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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晃動的蘋果斑

    2009-01-01 00:00:00祝紅蕾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09年3期

    引子:

    獄警:你還有什么想法,說出來,盡量滿足你。

    人犯:給我一個帶爛斑的蘋果。

    他暗中盯了那個女人好久了。其實她原本和他沒關系,可她是劉鐵栓的老婆。沒有關系也有關系了,即使她長得再不受看,她也脫不了干系。

    沒有男人不喜歡看女人的,但是前提是這個女人得好看,最起碼要像個女人的樣子。而劉鐵栓老婆黑黑的,瘦瘦的,就像被揚在場院里的秕谷子,如果不是托劉鐵栓的福,他才懶得看她一眼。這不是他在牢里那會子了,整天干那些狗日的下三濫的活不說,瞅一圈,也沒見個女人影,放出來后,他遠遠看到賣烤地瓜的女人推著粗煙囪子似的泥烤爐,心里打個激靈——女人,軟軟的,香香的女人,他想女人想得快要發(fā)瘋了。那時候只要是個女人就成,什么叫餓狠了不挑食?風瑟瑟地吹著,他雖然剛從里面出來,腦子里也知道自己不太正常,趕緊夾緊衣服,像惡狼夾緊尾巴一樣竄到紛紛擾擾的人間煙火里去了。

    這會子當然不是那會子,他有了女人,雖然不是十里八鄉(xiāng)的俏娘們,可是一打眼就比劉鐵栓的老婆強。到了夏天,他不知道別人家的婆娘會怎樣,自己的老婆是每隔幾天都要在院子里曬水的,用鐵匠王老吉給打的大鐵盆盛一大盆,毒花花的日頭曬上半日,天抹了黑也還是溫熱的。老婆就在院墻底下,脫了衣服,用毛巾擦啊擦的,黑糊糊的墻上像是抹了一大片光光的白灰。他毛手毛腳地伸手去夠那片已經躺倒床上的白的時候,她就軟聲道:你也去洗洗吧,水還熱乎吶。莊稼人哪里這些窮講究,泥腿子破襪子臭烘烘的還不是一樣生娃子,生得只怕比那些細皮嫩肉的城里人還壯實呢。他在城里干工程的時候是見過那些假正經的女人,露胳膊露肚皮的,穿得那么少,不就是為了勾男人嗎?你朝著她吹個口哨叫個小娘們吧,她還假惺惺地罵,臭流氓。這樣的娘們騷著呢,可是老婆青秀就實在得多,她不說撩撥的話,可是她會曬水,女人就是要這樣實實在在才是過日子的料。從最開始的抵觸,到聽到青秀說,你也洗洗吧,那聲腔就仿佛一條用臟了漿洗硬了的毛巾,一泡到水里就軟軟得沒有骨架,他聽著很受用,受用得不像話。剛結婚那兩年他醉在這樣的日子里,幾乎都忘了大老爺們的志向了,女人這東西說禍水也是不假的,他幾乎忘了尋仇了。奶奶的,可仇疙瘩還在那里結著呢,忘了也是一霎霎。

    老輩人都說,殺父奪妻是大仇。這樣的仇不報,簡直他媽的不是男人。一想這檔子事,他就覺得有根火柴在腳心里刺啦刺啦地劃,一下一下地連著心,連著血管子,把他全身的血都要點著了。

    他要讓劉鐵栓生不如死,在西柳寨抬不起頭來,一輩子把臉擱在腚溝里。這想法,是一步步成熟起來的,剛開始像一株小嫩芽那樣試試探探地冒出土,然后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就像一棵鉆天楊一樣,壯實得不得了。

    他要睡劉鐵栓老婆。

    他像一只蹲哨的狼那樣,去西嶺的山坡上瞅那只將要被他吃掉的羊。他要了解那只羊是只綿羊還是山羊,有角還是沒角。西柳寨和東柳寨只隔著一道小矮坡,西柳寨的東邊人家和東柳寨的西邊人家就像是鄰居一樣,比自己村子里的人還要熟悉些,可再熟也是兩個村子。這點規(guī)矩大家都懂,兩村的人,平時走動不多,但一到農忙幾乎都能見著,因為兩個村子的地也是挨成塊的。那時節(jié),地瓜都收到家里去了,幾個女人正在結伴拉幫地用小镢頭扒拉土里殘留的小地瓜。他一眼就看出了那個穿藍底子碎花褂子的女人就是劉鐵栓的老婆,這娘們黑黑瘦瘦的,可是人卻十分地麻利,腳底生風一樣,貓著腰咯咯地笑著,就像是挖著了一塊金子而不是一個地瓜。他還注意到這個娘們的屁股很小,就像一個干巴棗,只有彎腰的時候才能看見屁股瓣子,一直起身子,那褲子便像掛在兩根電線桿上,空蕩蕩地。莊稼人都知道,大屁股的女人生男娃,而小屁股的女人生女娃,劉鐵栓已經有一個女娃,也好,老天開眼,讓這娘們再生個女娃,他的男娃大了一樣可以睡劉鐵栓的女娃,他小時候跟著大人背《愚公移山》,別的他沒記住,只記住了一句話——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無窮盡也。對,讓他睡劉鐵栓的老婆,他兒子睡劉鐵栓的女兒,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他摸清了規(guī)律,劉鐵栓這個王八蛋都是9點鐘出門,中午12點多回來,下午在家做豆腐。他聽著劉鐵栓敲著豆腐梆子梆梆梆出門了,心里便上躥下跳的,他要睡他老婆,早晚都要睡。

    只要一天他的計劃還沒付諸實施,他就睡不安穩(wěn),沒有心思跟老婆曬水。他把去劉鐵栓家里的景況在心里來回地過,過一遍踏實一遍,就像從豆腐水里過豆腐渣,直到剩下實實在在的豆腐,才放心??伤睦锏亩垢€在那里懸著,而劉鐵栓這狗東西還照常在四村八巷賣他的爛豆腐。太陽光光地照在那里,他想了一遍又一遍,還只是在腦子里睡——他要大模大樣地進他的家,那時候他老婆或許在院子里剝豆莢,或許在屋里做被子,也許什么也沒做,他先去討杯水,然后趁她端水的空,猛地抱住她,把她扔到床上,就是劉鐵栓他爹給他買的那張床上,三下五除二,干了她。然后坐在院子里等劉鐵栓回來,或者告訴那娘們,你別以為我是稀罕你這塊肉,你告訴劉鐵栓,我是東柳寨的王漢強,我睡了他老婆,讓他找我算賬,然后踢翻凳子,那娘們一定在那里裝模作樣地哭,去他媽的,他開了個好頭了。

    劉鐵栓沒怎么著他,可誰讓他有劉昌那樣一個爹。

    6歲的小寶子趴在鐵鍋沿上,起勁地翹著舌頭去舔里面的殘留的黑鍋巴,咸咸的,香香的,恨不得要把小舌頭拉出來。王寶坤在院子里喊,小寶子,走,我和你去找娘。他跑進燒火屋的時候,王寶坤正蹲在天井里,貓著腰,勾著頭,用一張草紙卷煙葉子吧嗒吧嗒地吃,他每天都吃,有時夜里他餓醒了,也看到屋子里紅紅的亮一陣滅一陣,他肚子咕嚕咕嚕的,仿佛看到娘在那里拿著一根燒火棍子捅爐灰,捅一下亮一下紅。他哀哀地羊羔子一樣地叫了聲娘、娘。王寶坤便用又硬又臭的大腳丫子踹他一腳,嚎什么?!你娘早死了??!然后沒好氣地拖過油灰被子蒙頭死尸一樣地睡了。餓,我餓?。。⌒氉釉诤诎抵写蟊犞劬?,窗戶欞子上掛著燒餅大的黃月亮。

    他用袖子抹抹嘴角的嘎渣,跟在爹的屁股后面出門了。娘還活著?。∧镆欢〞o他揣個玉米餅子吃——娘懷里總會有好吃的,有時是一把榆錢子有時是幾粒嚼起來嘎巴嘎巴響的炒豆子,有時是小酸棗,只要看到娘就不餓了。他跟在爹的屁股后,高興得一打竄一打竄的,一邊走,一邊擄路邊的狗尾巴草粒子,摁一把到嘴里,喉嚨里毛茸茸癢癢得像爬了一條毛毛蟲。

    他們從東柳寨溝溝坎坎的路上走著,穿過巷子,老槐樹底下有些女人在那里納鞋底,還有幾個胡子拉碴的老漢在墻旮旯拉呱,拿著只剩下筋絡的蒲扇呼呼地扇著,灰褂子的兩扇開襟耷拉在腿彎子里,肚皮也像牛脖子底下的皮肉一樣松松地垂掛著,他們一看到王寶坤領著兒子像狗尾巴草上拴著的螞蚱那樣松垮垮地走著,搖蒲扇的節(jié)奏更慢了,其中一個禿頂的老人,眼珠子從低著的腦袋上起勁地送出去,就像一只老狗看到了一根熱骨頭。“這娃命苦啊?!蹦菐讉€女人更是挪著腚下的小板凳極力讓彼此的耳朵和嘴巴貼近一些,小寶子看到了那個奶著娃的女人,一個比他更小的小孩正在那個探頭聽話音的女人懷里撲棱著頭去尋那從他嘴里拽出去的奶頭——他起勁地飛舞著小手,揪住奶頭,然后梗抬著脖子往小嘴里送。女人的衣襟高高地撩著,花花的一片白——白面一樣,白饃饃一樣。小寶子腿邁不動了,嘴里的涎水淌到嘴角了。他拿一根黑指頭續(xù)到嘴里,又咬又嗍,使勁地咽唾沫——他自己都聽到了,咕嚕一聲,就像有誰往大溝里扔了一大塊石頭,王寶坤惡狠狠地回過頭來推搡他:王八羔子,還不快走。便有女人在那里竊竊地笑,“爹成了王八,兒子不是王八羔子是什么?”“苦了這娃了”。

    鬼攆著一樣到了溝坡下的西柳寨,那是一條用指指戳戳的手指頭和飛舞的唾沫星子交織成的路。他好奇地四處瞅著,頭頂上跟著一群黑嗡嗡的烏蠅子,黃昏里彌漫著一股說不清楚的陰郁氣息。王寶坤用鐵笆籬一樣的手拖著他麻稈一樣的細手脖,跌跌撞撞地走,一顆腦瓜子就像蕩悠在瓜秧下的一個爛倭瓜,小寶子的細手脖子被攥得又冷又濕。然后王寶坤的腳步慢下來,不像去和他找娘,倒像是硬著頭皮去鬼場送葬。他一步一拖地,本來就瘦的臉歪扭得像出了瓜的地瓜溝。他像做賊一樣在一個陌生的門口張張望望,然后被打折腿一樣抱頭蹲了下來。

    大門上的對聯(lián)已撕扒得像幾綹紅紅白白的布條子,王寶坤一把捧住小寶的腦袋,“小寶子,你娘就在里面,你起勁地叫。叫啊。”

    “娘,娘!”小寶子聲音怯怯的。

    “大點聲啊,你娘聽到了就會回家給咱烙餅吃。”

    小寶子舔了一下嘴唇,哨子一樣叫開了。漲紅了脖子,小驢駒子一樣地叫開了。

    哐啷一聲,屋門開了,一個平頭紅臉膛的漢子走出來:“他娘的!王寶坤你他娘的在這里叫什么喪?!”

    王寶坤哭不是哭笑不是笑地哈腰對那男人說:“以前的事,過了就算了,咱也不計較了,你讓孩他娘回家,咱各過各的吧。娃可憐啊?!?/p>

    男人仰著頭,把眼珠子的光從眼皮底下露出來,輕巧地笑著:“也別說王寶坤你他娘的沒出息,連個娘們都掛不住,好,你知道你婆娘說什么嗎?跟你過十年也不如跟我過一天,我這是行善啊,這娘們跟你虧大發(fā)了,給你留下個帶把的,也對得起你祖宗了……”

    王寶坤的地瓜溝臉憋得比茄子還紫,“劉昌,咱老輩里無怨無仇,你就放了翠華吧……”

    劉昌從鼻子里哼一聲:“我說你這人糊涂就糊涂在這里——是我不放她嗎?她壓根就不想跟你回去,跟我吃香的喝辣的,跟你喝西北風啊……也好,你求我一句,我就讓她跟你爺倆走……”

    王寶坤膝蓋一軟,抱住劉昌的腿,渾身打哆嗦,他的膝蓋還沒著地,劉昌一把攔住了他,嬉笑道:“這樣的大禮我可受不起,要不這樣,剛才你兒子在外面叫喚的時候,翠華正給我舔腳丫子呢,我就好這一口,還有一只沒舔完呢?要不,讓你兒子給我舔舔……”

    王寶坤幾乎是跪在地上托起了他的腳,扒下他趿著的黑布鞋,閉著眼睛,像一只病狗一樣一五一十地舔起了劉昌光著的臭腳丫子。

    后來翠華果真從屋里出來了,她穿著一件他們爺倆從來沒見過的花褂子,渾身香噴噴的,她遠遠地站在那里,嘴唇哆嗦像著了蠟燭油:“王寶坤,你就當我死了。兒子給你,我欠你的下輩子還吧?!蹦镒哌M劉昌的屋里去了,不像他原來的娘了,他從沒看過那樣窩囊那么下三濫的爹??礋狒[的人還不肯散去,在周圍布成烏壓壓的一片。王寶坤扶著兒子的肩膀,從地上爬起來,一句話也不說。他哆嗦著掉魂似的往回走,天擦黑了,小寶子看到爹的臉上掛著兩道溝溝坎坎的亮東西,一閃一閃的。

    當天夜里王寶坤就用扎褲腰的那條皺巴巴的布帶子把自己掛到了屋梁上,他的肥褲腰則胡亂地纏掖到褲子里保持了最后的尊嚴。

    那年小寶子六歲。他蹲在爹的腳丫子前號啕大哭,村子里的人都跟著抹眼淚,那時他哭,是肚子里餓,爹許諾他的餅又沒影了,可六歲也已經什么都記得了。取學名的時候,他的大爺說,男人總要強梁一些,別再像他爹那樣沒出息,于是他就叫王漢強了。

    雜種。王八羔子。兔崽子。狗娘養(yǎng)的。從小到大,他就是個癟種,因為他娘是個蕩婦,讓浪子劉昌給勾引跑了,他爹是個埋汰貨。挨罵的時候,他還不上口,就撲上去咬人家,有次給那個高他一頭的孩子把頭皮都咬掉了一塊。他大娘氣得哀哀地罵他隨他娘,是個惹事的貨,大爺則說,這孩子氣性大,老二的仇就有指望報了。

    十幾年了,除了報仇,他就沒想別的。

    一想到報仇,他就覺得渾身的血流得又快又急,他拳頭攥得嘎巴嘎巴的,到處尋找劉昌的蹤影。自從王寶坤死后,劉昌和翠華那個娼婦就不見了蹤影。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嗎?

    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在找劉昌,所以他每到一個地方,總會有人有意無意地說起劉昌。劉昌是個流氓,當年劉昌在鎮(zhèn)子上開的錄像廳,到某個時候就會放女人脫衣服的電影,一放那種帶色的電影,大家的脖子都抻得跟吃撐了的鴨子似的,電影聲音很小,倒是咽唾沫的聲音此起彼伏,真是一時盛況啊。電影上的女人啊,白得霜雪似的,滑得跟香皂似的,笑起來跟妖精似的,電影放完了許多毛頭小子還坐在那里起不了身。劉昌打得一手好牌,撲克到了他手上就像那些鬼迷心竅的女人一樣特別聽他的話,他贏的錢總是比輸的多,據說當年他騎的那輛大輪鳳凰自行車就是贏來的錢買的——他在前頭騎著,鎮(zhèn)子上那些浪女人在后面攬著他的腰,要多傷風敗俗有多傷風敗俗。劉昌的爹拿指頭戳這不肖子的腦門,被他一頭拱了個趔趄,“老東西,我現在不吃你他娘的奶了,少管閑事多吃碗干飯吧,你還指著我給你送終呢?!眲⒉焯旖o鎮(zhèn)子的理發(fā)閨女上啟蒙課,最后把那閨女啟蒙到他自家的床上去了,那時他老婆剛生了孩子不到三個月,老婆說了他一句:你還讓我有臉見人嗎?他劈手一巴掌,抬腿一腳,“去你娘的?。「艺f臉面,要不是老子,你他娘的還在山溝叉子里喝西北風呢!”那娘們烈性,當時就跑到西屋里喝了一瓶敵敵畏,劉昌提了褲子從正房里出來,聽到兒子哇哇地哭得瘆人,剛要去扇“那不知好歹的臭娘們”幾個耳光子,卻聞到了一股嗆鼻的敵敵畏的甜香。他瘋狗一樣在院子里尋找,在西屋的柴火窩里找到了老婆,孩子在屋里沒有人腔地哭,那可憐的娘們鼓脹的乳房還往外淌著奶水……劉昌老實了幾個月,最后竟然和東柳寨最老實的娘們翠華搞到了一起。

    劉昌是個流氓,壞得不可救藥,每個上了年紀的人提起來都直搖頭,“祖祖輩輩老實的劉家,怎么出了這么個畜生?”年輕人則滿懷向往,劉昌是個有本事的流氓,又狡猾又聰明,他像會巫術魔法,只要他看好了哪個俊娘們,那是沒得跑。女人說到劉昌,一句“臭流氓”,又害怕又向往,那意味可就多了,劉昌這狗東西會勾人的魂呢。任是怎樣精靈的女人到了劉昌那里怎么就五迷三道地掉了魂犯了昏呢?任是全家唾罵老爹要打斷她的腿也要往劉昌那里跑呢?

    他想劉昌,甚至比想他爹還想得厲害。就像一只狼想一只難以對付的羊。一想起來,干別的事情就沒胃口了。

    這個傷天理的老東西,自己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對手呢??墒撬吘鼓贻p,劉昌再厲害,也是個老雜種了。他掰得自己指頭嘎巴嘎巴響,劉昌就像個小人一樣在他的手心里被捏得粉碎。

    他找了三年,沒有人知道劉昌去了哪里。

    找不到劉昌,不是還有他兒子劉鐵栓嗎?父債子還,這是古往今來的常理。

    誰讓他攤上了劉昌這樣一個爹呢,他有王寶坤那樣一個爹就活該從小吃人家的唾沫星子,劉鐵栓有劉昌那么一個爹,就該他老婆要讓人家睡,不但要睡還要讓東西寨子全知道。

    一邊往西柳寨走,他一邊憤憤地,為防萬一,他在腰里別了一把短刀。

    天井里靜悄悄的,繩子上晾著做豆腐的布袋。雞冠花夾竹桃花紅紅地開著,太陽底下有豆腥氣和雞糞味,熱騰騰的,他的心有些跳,呼達呼達地像揣了只下蛋的母雞,太陽很毒,他后脖頸上的肉曬得發(fā)燙,他在天井里站了一會子,然后猛地一把推開了屋門。那娘們吃了一驚,然后端出一副笑臉來,“買豆腐吧?”他嗯了一聲,用眼角打量屋里,鋪了大花床單的床就在窗戶底下,床頭上是一張財神送元寶的畫紙。

    牢他都坐過,還有什么不敢做的?他不等女人有更多問話,便將女人攔腰一抱扔到床上,要是女人喊的話,他會摸出腰里的刀子也說不定。在牢里有個殺人犯就是又恨又怕的當兒才起了殺心的。為報這個仇,他等了十幾年了,女人沒有叫喊,死力地頂著他胳膊上的勁,咬著牙同他撕扯,后來氣急敗壞地躺在床上打掙,黑黑的臉掙得通紅,再厲害你能掙過一個力壯的男人嗎?

    看她怒目瞪著自己的時候,他也覺得有些不忍,可是誰叫她是劉鐵栓的老婆呢?

    后來,他呼呼地喘著氣,發(fā)覺手有些抖,這娘們還真有幾分力氣呢!臭娘們,他擦擦胳膊上被抓破的地方,火辣辣地,鉆心地暢快。他把手掌上沾染的粉紅血水在褂子上蹭了蹭,系上褲腰帶。劉昌這老雜種,我睡了你兒媳婦了?。∧棠痰?,都來看看吧。

    女人坐起來,拿細長眼睛瞪著他:“我認識你,你是東柳寨的?!彼蛄艘粋€怔,在心里罵,媽拉巴子,你去告我??!老子坐過牢了,不怕再坐一回的,放出來,連你閨女一塊禍害了。女人不等他接話,說:我知道你和劉家有仇。我不會告訴鐵栓的,你快走吧。

    他一下子蒙在那里。

    你快走?。。∨嗽谀抢锖?。嗓子都直了。

    天井里,太陽荒荒的,幾只雞在地上的瓦罐里啄殘留的飯渣,靜靜的,聽得到墻上的老掛鐘嘎達嘎達地走。他摸不著頭腦。不是他想的那個樣子。他有女人,他不缺女人。他也不是個流氓。他睡劉鐵栓老婆不是為睡她呀,他壓根沒往她身上想多少,她那么黑,那么瘦,壓根就不像個生了娃的女人。劉鐵栓是劉昌的兒子,而她是劉鐵栓的老婆。而這當兒,她不哭不喊,還不打算和劉鐵栓說,他媽的,這算什么事???!他以前光想著報仇,光想著劉昌這個老雜種和他兒子劉鐵栓這個狗雜種,壓根沒想想這個女人是什么人,這東柳寨西柳寨的女人嫁了男人不都一個樣嗎?都是“家里的”。女人就是女人,還用多想嗎?難道這娘們是個狗不咬屎棒戳的淫婦?她眼里卻分明噴火一樣看著他——他腦子轉不過筋來。

    你還不走???!女人厲聲喊著,把床頭一個鏡框扔下來,哐啷哐啷一陣塑料和玻璃的破碎聲。他猶豫著跳腳走到門口。

    外面日頭更毒,街上壓根沒什么人。如果有人看見他從劉鐵栓家出來,他怎么說?說“我睡了劉鐵栓的女人了?!”

    他娘的,這算個什么事?。?!

    他幾乎是連跑帶逃回到家里的,青秀正在門口照樣子給兒子做虎頭鞋。他怕什么呢?他娘的,坐牢他都不怕,死都不怕,還怕一個女人不成?他回屋躺到床上蒙上被子,胸膛里像塞了一團棉花,他去報仇了,最起碼是給他的仇開了一個頭了,接下去這個仇將報得越來越痛快??伤锏娜皇悄腔厥?。那個仇疙瘩還在他身上結著呢,馕實地壓在他身上。越來越沉。越來越沉。

    他要喘不動氣了——

    兒子小強拿了一把水槍在院子里滋水玩,水槍打不出水來了,找青秀,青秀一揮手把他往旁邊支:“你爹懂?!毙娔脴屌苓M屋里,見爹在床上蒙被睡覺,便掀被子問爹水槍為什么不出水了。王漢強揭被子呼地坐起來,小強驚了一嚇,手一晃,竟歪打正著地將水滋出來,正滋到王漢強的臉上,他咆哮著大吼一聲——我操你娘的,你不長眼啊你,你活夠了?!王八蛋!!劈頭一巴掌,小強張開嘴巴,沒命地哭起來,號喪一樣。他越聽越上火。青秀聽到屋里的動靜,放下鞋幫子,看男人臉上青筋暴出已走了樣子,忙把小強拖出去?!坝肿屇愕鷼??!毙娍薜弥贝蛞?,青秀從褲袋里掏出幾塊錢,讓他到小賣部里去買他喜歡的變形小車,然后走進屋里:“什么事情,值得你這樣哈哼孩子?!都嚇破膽了!”

    他再次掀開被子,冷不丁地跳下床來,趿上鞋,哐當把門一摔,出門去了。

    “中了邪了!”青秀嘟囔一句,繼續(xù)做她的虎頭鞋。

    他走出門,也沒有地方可去,就走向村南的那片莊稼地。一走出村子,他就小跑起來,仿佛有虎狼在后面攆著,他越跑越快,身體繃緊,使勁地往前掙著,腳底下仿佛沒有什么阻礙。正是七月,莊稼地里的玉米葉子支棱著,像一把把刀劍,紅彤彤地亮著殺人的鋒芒,他多想殺一個人??!痛痛快快地宰掉他的狗頭,如果他此刻在身邊的話。原來他恨,怒,整天在被窩子里咬著牙跟自己說報仇,東柳寨的人都知道他有仇在身,他生下來就注定他有仇了,他大爺大娘幫他奶奶拉扯大他一半子為氣,一半子為仇,娘跑了,爹死了,家滅了,這樣的仇不是仇,天下還有什么仇???可是自他長大后,他就沒見過劉昌那條老狗。后來他到了牢里,有個殺人犯,是用刀子一下一下捅了女人三十七刀,最后人死了他還在那里歇斯底里地捅,就因為女人不想跟他好了。他蜷在地上,嘿嘿冷笑著——奶奶的,你不知道有多痛快!王漢強聽著,腳掌底的血直順著腿根子往上冒,在心里跟著喊叫痛快。殺人犯眼睛里跳躍著鮮紅的火苗,跳了一陣子,呼地熄了。眼珠子上蒙了一層灰。一個戴眼鏡的人詭異地笑著,你這樣倒是便宜她了。還搭上你自己一條命。殺人犯說:頭掉了不碗大的疤嗎?眼鏡恥笑他:你家里現在不是變著法子找人證明你是精神病嗎?我看你還是蠻想活。殺人犯不再說話。眼鏡就說:這樣倒是痛快了,卻不合算。兄弟,有比你更絕的,我原來認識一個人,定了親登了記,結婚前一天那女人突然不干了。這人倒是沒舍得先殺她,殺了她爹娘兄弟侄子外甥的,一共十來口人,單留這女的活著,然后點上炸藥當著女人的面炸死了自己。這女人,死了倒舒服了,生不如死啊。古時候有個酷刑叫凌遲,凌遲就是要在身上剮3357刀,每十刀一歇,剮得肉大指甲片大小,一條一縷,一刀不能多,一刀不能少,刮一刀,人就號一聲。最后一刀下去,受刑人才死了。這才叫絕呢。聽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一陣陣發(fā)冷,都說長見識了。不坐牢,那叫什么見世面?以前他受過的指脊梁骨罵王八鱉孫子,不過是小指甲蓋,他剛來的時候,就是這個眼鏡,不知從什么角落里掏索出幾瓣大蒜,逼他嚼,只能嚼,不能咽,你不嚼吧,有人在一邊拿褲腰帶抽你,還有人蹲在一邊看你的喉嚨是不是動,如果咽下去了,那更是狠命地抽。那個辣啊,眼腔子都辣鼓了,耳門都辣得嗡嗡直響,他直想把頭撞到墻上去。牢都坐過了,他怕他個奶奶的。他是要把劉昌的血脈給毀掉,劉昌祖宗的臉給丟掉,可是那個女人,他媽的竟然不跟人一樣,他一口氣跑到玉米地盡頭,胳膊手上劃了一條條的紅道道,然后他就看到他爹王寶坤的墳了,趴在那里,像個小饅頭,周圍長滿了旺盛的野茅草,像大地伸出來一張毛茸茸的綠嘴巴就要吞掉那個黃饅頭。

    他一下子癱軟在地上,用手指摳了兩把土,狠命往自己頭上捶:爹啊,爹??!

    一到忙秋莊戶人就個個成了老虎似的,從老虎一樣的秋燥里往家里搶糧食。大地慵懶地伸展著四肢,像一個剛剛產后的女人那樣疲憊和渙散。還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平靜,是心里有底的一種外在伸延。有些荒是踏踏實實的荒,而有些荒是囤里沒糧的荒,這當兒,大地裙帶松散,醉眼迷離,松軟空蕩,飽滿的玉米已經被運回家,玉米秸子散亂地倒在地頭,這空,這荒,就有些心里有底不在乎的勁兒,孕育的活兒它已經干完了,將莊稼和果實捧出來了,剩下的就是農民的事兒了。它要伸個懶腰,預備好好睡一覺了。青秀在地頭將玉米秸子理順了,將一些殘留的小玉米捎回家,做晚飯去了。西天紅彤彤的,土地上的一切也都變成沉沉的古銅色,王漢強彎腰將地里的玉米根柵子用镢頭耪出來,他向背后揚起镢頭,然后劃個弧線將镢頭耪進地里,他每掄一下镢頭都狠狠地,像是要用力氣把什么狠狠地攮進地里,又像是要把什么給狠狠地耪出來。上了年紀的人,都給身邊干活?;毁u力的人指著看——這才是莊戶人的把式。

    很快那些牢牢抓在地里的玉米根就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還帶出了一大坨土塊。地上是一行行的大坑,黑黝黝的,將土地深處的秘密掀露出來。王漢強拄著镢,汗滋滋地往外流,他大口喘著氣,那時天色已經擦黑了,大多數人已經收拾妥當回家了。突然他聽到背后有人說:“王漢強,我找你有事?!彼仡^,是劉鐵栓的女人。說完這一句,她就拿腳輕輕走了。

    他扛著镢頭,不由自主地跟著她。

    他不知道這個邪氣的女人要跟她說什么。好奇心卻像一頭牛一樣越來越結實地牽著他,天色更暗了,女人輕飄飄地,像一個鬼影子,隔著有二十幾步的距離,影影綽綽的,他沒來由地有些怕。

    在那片老煙屋前,女人停下來了。他走得近了,卻沒有靠前。

    女人說:“你不是要報仇嗎?我知道我公公在哪里?!?/p>

    他一步走上前:“在哪?”雖然天黑,女人已經看到他眼里嗞嗞冒著的火花。

    女人頓了頓,用手抿了抿鬢角的頭發(fā):“我可以告訴你,但有一個條件。”

    他在黑暗中盯著女人的眼睛,像一條魚的鱗閃閃爍爍,他不知道這娘們到底想干什么,但是只要讓他找到劉昌,他什么不能答應?“你說?!彼穆曇舨幌袷菑淖炖锇l(fā)出來的,倒像是從地底下鉆出來。悶悶地轟響。

    “我要懷上你的兒子。”女人聲音雖低,但那話分明是理直氣壯,非要那么著不可的。

    西天似乎還打了一個模棱兩可的閃,他立在那里,仿佛吃了一肚子螞蟻。心里毛絨絨的。

    “你要是答應了,明天夜里我在這里等你。”女人又像一條細瘦的黑魚一樣游進了無邊的黑暗里。走時還拍了拍他的胳膊,拿黑眼睛意味深長地盯他。這宗買賣她料定他不能不做。

    她莫不是和他男人做好了套要讓他往里鉆吧?不像,如果她要和他硬,那天她早喊起來了。真那樣,他也不怕。正好可以和劉鐵栓拼個你死我活。他有兒子。他怕啥。這娘們要是想跟他胡來,他一個男人也不折本,睡了他兒媳婦,再讓劉家給他養(yǎng)兒子,這仇不報也報了。

    東柳寨和西柳寨原來是一個大隊,共用一排烘煙的大窯屋。這窯屋是老青磚和土磚塊蓋的,單干后,煙葉漸漸少有人種了,年久失修,有一半倒塌在那里。原來西柳寨有個光棍漢在里面住著,后來光棍死了,就等于一片廢屋了。遠遠望去就像一道山粱,也是個避風遮雨偷人的好所在。

    王漢強吃罷晚飯,在屋子里來來回回地走了幾個圈,青秀摟著兒子睡了。他去了烘煙屋,照樣在腰里別了一把短刀。

    他從來不知道女人可以是那個樣子。

    在老婆青秀之前,他是沒有接觸過女人的,他的娘早就“死”了,他跟著奶奶大娘,她們都是核桃臉布袋奶,和老了的牛沒什么兩樣。后來他長胡子了,不只是胡子長,還有許多見不得人的想法也在夜里長,可他不知道實實在在的女人是什么樣子。當然他也見過那些生養(yǎng)了的女人撩起前襟,若無其事地給懷抱里的孩子喂奶,那樣白花花的一片白,他用眼梢子掃一眼,就覺得人家看見了,慌得低下頭。那也是個秋天,他在外面游逛,除了游逛他找不到更有意思的事情,他一邊游逛,一邊打聽劉昌的下落。他沒有人管,沒有事干,說不上媳婦,全要怪劉昌,劉昌這老東西,要是讓他遇上就一刀子讓他見了閻王。電視上那些報仇的人都是這么干的。所以他的眼神老是賊溜溜的,因為他老是幻想,在某個見不得人的角落里,他會遇到劉昌,正在行見不得人之事,因為眾所周知,劉昌是個流氓嘛。突然他就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玉米被齊根折斷的聲音,女人哆哆嗦嗦的聲音,和他平日聽到那些經了事的漢子說的那些下流事一個動靜。他的心擂鼓一樣地跳,血往頭發(fā)梢上沖,放慢了腳步,想要把自己藏起來,然后看個清楚。卻聽到女人嗯嗯聲中冒出一聲尖銳的“臭流氓”,他頭更大了,貓腰循聲看過去,兩個男人正按著一個女人,那女人披散著頭發(fā),嘴巴被手捂住了,卻還極力搖頭掙扎,她的上衣已經被掀了上去,露出一片耀眼的白。青稈的玉米有好幾棵已經被蹬倒,他跳過去一腳踢在一個人的后腦勺上,從腰里摸出那把短刀,朝著那仍在那里搞流氓的兔崽子一刀子下去,“我操你娘的,王八蛋,耍流氓……”他也不知道連踢帶捅地來了多少下子,跑到老遠他還起勁地追,一個人的腸子都淌到地上了。他不知道哪里來的狠力氣。就想捅死兩個臭流氓。

    后來那個腸子流到地上的人,送到醫(yī)院里沒有搶救過來。血滴答滴答地淌了一路。他到了牢里,只恨殺掉的那個人不是劉昌。他不后悔。他出獄后,他是想上黑道上走的,那個被他看到花花一片白的女人,一直等著他,執(zhí)意跟了他。他以為女人都是青秀這個樣子,羞答答地,恨不得要將自己的臉蒙起來,有了兒子后,她又懷孕過一回的,正是收麥的節(jié)氣,流掉后她躺了幾天就下地割麥子了,從那得了腰疼病。不想那個了。熄了燈,他的手要摸到她身上去,她一邊拍著兒子,一邊打落他的手“老沒正經的”。他從牢里出來已經35歲了,現在是有些老了??墒莿㈣F栓的女人怎么就這么瘋呢。她抱著他的頭,像個老獵人一樣把他馴成了一匹聽話的野馬。老輩人勸年輕人找老婆不要只看相貌,“長得俊中吃還是中喝?拉了燈還不一個樣?”哪里就一樣了呢,怎么叫一樣呢。說劉鐵栓的女人和青秀一個樣,不知情的以為是抬舉了劉鐵栓的女人,她長得瘦,長得黑,一瘦一黑,就是跌了姿色了,可是她哪里能跟青秀一樣呢,打死青秀,青秀也學不來她的樣兒啊。青秀是一塊白面,在案板上任你揉成什么樣子都成,而她是一塊黑煤,要燒著你,燙著你,也讓你燒起來,燒成一場大火,死了也心甘情愿啊。

    后來,他就理直氣壯地把戰(zhàn)場搬到了劉鐵栓的床上。

    青秀發(fā)現,王漢強脾氣越來越好了,不再羊羔瘋一樣朝著他和兒子使脾氣了。往豬欄里添土的時候,打掃院子的時候,有時還哼著歌。上個月去趕集,竟然給她買了一條淡紫色的紗巾。男人就和孩子一樣,他起勁鬧著的時候,你越是管他越來勁,你把他撂一旁,他還會來接就你。當初她嫁給王漢強是因為他心眼好,為人義氣,能拔刀救一個陌生女娃的男人就是壞又能壞到哪里去呢?可是她越過越覺得王漢強有些怪,脾氣暴就不用說了,哪個男人能沒性子呢。怪在哪里,她又說不準,一門心思反對她嫁給王漢強的姐姐一次偷偷問她,這男人待她怎樣。青秀正在繡鞋墊,就拿針蓖了一下黑油油的頭發(fā),頓了半天,支吾了一句:還好,就是脾氣暴,有時候還怪邪乎的。怎么好呢?青秀舉了個例子,王漢強知道青秀愛吃水果,在給人家送碗柜時,順路從果園里買了一兜蘋果,青秀放到盆子里洗的時候,發(fā)現有個蘋果上面有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斑,就隨口說了一句:瞧,這個爛蘋果。誰知王漢強一把奪過去,當時青秀有些怕,以為他要發(fā)脾氣,莊稼人吃水果是奢侈的,除非是自家種的。他要是罵一句“你看你燒包的!要飯還嫌涼來!”也在情理之中??墒峭鯘h強卻拿著那個有斑的蘋果,稍微端詳了一會,就迅速用牙咬了一口,那個指甲大的斑點被新鮮的牙齒咬痕取代了,只聽到牙齒切蘋果的聲音,清脆得不像是從嘴里發(fā)出來的,然后那只爛蘋果就不見了。青秀甚至懷疑他把果核也吃掉了。要知道平時王漢強吃罷了飯,除了抽煙,所有水果零嘴是一概不碰的。可是竟然為了她吃掉了一只蘋果!一只有斑的爛蘋果!青秀的姐姐呆了一會,她想不到像王漢強這樣一個粗魯的殺人犯(當初她反對青秀和他的婚事,就一直叫他殺人犯)竟是如此地心細疼人。這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她甚至沒有想到怎么對答。青秀接著說,王漢強脾氣暴,打孩子摔東西也是常有的事,但從沒動她一根指頭。至于怎么個邪乎法,不要說說給別人,連青秀自己都納悶得緊。忙秋掰玉米的時候,青秀從刺拉拉的玉米棵子鉆出來喘口氣的工夫,看到王漢強正在地頭上拿一塊石頭下勁地磕一條花花白白的東西,幾乎要磕進地里去了,他還在那里咬著牙棱下狠勁地磕。青秀湊前一看,是一條指頭粗的白綾子蛇。如果不仔細看已經看不出是蛇樣子了,王漢強眼珠子鼓突著,用比他做木匠活還認真的樣兒跟那條早已死去的小蛇不共戴天。他的臉上是一種青秀完全陌生的殺氣騰騰的神情,這樣子,青秀也是見過的。家里養(yǎng)了只黃狗,原來拴著的,來個人叫個不住,擔心咬了人,就松了鎖鏈。春苗醒的當兒,這條叫虎子的母狗不肯在家老實呆著,硬關在家里吧,就圍著墻打轉。開門出去,原來外面有幾條大狗在叫喚呢。用莊戶人的話說是要配好事。這架勢,村人都見多了,成全它們就是了。過了一些日子,王漢強干完木匠活出門透氣,又看見鄰村的那條黑狗趴在虎子背上在墻根干那下流事。更可氣的是那毛色順滑的彪悍黑狗一邊做丑事一邊用黃玻璃球眼珠子瞄著他,奶奶的,簡直就是挑釁了。王漢強盯了這無恥之徒幾秒鐘,就大步回家拿了一根竹扁擔,他的動作麻利得嚇人,當那根扁擔閃電般一樣落到黑狗的脊背上的時候,黑狗才明白過來,后來那瘆人的慘叫聲傳遍了村子,隔墻的小六兒正拿著一塊甜糕吃著,聽那聲音一哆嗦就撲到奶奶懷里,老太婆將孫子摟在懷里,擠眼縮肩躲避著那穿門而過的哀叫聲,突然摸到一手水,原來小六子嚇尿了褲子,連聾了多年的剃頭匠老馮頭也顫巍巍地出來看情形。后來七八個人伙著青秀在那里勸阻,王漢強才不得已收住手,他蹲下來,拿扁擔的手還微微發(fā)抖,像跑了遠路的騾馬那樣沸沸地喘著粗氣,眼睛里的兇火燒得很猛。青秀遠遠看著,只覺得膝蓋發(fā)軟腳心里發(fā)涼,渾身的勁頭提不起來,王漢強瘋了嗎?!就像招了邪,不是她熟悉的那個每到夜里往她身上蹭的有一股子木渣子刨花味道的男人了。那黑狗已經蜷縮在土窩里,渾身抖顫不能挪窩,只聽得讓人心里發(fā)麻腳底發(fā)軟的的低聲哀嚎,估計渾身的皮肉早已離了骨頭。而那根扁擔也打劈了,過了一夜后,王漢強右胳膊酸得抬不起來,讓青秀給他貼了一貼止疼膏藥。青秀沒好氣,可這還不算完,那黑狗第二天就嗚呼了,下體那讓它喪命的物件還不能復原,黑狗主人尋到門上,酒氣熏天一副索命的架勢,青秀只得賠笑沏茶倒水,最后到里屋取了五十元錢,那黃臉麻子男人才罵罵咧咧地走了。

    這些個時候的王漢強是邪乎的,但是畢竟沒惹大麻煩。自青秀嫁給他,到孩子能打醬油了,他也就邪乎過這兩回。老人們都說是中了邪,要燒香上供拜神仙。青秀就著手割了肉炸了雞蒸了魚,買了各色新鮮水果點心,還有冥紙黃裱紙香燭,煩請神婆子三嬸給上了供,燒了香,拜了泰山老母、土地等,許了愿,又還了愿。最后將一只紅冠子公雞,一只帶鱗鯉魚,一碗兩大塊四棱子熏肉,給三嬸收拾到她的碟籠里,煩請她再去供奉神仙。錢花了不少,暗暗心疼了幾天,青秀的心就實落了,有各路神仙保佑著,以后日子就太平了。

    西柳寨成了一壇子扣著的棗花蜜,王漢強像黑瞎子一樣拿不開腳,即使在家,耳邊也響著那女人翠生生的聲?!叭思矣忻帜?,你叫來我聽聽?!彼媚_趾刮著他的胸膛,她不僅有名字,還蠻好聽的,叫月嬌??墒撬菇胁怀觯叩镁o了,他就再使出一身的蠻力。這樣想著,拿刨子刨木頭的時候,他也抿著嘴角在眼睛里笑瞇瞇的。他仿佛又是那個天天想女人揣摩女人的半大小子,渾身有用不完的勁,屁大的事情都覺得有意思。

    他看著這個女人,越來越覺得青秀和兒子離得他遠。這個女人像是要長在他身上的,這才是女人啊,她跟你使小性子,讓你慣著她,她又把你當孩子看,恨不得要把她會做的飯都做給他嘗一遍。青秀對兒子不也就這個樣子嗎?自從有了兒子,她的心就全在兒子身上了。月嬌將下巴抵在他頭發(fā)上,用胳膊圈著他的時候,多像一個娘啊。娘。他想起了他的娘。突然心底就打個寒戰(zhàn),一顆軟得要化,要四下流淌的心,一下子硬起來。劉昌這老雜種睡了他的娘,他也在這里睡他兒子的老婆呢。他斜眼瞅著月嬌,眼神里的笑都變得冷冷的。

    當初月嬌找他,是想要借他的種使呢。“我知道劉家欠你的,可是你不要傷了鐵栓,當年我是帶身子嫁過來的,他待我卻從沒差過……他爹作的惡,已經報了個現得現了……你不要再去傷他……我要給他養(yǎng)個兒子讓他抬頭做人……”劉鐵栓這東西原來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蠟槍頭,不要說生兒子,連種子都欠收得緊呢。這也是報應,老子作了孽報在兒子身上,讓劉家絕了后不說,還要給王家養(yǎng)兒子。做了王八還要謝恩呢。

    劉鐵栓這兩年做豆腐賺了點錢,原來掉毛狗皮一樣的土坯墻換成了水泥白灰的,王漢強走出門口還覺得意猶未盡,仿佛吃了頓飽飯非要打個嗝出來,或者吃了雞肉非要在人前剔出幾絲雞肉筋來,要不比沒吃還難受。于是重新解開褲腰帶,將一泡憋了多時的尿撒在劉鐵栓的墻上,他晃晃悠悠地端著家伙,撒成了一個“王”字,歪歪扭扭的,可怎么歪也是三橫一豎,甚至比他的手寫得還要好,他想繼續(xù)“寫”下去,可是最后淋了幾滴,就沒“墨”了,那多了的一撇掛在“王”字的下面,遠遠地望去,像是一個傾斜的“玉”,是“王八”寫了三分之二,還是“王漢強”寫了一半呢?村子里常有這樣的字:xxx,我×你娘。xxx他娘當然看不見,但xxx是不答應的,xxx三個字給涂抹成了一團黑,下面改換了新的主人yyy。yyy當然也不答應,在東西柳寨沒有比這更惡毒,更不能讓人容忍的侮辱了。他把自己的名字用更重的黑色蓋掉,然后重新寫上xxx,為明確意圖,還給xxx和“我×你娘”之間畫上一個粗大的箭頭。如此幾番,誰的娘都好好的,就是這面墻遭了他娘的殃,烏涂涂的,天色一黑看著就像個嚇人的大黑窟窿。王漢強只恨自己這當兒尿出的不是墨汁子,要不有多暢快。如果尿出的是強酸或子彈就更過癮了,劉鐵栓他娘的一輩子都擦不掉。

    可是兩個人一到了一起,仇啊恨啊的全成了渾身的勁和汗。那次,月嬌半是怨半含酸地跟他說:“青秀是個有福的人?!彼幌胝f青秀,就含糊答應,月嬌越發(fā)委屈語腔里都是哭的調了,“我這輩子死了下地獄油鍋煎剝皮抽筋都甘愿,下輩子我也要做你的老婆……”他的心一抽一抽的,只恨不能把她團作一團,團成一汪水,含在眼里,長在嘴里,嵌在骨頭縫里,淌在渾身的腔腔溝溝里。

    月嬌說,當初想借你的種子用用來著,不想你這個人卻是這么……壞!哎,你怎么這么壞,一點都不隨你爹,別是劉昌的種吧。

    他一愣,腦門上仿佛著了一記,悶聲說,別胡說八道。月嬌越發(fā)咯咯地笑,那笑仿佛一只貓爪,搓揉得他的小肚子涼了來,熱了去。

    他越發(fā)地躲著說青秀,怕她聽了身熱心寒,也躲著說劉鐵栓,劉昌,怕自己說了心硬身子軟。這個女人是實實在在地疼著他,心心念念地想著他的。他是個粗人,男女間的事兒經得也不多,卻似乎有神助般心里亮堂明白,不點自通,或許是老天看他吃的苦太多,而開眼讓他受活吧。月嬌知道他容易頭疼腦熱,便用紅布縫了一個拇指肚大的荷包,填上些薄荷,艾葉什么的,拴在他的褲腰上,如果青秀問起來,只說在外面向神婆子買的。從來沒有人這么疼過他,奶奶老糊涂了,大娘心里只有她自己的幾個孩子,守著人的時候待自己還熱乎些。他從來都是個惹人嫌的貨,有了兒子后,兒子又奪了青秀對他的疼。那疼是浮皮層上的,不是說青秀不好,而是青秀心里壓根沒有多少疼,月嬌這娘們,就像前世欠自己的,對他好得簡直過分。簡直不像話。仿佛他是個三歲的孩子。

    那天月嬌躺在他懷里,用指頭捏他胳膊上的老鼠肉,咬著牙又恨又得意地說:“該死的,我好像有了,過了十來天了還沒來紅……”

    “真的?!”他脊背發(fā)硬,挺直坐起來。

    月嬌雖然黑,皮膚卻是緊繃繃的,這會兒皮下更像是汪著層水,她眼里的笑要淌出來,“你真是個好把式?!彼齼蓚€指頭肚對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堅忍不拔的小嘴唇,他胳膊上的疼是鉆心的,心里的暢快是入骨的。

    東西柳寨前是一條河,原來寬寬的河床裸露出一半,只剩中間裙帶寬的一縷子水,拐拐彎彎地匯成一個大潭。東西柳寨的娘們經常在這里洗衣服,河灘邊便多了一塊塊磨得滑溜溜的石板,太陽一曬,河水的彩紋映在上面,那些圓些的石頭,全成了一塊塊花花綠綠的彩蛋。柳樹冒芽了,東西柳寨的女人端著鐵盆木盆到河邊洗衣服,衣服在石板上搓著,嘴也閑不著。誰家剛娶了新媳婦,那媳婦娘家陪送了多少嫁妝,誰家的豬賣了多少錢,還有誰家的小子到了城里給爹娘買了什么時興的保健品,簡直就是個村事發(fā)布會。水流嘩嘩的,大姑娘小媳婦笑聲嘎嘎的,河面上悠然剔著翎毛的鴨子驚得撲棱棱跳著腳飛遠了。蘿卜白菜捂久了要爛根,咸菜疙瘩捂久了也要長毛,何況這些大娘們小媳婦,在家里嚴嚴實實地捂了一個冬天,棉襖棉褲的,村東不見村西的,天一放暖,走出門怎么不發(fā)瘋啊。這笑聲又甜又滑,像是加了糖打了蠟,拔絲地瓜一樣又甜又脆又滑又勁道,還透著一股子隔年的地氣。有雞鴨的地方,糞多,有女人的地方笑多,王漢強在下游河邊挖樹墩頭,看到這群雞鴨一樣聒噪的娘們,搖頭笑了笑,掄起鐵鎬干他的活計了。“青秀,你這條紗巾蠻時髦的?蠻貴吧?!”問話的是東柳寨的一個嬸子。

    青秀一邊擰一條藍褲子,一邊埋怨:“可不是,十幾塊呢。男人哪里會買東西,買著買著就買貴了?!?/p>

    “小強爹給你買的?!咦,王漢強看起來粗茬茬的,待老婆倒是蠻細詳的……”嬸子嘖嘖贊著。

    另一個身軀腫胖的女人接過話頭:“你瞧她三嬸越老越犯糊涂了,不細詳人家怎么把青秀扁平肚子給種成兒子了……你又沒試試……”

    那嬸子笑罵:“一說就下道,老沒正經的……不過你別說,青秀嫁過來臉上皮也嫩了臉色也紅了……是東柳寨的水土養(yǎng)人還是王漢強這粗漢子養(yǎng)人?”

    青秀拿衣服往水里一甩,濺起一大片水花:“越說還越上勁了,我倒是不怕,讓沒出嫁的小妮子臉往哪里擱……”臉倒是先紅了。

    劉鐵栓老婆也在這里洗衣服,這條河本來就不只是東柳寨的。她悶聲搓著那些濺了豆腐漿的衣服,遠遠地打量著青秀,王漢強名正言順,可以每天一塊出門每晚一塊上床的女人。雖然王漢強說她不如她好,可照樣給她買十幾塊錢一條的紗巾,照樣把給人家做木工活的錢討回來交到這個女人的手里。這個女人和自己一樣奔四十的人了,可還是細細白白的,一看就是個不用操心的有福人,自己巴巴結結,起早貪黑的,還是白搭,還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不是自己的,永遠都不是自己的。她也懷上了他的兒子,可是又有什么用,在人前自己連句話也不能跟他說。她的命憑什么就這么苦?

    她在水里漂著衣服,手頭一松,那件黃底綠花褂子和粉紅團花秋褲就滑到水里。她還沒吱聲,一個小妮子就大喊:“月嬌嫂子,你的衣服?。 ?/p>

    在下游挖樹坑的那個人顯然也聽到了。

    她早看到他了,彎腰在那里挖坑,先是把外面的灰夾克脫了,秋衣脫了,現在只剩下那件藍背心,后背也被汗?jié)裢噶恕?/p>

    她站起來,衣服被水沖得跌跌撞撞,像一大攏水草隨水漂蕩。王漢強回身跳到河邊,拿起他 的鐵鎬往水里一夠一截,她的花褂子和紅秋褲便藤蘿一樣纏在他的鐵鎬把上了。他自然認得她的衣服,遲疑了一下,撈上來,擰兩把,水淋淋地提著往上走開了。她放下盆子,一撒手跑了下去,說是跑,卻慢悠悠地仿佛春風走在柳枝上。后面有娘們說“你看劉鐵栓家的浪得——見個男人就走不穩(wěn)了”。她咬牙笑著,裝作什么也沒聽見。男人往上走,她往下迎,男人看清了她,她也看到了男人黑紅帶汗的臉。男人手里給她遞著衣服,眼睛里卻給她遞著讓她后退的臉色,她不管,慢慢接過來,衣服在手里濕嗒嗒的,她卻想用手給他擦擦額頭的汗,他用眼神嚴厲地喝止了她。她松開他遞衣服的手,也是濕嗒嗒的,對著站了一會子,她便回來了。坐回原地繼續(xù)洗她的衣服,每搓一下,心里便顫一下,她看到那個叫青秀的女人隔著衣服和人遠遠地瞪著她。她不看她,使勁地搓手里的衣服。

    剛和月嬌到一起的時候,他聽著那劉鐵栓賣豆腐的梆子聲別提多帶勁,一嘴的牙在肚子里咬牙切齒,老天有眼啊。我睡了劉鐵栓的老婆了,不但睡了,還讓她給他養(yǎng)兒子呢,奶奶的。后來他就不愿意聽到豆腐梆子聲了,劉鐵栓灰溜溜地馱著他的豆腐筐出門,壓根他就是一塊提不起來的豆腐呢,如果他讓劉鐵栓舔他的腳丫子,說不定他也會趴下來呢。月嬌說,劉鐵栓是個可憐的人,吃奶的時候親娘就喝藥死了,劉昌這個爹又沒個當爹的樣法,除了搞女人不會做別的,他長得倒是俊相,卻從來不想女人。劉鐵栓像他那窩囊的爹,他分明就是劉昌那個壞流氓,月嬌也說他骨頭縫里都是男人的壞,壞得像大煙顆子那樣讓人離不了身,自己怎么要像那個流氓呢。如果不是劉鐵栓窩囊到這個地步,他哪里能這么壞?!他的娘難道當初也和月嬌這么瘋得不顧命?!月嬌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你摸摸兒子,在里面又踢又蹬的……“”是他的兒子不假,生出來倒要姓劉的,到時候也是會被人罵作雜種,等劉鐵栓死了,卻是要理所當然地為他披麻戴孝的。

    月嬌忘了當初的話了,她攥著他的指頭,仿佛怕他是一捧水一不小心就從指頭縫里溜走一樣,“紙里包不住火,我不要給劉家生兒子了。我們跑吧,跑到一個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去,你會木匠,我會織毛衣,不信老天要餓死我們。”

    他一驚,抽出被月嬌枕著的胳膊,月嬌不覺得,更緊地拽住他的手,他熱乎乎的大手似乎短了一截,掌心里的繭子也變得冰涼。月嬌眼里四濺的火光蒙了一層霧,她像是跟他說又像是跟自己說:“是啊。你還有一個兒子的,怎么會跟我跑呢。”

    王漢強在河邊挖著樹墩頭,他使勁地掄著鐵鎬,那架勢仿佛不是要挖出樹墩,而是要把自己楔進樹墩里,他干起活來,常常要出這樣的猛力。干完了,又累又乏,心里倒是舒坦了。他挖了半天,身上的臭汗出得差不多了,感覺自己像一個壓扁了的皮球,巴不得把這田野里的氣都喘進肚子里。突然他聽到一群孩子喊著:“去看瘋漢了?!薄澳睦锏寞倽h?”“劉芳的爺爺唄?!?/p>

    他凜然一驚,劉芳是月嬌的女兒,那么說就是劉昌了?!劉昌這老東西回來了?!

    他扔下鐵鎬跟著那群孩子往西柳寨跑。早些年聽說劉昌和王漢強的娘翠華在城里開了個什么鋪子,東西柳寨的人不稀罕聯(lián)系他們,他們更沒回來過,像劉昌這么一個聰明人在城里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吧?混得越大,流氓得越厲害。王漢強只當他娘死了。后來在城里干工的人說她真死了,王漢強心里一橫,索性更當她早死了。

    劉昌早不是早年那個風流倜儻招惹閨女小媳婦的樣子了,他也就六十啷當歲吧,已老得不像樣子?;野椎念^發(fā)破布條子一樣糊在黑糊糊的頭頂上,他的臉像是堆臟抹布一樣團揉在一起。像一條掉進下水道的老狗一樣,又臟又惡心。他手里攥著一張泛了黃的照片,滿滿的黑指頭印子。王漢強一把奪過來,是他的娘,他“早死了”的娘年輕時的黑白照片,他只看了一眼,一把把那相片撕碎了。劉昌像個小孩子似的歇斯底里地哭起來,鼻涕眼淚淌得滿臉都是。像個傻子那樣哀慟地大哭著,比他死了娘還厲害。這樣一條老狗,殺了他要污了自己的手呢。他還以為他在外面混大發(fā)了呢。他簡直就是個老鼻涕蟲。

    村西的二愣去年回家過年,穿了件簇新的羽絨服,給老少爺們點煙的時候尖著指頭,一副混大了的架勢,當場就把青秀饞壞了。青秀就攛掇王漢強也到城里試試運氣,二愣子是種地莊稼荒,喂羊羊不長的主,竟也“揣回了一兜錢”。王漢強哼了一聲,干什么部門經理,你聽他瞎忽悠,莊戶人去城里討飯吃,有又賺錢又輕省的活兒等著你?!干建筑,收破爛,修鞋,上門送水,穿著臟鞋人家還不讓進門!不是出死力就是些下三濫活。城里他又不是沒呆過,大冷天的端著快餐杯用熱水泡饃饃,蹲在腳手架上,平時勒緊了腰帶,為的不就是回到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面前將脖頸抬高,錘硬了后腰弄出一副風光樣?!城里人一個個精的,能讓你個泥腿子輕易將他們的錢裝進褲腰里?可是劉昌不一樣,劉昌有什么想干干不成的事?!劉昌在他的念想里躺了十多年,一開始是個流氓,后來像個強盜,最后似乎變成金剛之身,只有他傷別人,別人傷不了他,可現得現劉昌竟然混得這個熊樣,老成一攤撅不起來的爛鼻涕。他的拳頭攥得嘎巴嘎巴響,最后又慢慢伸開了,可是不行,他覺得渾身不得勁。就像下力氣去耪地卻閃了膀子。

    青秀從集上回來已經快晌午了。她把自行車點在天井邊,一樣一樣地往外拿買回來的東西,蔬菜瓜果,床單布頭,還買了一個黃色塑料籃,“盛饅頭的。”最后拿一件綠格子半袖襯衣往身上一比,“看,怎么樣?”王漢強剛打好了一個碗柜,渾身乏力,坐在卷曲的原白刨木花里抽煙,他眼皮抬了抬,沒好氣地說:“難看死了?!鼻嘈闶幯_的笑立即凍住了,她從鼻子里哼一聲:“我穿是難看,臉再黑些穿著就順眼了。”話里意思很明顯了,他煩躁道:“又讓我看,又不讓說,你什么意思?!”青秀撇了嘴疊那件綠格子襯衣:“我什么意思,打量我不知道啊,拿我當傻子啊……要找也找個比我好看的呀……”王漢強沒等她再說出什么實質性的內容,從地上爬起來,上前呼地甩給她幾個耳刮子,“你他娘的胡說什么,閑著沒事,凈嚼他娘的蛆!”青秀瞪大眼睛看著他,把買回來的東西揚到地上,大聲地哭號起來。他看著自己的手,五根指頭扎煞著,仿佛不是長在他身上一樣,他打了自己的女人了。

    十一

    月嬌說:我離不開你了。她的胳膊像牽牛藤一樣纏繞上來,又涼又軟,趴在他脖子上,就像草窩里蜿蜒的蛇。

    煙屋四周靜悄悄的,夜深了,天變成了個透明的青藍玻璃罩子,離得人很近,仿佛一抬頭就能碰到臉。

    他重重地嘆口氣。白天的時候,他背著他的木匠家伙從村子里走,槐樹底下一大幫子人在那里聊天喝茶。他們在談論電視上播的一個案件,男人老婆被人調戲了,他拿雷管炸了那人全家。“真是夠狠毒啊,關他孩子什么事啊。一個死了,一個炸癱了,倒了血霉了……”“你懂什么,男人啊,就是不能做王八,死了也是條漢子?!?/p>

    月嬌把臉貼在他胸膛上:“這個家我不想呆了。我們跑了吧,在東西柳寨早晚被唾沫淹死了。你說話啊,漢強。一天我也不想跟他過了……老輩里的仇都過去了,我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我們走得遠遠的,不信誰不給我們生路,我們的兒子就讓他從小有自己的爹……”當年她的娘也是這么不顧臉面地要跟劉昌吧,既然這樣他的仇是給誰報的?!給他自己嗎?如果他不尋死報仇,現在不也過得好好的。可是不報仇,他還是個男人嗎?!如今他的兒子在劉鐵栓老婆的肚子里,生下來就是一個雜種,長大了也會給劉鐵栓報仇。他的仇報來報去,還是要報在自己身上?他自己算什么?不就是一頭種豬嗎?他從來沒想過這么多的事,想來想去想不出個名堂,最后他的頭就像爆裂了一樣。

    青秀和兒子回娘家已經十多天了,這個家難道破了不成?他不懂事的時候就沒了娘,月嬌不逼他的時候,就像一個疼他的娘,此刻月嬌搖晃著他的肩膀,也讓他想到了那個讓他的爹戴了綠帽子讓他自小吃唾沫星子的娘——他看著眼前這個女人,這個看上去老實骨子里風騷的女人,都是這個女人,不但讓他的仇沒有報成,反而讓他陷于不仁不義的境地,女人,全沒好東西。要不是因為他的娘不守婦道,他爹也不用被綠帽子壓死了,要不是因為青秀自己也坐不了牢。女人全沒有個好東西,而這個女人,如果自己說要殺了她男人的話,她也巴不得。世上最毒婦人心,他娘當年也是這么不顧命地要跟劉昌,王家劉家的男人都毀在了女人身上。他冷冷地看著在那里絮叨的月嬌,仿佛在看一塊預備打成桌子或椅子的木條,看著看著,突然,他的手像摸到刨子一樣有了力量。這力量隱藏得那么深,一下子喚醒后有些不由自主,乃至他的手有些抖,好在他始終是一個好把式的木匠。

    他緩緩地撫摸著女人光滑的臉頰,一下一下,像是撫摸一件打磨好的木器家具,撫摸里閃現刨子和木頭交映的光芒。眼睛,鼻子,嘴巴,最

    后他的手,滑落到女人光滑的脖頸上。他看到了他扁著褲腰掛在房梁上的爹,她的娘香噴噴地和劉昌那只老狗鬼混在一起,廉恥都不要了,就像他面前的這個女人,壓根就是一個騷貨。他腳底的血脈一絲絲鼓上來,到了胸膛那里就揪擰成一個咕嘟咕嘟的噴泉,這股子熱乎乎的噴泉一直向上鼓,一直頂到他的手指頭肚上,又麻又脹,他兩只鐵笆籬一樣的粗手終于繞過女人的脖頸扣在了一起——那一瞬間,月亮光似乎特別明,月嬌嘴角邊的黑痣一直在抖,他的手仿佛變成了一個春天的枝丫,一朵蘋果花或者一只蘋果奮力地從緊攥的枝丫里鼓了出來,而那顆跳蕩的黑痣就是花或者蘋果上的黑斑點。那斑點越晃越大,他自己曾經吃過那樣一個帶斑的蘋果。

    后記

    青秀伏在床上哭,后悔自己聽了閑人嚼舌頭,要是自己不賭氣回娘家也不至于把王漢強逼上絕路。姐姐說,殺人犯就是殺人犯,改不了的狠毒,你哭什么,幸虧他沒殺你娘倆就燒了高香了。東西柳寨像煮沸了水的鍋,做飯的婆娘出門拿柴禾遇上了也要咬耳根,老爺們在煙茶的一端一遞中說些王家劉家老輩少輩的事。王漢強大娘對男人說,養(yǎng)大了他,誰想養(yǎng)了一只狼!讓我們怎么再出門?!男人聲腔高起來:閉上你的臭嘴吧!他也到不了人臉前去了,悶著頭吃了一會子煙。小強從外面回家問青秀:“政治權利是個什么東西?!”青秀聽不懂,兒子說:“人家都說爹的政治權利讓人奪去了,一輩子要不回來了。”青秀抱著兒子哭成一團。

    (選自萬松浦論壇http://www.wansongpu.cn/)

    博士點評:

    亞當和夏娃是偷吃了伊甸園中的蘋果后,開始墮落,道德變壞的:人類犯罪的根源似乎就是這種道德的墮落。小說中的王漢強的犯罪根源也可歸結為蘋果,雖然他只是吃了蘋果上的一個斑痕。在這里,作者用一個充滿懸疑和復仇的扣人心弦的故事,表達的是一個幾乎與人類同時誕生的思考:人類的罪孽究竟根源于哪?道德與人性發(fā)生沖突時,究竟該如何面對?吃過蘋果的王漢強,已經有了人間的心思和向往,無法逾越的人性將他的復仇擊得粉碎;然而一旦面對道德,他的本性又是如此的不堪一擊。亞當墮落后,罪孽歸于夏娃。王漢強也如此,將一切罪孽歸于月嬌,并親手殺了她。在這方面,似乎女人比男人更能勇敢面對自己的本性,月嬌如此,青秀如此,王漢強的娘也如此。小說的寓意是豐富的,幾乎可以說是現代世俗版的亞當和夏娃的故事。

    點評人:復旦大學比較文學博士 李鶴鳴

    網友評論:

    牧云:小說一開頭就把讀者帶進一個復仇的懸念中,引人一氣讀完,欲罷不能。積怨、復仇、愛欲、人、性、人性、糾纏交織……作者以其簡潔老到的筆觸,為我們講述了一個錯綜的愛恨情仇故事。作品不乏發(fā)人深省之處。

    袁敏:文章如槍子,準而快,痛快得很,如同喝衡水老白干,等待一個順風順水、無風有月的日子,細讀祝老師的美文!

    胡楊:這樣的語言出自女性作者之手別有感覺啊,很原生態(tài),對于方言和敘述的把握也不錯。

    林立原:小說有很多閃光點,如曬水舔腳政治權利等,我相信作者想告訴我們的東西遠比一個刑事案件要多,以作者的才華完全可以再寫深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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