。
“偷看啥子?”我在下頭喊,“羞不羞啊?”
“噓!”表哥沖我豎起一根指頭,“這叫偵察!來,小心,別弄出聲音……”他拽了我一把,我也爬上墻,把腦袋隱藏在一叢狗尾巴草后面。
圍墻里是一個菜園。菜園前頭那小木樓,不就是我們剛剛打工的那個“工廠”嗎?沒錯!我看見胖老板了!他提著一籃我們加工成的“菩薩”,像種樹一樣埋進菜地,只把藤蒂和葉片留在土外邊……干完,他鬼頭鬼腦四下看看,溜了。
表哥沖我一努嘴,我們同時撒手蹦下圍墻一口氣跑上大橋,表哥才一臉恍然大悟地說他算是明白啦。我說明白啥了,世界上有這樣加工“工藝品”的嗎?
“沒有?!北砀缯f,“所以胖老板能弄出天下獨一無二的工藝品!”
“那也沒必要鬼頭鬼腦的啊?”
“人家那是技術保密嘛。”表哥倒挺體諒胖老板似的?!安贿^他休想瞞過偵探——上周我就弄清牛骨頭上長毛的秘密了,上上周我鉆進了他的染色車間……”
“牛骨頭怎么長毛呢?”
“這個嘛……暫時也得保密?!北砀绮缓芊判牡乜戳丝次?,“別忙,我會把全套加工技術都學到手的,要不,我就不算工廠的臺柱子了!”他驕傲地挺挺胸,仿彿真要變成根柱子似的。
“到那會兒,咱別給人家打工啦,”受了表哥感染的我也牛氣十足,“自己辦工廠,當老板!”
“當然?!北砀缈紤]得更周到,“不過,不能生產跟他一樣的東西,別侵犯了人家的專利。咱們得開發(fā)新品種?!?/p>
“算我的!我還會做老虎、做大馬猴!”我說,“你看我給你的工廠當臺柱子夠不夠格?”
“我會考慮的?!北砀鐝S長似的嚴肅起來,“下周你還來不?”
我能不來嗎?憑技術打工掙錢,還有神秘驚險的偵察!
可是下周我病了。再下周,學校開運動會。再下下周……總之,一直沒能去成。我人沒去城里,心里卻惦記著那檔子事兒,打電話總追著表哥問“技術偵察”的進度。表哥呢,老是用“重大突破”啦、“有一定危險性”啦,或是“差點兒丟了小命”之類的驚險字眼兒來吊我的胃口,把我急得心里癢癢的。
好容易等到期中考試完畢,我迫不及待地擠上了進城的中巴,一下車就往表哥家跑。
表哥蔫蔫的,姑夫板著臉坐在他對面,看樣子正在訓話。見到我,姑夫才氣呼呼地走出去。他剛轉身,表哥立即眉飛色舞起來。
我說怎么,考砸了?
“為了干大事,付出點兒代價是必要的?!北砀缫慕雷值卣f,“成績可以補上去,干大事的機會可是一去不返!”
“又有了些重大突破嗎?”我用他的話問。
“你沒看電視?胖老板被抓啦!”
一個做工藝品的,抓他干嗎?
“工藝品?傻瓜,人家那是做假藥!‘胖蠶用來冒充天麻,‘菩薩埋到地里,長了皮,生了根,就成了‘千年得道人形何首烏,一對能賣到上千元……”
我的臉燙著了:“那咱們都成……幫兇了?”
“險些成了幫兇?!北砀缯f,“要不是有那么個大智大勇的偵探打工仔……眼睛瞪那么大干啥?我說的就是本偵探啊。我跟蹤了幾次,發(fā)覺有些不對勁兒——果然那家伙在騙人!我立馬給他報了工商所……”
我松了口氣,但又多少有些掃興:表哥學的那些“技術”徹底沒用啦,辦廠和當臺柱子的計劃也徹底泡了湯。
表哥卻還是那樣興致勃勃。他說他現(xiàn)在才知道“識別假貨”里面包含著那么多的學問,要鉆研透了,說不定也能成才,當上打假大王的。只是有些假造得實在太神奇——他神神秘秘地關上門,拿出一片長著黃毛的骨頭。
“我矧爾變個戲法。”他壓低了嗓門兒說,“喏,這牛骨上的貓皮是我給他貼上去的——當時我光想著工藝品,沒想到他是要用這東西冒充虎骨騙人。奇怪就奇怪在這兒,你瞧!”他拿過一小瓶酒精,把骨片扔進去。
骨片里滲出一絲絲艷紅,漸漸連成一片。
我說沒啥奇怪啊。
“還不奇怪?”表哥被我的麻木激怒了,“胖老板就仗這個哄人上當,他說,干骨頭里能滲出血絲的就是真虎骨……跟玩魔術似的!”
這下輪到我神氣了?!疤唵卫玻蔽艺f,“牛骨頭里塞的是竹菇!這東西乍一看不起眼,一浸到酒里就出紅絲,爺爺常拿它浸藥酒。下回進山,我?guī)闳ブ裰ι喜?”
“咋沒聽你說過?”表哥驚訝得小眼溜圓。
我說你不是老講技術保密嗎,往后再打聽這種技術呀,你得拿技術來換。我不會再讓你“偵察”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