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學對面是一座著名的教堂。青青的灰,蒼蒼的白。暮色里總有各種人抬起頭來看它。它的鋒利的尖頂,穿透了塵世。尖尖的頂子和黃昏時氤氳的霧靄相糾纏,泛出墨紅的光朵。是那枚銳利的針刺透了探身俯視的天使的皮膚,天使在流血。那個時候我就明白,這是一個晝曰的終結曲。夜的到來,骯臟的故事一字排開,同時在異地上演。天使是哀傷的看客,他在每個黃昏里流血。當天徹底地黑透后,每個罪惡的人身上沾染的塵垢就會紛紛落下來,凝結淤積成黑色的痂,那是人的影子。
我一直喜歡這個臆想中的故事,天使是個悲情無奈的救贖者,他俯下高貴的身子,俯向一個凡人。
可憐的人,榮幸的人啊,被猝然的巨大的愛轟炸,他們一起毀。天使在我的心中以一個我愛著的男孩的形象存在。天使應當和他有相仿的模樣,冷白面色,長長的睫毛。這是全部。這樣的一個他突兀地來到我的面前,我也可以做到不盤問他失去的翅膀的下落。倘若他不會微笑,我也甘愿在他的憂傷里居住。是的,那個男孩,我愛著,將他嵌進骨頭里,甚至為每一個疼出的裂紋而驕傲。
圍墻,薔薇花的圍墻,圈起寂寞的教堂。薔薇永遠開不出使人驚異的花朵,可是她們粉色白色的花,像天使殘碎的翅羽,輕得無法承接一枚露珠。薔薇花粉在韌猛的風里無可依托,她們落下。她們落在一個長久佇立的男孩的睫毛上。他打了一個噴嚏,她們喜歡這個男孩,他純澈如天使。
男孩被我叫做“毀”,是一個像拼圖一樣曲折好看的字?!皻А笔且粋€在女巫的掌心指尖閃光的字符。
我對男孩說,你的出現(xiàn),于我就是一場毀,我的生活已像殘失的拼圖一般無法完復。然而他又是俯身向我這個大災難的天使,我也在毀他。
“毀”就像我的一個傷口,那樣貼近我,了解我的疼痛。傷口上面涌動的是血液,還是熠熠生輝的激情? 他像一株在水中不由自主地哽咽的水草,那樣的陰柔。
他在落日下畫各個角度的教堂。他總是從畫架后面探出蒼白的臉,用敬畏的目光注視著教堂,為他愛的我祈福。他動起來時,胸前圣重的十字架會跟隨著擺動,像忠實的古舊擺鐘的節(jié)奏,訴說著一種信仰。
男孩的腳步很輕,睫毛上的花粉們溫柔地睡。毀,我愛你,我是多么不想承認啊。我講過的,毀是我的一個傷口,他不可見人。
或者說他可以見人,可是有著這樣一個傷口的我無法見人。
毀是一個愛男孩的男孩。他愛他的同性,高大的男生,長腿的奔跑,短碎的頭發(fā),汗味道的笑。
他是嚴重的精神抑郁癥患者,時常會幻聽,每天吃藥。他會軟弱地哭泣,他在夜晚感到寒冷。他是一個病態(tài)的畫家,曾是同性戀者。我們不認識,我們遙遠,而且毫無要認識的征兆。他在一所大學學藝術,很多的黃昏在我的中學對面畫教堂。我們常常見到,彼此認識但未曾講話。
我有過很多男友。我們愛,然后分開。愛時的潮濕在愛后的晴天里蒸發(fā)掉,沒有痛痕。
我認識毀之前剛和我高大的男友分手。他講了一句話,就堅定了我和他分開的決心。他說,愛情像吃飯,誰都不能光吃不干。
我的十八歲的愛情啊,被他粗俗地拋進這樣一個像陰溝一般污濁的比喻里,我怎么洗也洗不干凈了。我的純白愛情,在他的手里變污。我做夢都在洗我的愛情,我一邊洗一邊哭,我的污濁的愛情橫亙在我的夢境里,怎么洗也洗不干凈。
我承認我一直生活得很高貴。我在空中建筑我玫瑰雕花的城堡,生活懸空。我需要一個王子,他的掌心會開出我心愛的細節(jié),那些浪漫的花朵。他喜歡蠟燭勝于燈。他喜歡繪畫勝于籃球。他喜歡咖啡店勝于游戲機房。他喜歡文藝片勝于武打片。他喜歡悲劇勝于喜劇。他喜歡村上春樹勝于喜歡王朔。不對,他應該根本就不喜歡王朔。
我的男友終于懂得送我蠟燭、畫著魚的碟子了。可是我堅持我們分開。也許僅僅因為那個比喻。三月,三月。毀給我一封信。靛藍的天空圖案,干凈的信箋。只有一句話:讓我們相愛,否則死。
我抬起頭,像被捕捉的獸。這樣不留余地的話,鋒利可是充滿誘惑。我的皮膚如干燥的沙土一般向兩邊讓開。傷口出現(xiàn),血新鮮。
我從三樓的窗口望出去,學校外面的街道上,毀穿行而過,衣服很黑臉很白,身后畫板斑斕,腳步細碎而輕,手指微微地抖。他像深海中一尾身體柔軟光滑的魚,在我陡然漾起的淚水里游走,新生的氣泡從他的身體里穿出。穿進我的傷口,然后破碎。
漾出的,滿滿的,是一種叫做溫情的東西。我覺察到開始,開始,隆重地愛。我注定和這個水草般的男孩相糾結。
我生活在云端,不切實際的夢境中。可是認識毀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所居住的夢境云層比我的更高。他從高處伸出顫巍巍的手,伸向我,在低處迷惘的我,并不是有力的、粗壯的手,甚至手指像女子一樣纖長??墒俏覠o法抗拒。
這座北方城市的春天風大得要命。下昏黃的顆粒狀的雪,刮到東,又吹到西,卻從不融化。所以我仇恨這里的春天??墒俏乙娺^毀在春天畫過的一幅畫。春天幫助毀完成了那幅畫,從此我愛上了春天。畫上是這座教堂,在大風沙的黃昏,還有一個女孩的半張笑臉。未干的油性顏料,吸附了許多原本像蝶兒一樣自由的塵埃,它們還算規(guī)矩地排列在了畫面上,青灰圍墻的教堂上面,變成了教堂用歲月堆疊雕砌起來的肌膚。它們之中的幾顆爬上了畫中那個女孩的臉頰,成了淘氣的小雀斑。小雀斑的女孩眼底一片明媚的粉紅色。她一直一直地笑。她從未笑過這么多,她從未笑過這么久,所以后來她的笑容就像失去彈性的橡皮筋,有一種無法更迭的姿勢。還有一顆塵埃有著傳奇的色彩,它落在女孩的右臉頰上,眼睛下面,位置剛剛好。它是一顆偏大的塵埃,看上去溫暖而詭異的猩紅色,恰好演繹了她的淚痣。
女孩是我,像一朵淺褐色小花的淚痣千真萬確地綻放在我的右臉頰。我愛著對面這個作畫的男孩。我對愛情的全部向往不過是我的每一顆眼淚都可以劃過我的淚痣,落在我愛的毀的掌心里。這將是那些小碎珍珠的最好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