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建斌
1969年7月28日,牛田洋遭受歷史上罕見的強臺風襲擊,部隊官兵和到牛田洋鍛煉的2183名大學生(其中最多的是學外語的學生)與臺風、海潮搏斗的英勇事跡再次揚名軍內(nèi)外……同日,470名官兵和83名大學生護堤捐軀,壯烈犧牲。
牛田洋,一代外交官的特殊搖籃,從這里走出一百多位外交官——李肇星、馬振剛……
周恩來總理的電話
那年代,地方的政府機構(gòu)名稱叫做“革命委員會”。汕頭地區(qū)革命委員會辦公室接到了一個非同尋常的電話:“喂!喂!我是周恩來,我是周恩來!……告訴你們!今年第三號臺風,正以每小時20公里的速度前進,在27號到28號晚登陸。地點是泉州到珠江口一帶,但也不排除在閩東北、浙南登陸的可能。中心附近風力12級以上,并有暴雨。臺風登陸后,如風力不減,破壞力將很大,希望各有關(guān)部門注意,要積極做好防風抗災的準備工作!”
周恩來同志是一個八億人口大國的國務院總理,日理萬機,公務繁忙,尤其還在“文革”混亂期間,各部門的工作處于癱瘓或者半癱瘓的狀態(tài),周總理親自打電話給汕頭地區(qū)黨政負責人,布置抗風搶險的工作,可見那一次的臺風非同尋常!
周總理的電話像一聲驚雷,震動了地方干部!汕頭專區(qū)革命委員會的負責人馬上召開緊急會議,部署防風搶險工作。指示下達到縣,縣下達到公社,公社再下達到大隊,大隊召開社員大會。
“總理親自來電話了!”消息傳遍了潮汕地區(qū)的各級革委會。有些人也估計到三號臺風可能是特大臺風,因為周總理都如此重視!7月26日,牛田洋生產(chǎn)基地辦公室值班員由生產(chǎn)計劃科助理員劉特榮擔任。下午,潮陽縣革命委員會打來了電話。
“我是劉特榮?!敝蛋鄦T接了電話。
“國務院有個通報,你們傳達了吧?”潮陽縣革委會的人問。
“不知道。我查一查吧!”
劉特榮翻看了值班記錄本,沒有查到有關(guān)的記錄。這真是一個大疏漏!國務院的通報傳達到了各縣革委會,但是沒傳達到廣州軍區(qū)所轄的牛田洋生產(chǎn)基地!牛田洋卻是這一聲“驚雷”沒炸到的地方!
潮陽縣革委會的人火急火燎地說:“不用查了!告訴你吧,通報說有臺風,風力強、范圍大、移速快,路徑穩(wěn)定,向汕頭來了。要求各級部門做好防風工作。”
“國務院發(fā)了通報?一定是強臺風吧?”
“是!強臺風,12級以上,有大海潮,還會降暴雨!我們以為你們早知道了,怕你們剛調(diào)防來不久防風經(jīng)驗不足,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說吧??梢J真準備喲!”
“謝謝!謝謝了!”
可是,此時正在田間插秧割稻的戰(zhàn)士和大學生都還不知道,他們?nèi)栽诠淖愀蓜疟荣惒逖頁尲t旗,并沒有覺察到一場滅頂之災正向他們鋪天蓋地而來……劉特榮趕緊向牛田洋生產(chǎn)基地的首長報告這個緊急情況。
災后長鏡頭
“7·28”事件發(fā)生后,即引起了中央軍委及廣州軍區(qū)的關(guān)注。
7月28日當晚,廣州軍區(qū)便派人抵達牛田洋組織搶救工作;7月29日,周恩來總理和中央軍委就致電廣州軍區(qū)指示處理好善后工作。緊接著,外交部副部長徐以新率領(lǐng)慰問團到牛田洋慰問。
部隊給大學生每人發(fā)了兩套軍裝,是空軍地勤服。
鏡頭一:尸橫遍野
7月29日,臺風過后的第二天,天熱得發(fā)了狂。
大海已風平浪靜,堤內(nèi)堤外都是一片汪洋,黃渾渾的洪水在拍打著牛田洋堤岸。牛田洋哀鴻遍野,變成了人間煉獄。水陸交接處、堤岸上一片狼藉,雜亂不堪。到處都是斷垣殘壁,倒塌的屋頂、破敗的竹棚、斷裂的窗戶、各種家具、鍋碗瓢盆、草席被褥、衣服書籍、挎包皮箱……
部隊的營房和物資已沖刷殆盡,只剩下幾截竹子默立著。整個牛田洋都籠罩在悲天慟地的氣氛之中。大災難所產(chǎn)生的滿目瘡痍是目擊者都無法承受的,人人心情都十分悲痛。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水里到處漂浮著尸體。罹難者的尸體和豬、牛、羊、狗、貓、雞、鴨、鵝、魚、蛇、鼠等等的尸體混在一起,密密麻麻的一片。那景象真是尸橫遍野、尸浮滄海、尸陳堤畔!有的尸體被海潮沖積在堤壩的缺口回流之處、水閘涵洞口、河邊竹林灌木草叢中。因為都是溺水而亡,尸體都異常腫脹。尤其水牛被灌足了海水,體態(tài)比活體碩大多了,四腳朝天,肚皮脹得鼓鼓的、圓滾滾的,好像隨時都有爆破的可能,在陽光下發(fā)著刺眼亮光,隨著流水到處游弋。
有人還穿著那一身橄欖綠的軍裝,扣得十分整齊,大多數(shù)尸體上只著背心和褲衩,那是搶險突擊隊的隊員們。人生命的最后時刻是什么姿勢,其尸體就成什么樣子。他們生前是手挽手地組成人墻去阻擋滾滾的海潮,尸體中有的三個五個手挽著手,扳都扳不開。最多的有八個戰(zhàn)士手挽著手,怎么也扳不開。最后收尸的時候,只好動用了鉗子。
很多烈士尸體的姿勢是相同的,他們的右手半握拳、胳膊舉過了頭。烈士在犧牲前的一剎那高呼著口號,最后表達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和信念。這在那個年代是可以理解的。這些烈士由于一只手向上伸著,收拾尸體的戰(zhàn)友給他們換穿新軍裝時都格外細心,誰也不忍心改變烈士犧牲時那悲壯的定格姿勢。
最讓人感動的是在一塊很小的木板上,有兩具尸體,他們各用一只手夾住木板,另一只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頭靠著頭。打撈上來。一經(jīng)辨認,兩人是來自同一個單位。據(jù)說,他們“文革”期間原來還是對立派。在共同的災難面前,可能最后相互寬容了,成了生死與共的戰(zhàn)友。他們的表情是那樣的平靜而欣慰。就因為這次患難經(jīng)歷,后來許多“文革”中的對立派都拋棄了前嫌,消除隔閡,團結(jié)了起來。
到了7月30日、31日,有的尸體已經(jīng)泡得慘白,仿佛被滾燙的開水煮過一樣……
牛田洋一位團級干部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站在小山包上望著浮尸落淚:“我參加過錦州戰(zhàn)役,有那么多的子彈、大炮打過來,可人也沒這樣成排成排地死啊!”
鏡頭二:打撈尸體
500多具尸體浮在牛田洋渾黃的水面。那些未被埋葬的戰(zhàn)友的尸體會使活著的人感到恐懼,海水的浸泡和陽光的照射,加速了尸體的腐爛,而且彌漫著腐尸的臭氣,傳播著瘟疫疾病。尤其是水中的蚊子攜帶著瘧疾病毒四處擴散,大多數(shù)的人開始拉肚子了。因此,及時處理尸體是當務之急。
第一天的打撈工作遇到了困難。有些人出發(fā)時還十分鎮(zhèn)定,但一見到尸體,腿就打哆嗦了,尤其是見到那些挽在一起的尸體。去打撈的人昨天還與他們一起啊!他們在尸體中發(fā)現(xiàn)與自己情同手足的同班戰(zhàn)友、同班同學,一塊兒勞動,相互幫助,一起爭奪牛田洋的“生產(chǎn)紅旗”??墒乾F(xiàn)在,他們耕作的田地已成為汪洋,這無情的海水把他們阻隔成陰陽兩界。去打撈的人淚如雨下,甚至暈倒在水里。
當晚,司令部會議決定:高血壓、心臟病患者不參加打撈尸體的工作;容易動感情、見尸體就忍不
住哭泣的人不參加打撈工作;有直系親屬死于風災者不參加打撈工作;還具體規(guī)定了許多細則。
490團的政委也是參加了這個規(guī)定的研究的,并親自傳達到本團??墒撬约浩茐牧诉@個規(guī)定。他與幾名戰(zhàn)士一起劃著一條小船去打撈尸體。當見到兩具泡得發(fā)白的大學生尸體時,他哽咽涕泣起來。他拼命想抑制住自己,可是忍不住,只能讓自己縱情淚灑牛田洋。
流淚的不僅僅是團政委,實際上,差不多每條打撈船上的人都是以淚洗面,眼睛都是紅腫的。
大量的尸體打撈上來,開始還給每具尸體用酒精擦拭,穿上軍裝,用一口棺材裝上。棺材一下子當然沒那么多。后來用草席卷上,再后來,只好往大卡車上扔。
大面積的尸體打撈后,剩下的要邊找邊打撈。到第三天,尚未被打撈上來的尸體已經(jīng)重度腐爛發(fā)臭。一抓住手或腳,肉就爛掉分離了,腐肉粘在收尸人的手上,尸體會從打撈者手中滑走。有的尸體處理隊隊員抬起尸體,拿在手上的竟然只是尸體的皮,好像抓著一只透明的“皮手套”!
這時,協(xié)助打撈尸體的祜浦鄉(xiāng)老鄉(xiāng)想盡辦法。有的用麻袋小心地兜過去,然后扎住麻袋口,提到小船上,以盡量保持尸體的完整;有的用門板輕輕地從水面斜鏟下去,把尸體撈起來;有的用搭帳篷的方形帆布,每人拉住一角,從水里往上撈起,然后用繩子捆綁,再用床板抬到集中地,等待軍車裝運。
參加尸體處理隊的戰(zhàn)友,好幾天都吃不下飯,尤其見肉色變。有的人就吃幾個水果充饑……
數(shù)十年后,參加過打撈尸體的牛友,提起此事,都還潸然淚下。悲嘆萬分,唏噓不已!
遲到二十七年的追認
風雨過后見彩虹。
當時,解放軍官兵中的烈士都已宣傳了。汕頭市委副書記盧桂蘭、汕頭市委宣傳部長黃贊發(fā)和汕頭大學外語系主任侯江水都是經(jīng)歷了“7·28”抗風搶險的牛田洋戰(zhàn)友,都未曾獲悉死難大學生授予烈士之事,因此他們便積極地向有關(guān)部門反映此事。
1996年初,時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胡錦濤向江澤民總書記請示,能否追認1969年牛田洋“7·28”事件中蒙難的83位大學生為烈士,以慰藉英靈。
1996年7月6日,時為中國外交部副部長的李肇星受江澤民總書記之托,前往汕頭調(diào)查核實。
1996年7月10日,廣州軍區(qū)汕頭企業(yè)局成立調(diào)查小組,奔赴全國各地取證。
調(diào)查的結(jié)果卻讓人吃驚。
當時,“文化大革命”的歷史環(huán)境,卻使這一已受到妥善處理的死難事件變得撲朔迷離?!?·28”事件后,死難解放軍和大學生的情況一直處于保密狀態(tài),只有團以上領(lǐng)導知曉。由于當初給予烈士稱號是保密的,大學生中的部分生還者曾經(jīng)要求追認當年犧牲的大學生為烈士。
廣州軍區(qū)的原始檔案表明,1969年8月,犧牲的官兵和大學生已經(jīng)全部被給予烈士稱號,并“通知烈士原籍縣市革委會對烈士家屬給予撫恤”,不過部分家庭出身不好或親人被鎮(zhèn)壓的,沒有享受到優(yōu)撫。
83名死難大學生當時已授予烈士稱號。只是,有些烈士家屬還不知道。
1969年8月15日,廣州軍區(qū)政治部向中央軍委發(fā)了一份《在牛田洋鍛煉的大學生抗災搶險的情況簡報》,電文記載:“在這次抗災搶險斗爭中,有83位同學光榮犧牲,對犧牲的同學已妥為安葬,根據(jù)國務院有關(guān)規(guī)定,確定給予烈士稱號,同時,通知烈士原籍縣市革委會對烈士家屬給予撫恤?,F(xiàn)在,我們正進一步搜集大學生在抗災搶險斗爭中的好人好事,宣揚他們的英勇事跡,以教育部隊學生?!?/p>
由于當時正是“文革”高潮,有些死難者的直系親屬已被打成“地富反壞右”和“走資派”的、沒有直屬親屬的、直屬親屬在國外的,以及革命烈士登記表上用紅筆勾過的(個中原因不可考),均按無人享受烈士稱號處理。有些地方也可能沒有落實好烈士撫恤和優(yōu)待工作,因此,一些烈士家屬對死難大學生已被授予烈士稱號的情況,便一直蒙在鼓里。到1969年底219師全部調(diào)防,55軍的番號則在1985年被撤銷,許多資料已無法查找。
應該說,對牛田洋烈士的公開追認,是遲到了二十七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