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合中學的外語老師彭小娟夾著備課本正準備到德育處簽到,只見剛從里面出來的楊敏老師一個勁兒地向她使眼色。她猶豫了一下,繼續(xù)走,吊在胸前的手機就響了一下,短信息:別去德育處,有家長找你的麻煩。
彭小娟的頭嗡地響了一下,心里一陣發(fā)緊。一個趔趄,差點把腳崴了。掉轉(zhuǎn)頭,高跟鞋篤篤篤地向教學樓急躁地走去。苗條的身子晃得有些零亂。
究竟是什么事兒呢?這年頭老師稍不慎就犯了錯兒,侵犯了學生的權(quán)益。聽說上海虹口區(qū)幸福四平實驗小學的學生最近擁有了六項課堂權(quán)益:上課插嘴、喝水、上廁所、隨自己的心意選擇同桌、打瞌睡……老師千萬不能忽視學生的課堂權(quán)益,否則你這個老師就違“法”。校長陳兵在會上不止一次引用這個改革成果,語重心長,告誡老師們千萬不能體罰學生。然后列舉了牛段中學的事例,一女老師打了學生一巴掌,結(jié)果說是引發(fā)了該生的神經(jīng)分裂癥,全國各大媒體口誅筆伐,索賠32萬元……
是福是禍?是禍躲不過。果然剛走到教學樓前,陳校長就打來了電話,讓她到德育處來一下。彭小娟的心里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百把米的距離卻走了十幾分鐘?!凹议L找她彭小娟有啥子事呢?是哪個學生的家長?”這里的老師已產(chǎn)生了條件反射,一聽到有家長找就知道不是好事。她抓緊時間努力回憶了近一周來的事件,總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她覺得自己并沒有得罪哪一個學生呀。前天是中秋節(jié),學校沒有放假,下午第一節(jié)英語課時,一個叫張杰的學生實在是太不像話了,彭小娟便氣憤地抽了他一耳光。這家伙沒一點事,仍然嬉皮笑臉的,說:“媽呀,好險,玉女追魂掌?!迸盟踩滩蛔⌒α?。
說實話,這世界上恐怕有90%的老師不喜歡那種調(diào)皮搗蛋成績差尤其是干擾老師上課和其他同學學習的學生。老師也不是圣人,喜歡乖孩子、好孩子、聰明孩子、漂亮孩子,這是人的天性,沒錯到哪里去。何況這些成績差的學生直接影響到老師的聘任、工資、獎金甚至飯碗。更可怕的是他自己不讀書成績差不說,還要把一批同學拉下水,這叫做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彭小娟不喜歡張杰。這孩子的缺點實在是太多了:學習成績差,上課講小話,經(jīng)常打點架,逃學泡網(wǎng)吧。并且嘴臭,動不動就是“他媽的B”,出口成“臟”。班里的女同學都不愿意坐在他的前排,因為他上課經(jīng)常摸女同學的辮子。一個人臉面上的東西如鼻子嘴巴等,不可缺少,但也不能多,多了也就畫蛇添足了。偏偏張杰的左耳處多出了一顆約有兩三厘米長的粉紅色肉痣,十分顯眼,像一截微型的陰莖。
彭小娟是個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剛剛從青春期中走過來。她對同事說:“張杰這孩子,看人的眼神有點兒邪乎?!蓖戮兔蛑煨?,說:“看誰有點兒邪乎呀?是看你吧。如今的孩子呵,一個個都呷了催化劑似的。”
的確,張杰有點兒早熟。這早熟可能跟他喜歡泡網(wǎng)吧有關(guān)。有同學反應說,張杰經(jīng)常在網(wǎng)吧里看黃色圖片。
彭小娟推開德育處的門,幾雙骨碌碌的眼睛便一齊轉(zhuǎn)向她。陳校長指著一個三十多歲、瘦精精的漢子說,這是張杰同學的家長,大樹村的張得時同志。另外還有一個20來歲的年輕人,面目有些猙獰,剃了個平頭,眼睛圓圓的,眉毛是個倒“八”字,說話甕聲甕氣,時而夾兩句普通話。他自稱是張杰的叔叔。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的是一個嘴唇薄薄的老頭。
瘦瘦的家長先是陳述了簡單的事實:“我家杰杰這兩天老說腦殼痛,耳朵嗡嗡地叫,說話聲小了還聽不清。追問了好幾回,他都不敢說。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是你彭老師打了他,把耳朵打出毛病來了。跪一下,罵一下,用竹丫抽,只要不傷筋動骨,弄破點皮肉,我是不會來找老師的?!?/p>
然后就是一陣沉默……
彭小娟一聽,傻眼了,呆呆地立在那兒不知所措。這怎么可能呢?
陳校長提醒她說,你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該負責任的我們要負責任。
彭小娟整理了一下情緒,便紅著臉有些語無倫次地講述了事件的經(jīng)過:
前天下午第一節(jié)英語課,張杰的位置還是空的,班干部說他在胖子網(wǎng)吧玩。過了八九分鐘,張杰才姍姍來遲,報告都沒喊就進了教室。彭小娟也沒說他什么??墒?,才安定了幾分鐘,張杰就不老實了,先是自由走動,干擾別個同學聽講,接著又和劉澤躲在凳子上打撲克。劉澤也是班里的一大“天王”,任課老師都不敢輕易批評他。雖說他長 得個子矮小營養(yǎng)不良,但是他叔叔劉乘風卻是六合鎮(zhèn)跺一腳可以地動山搖的黑道人物,說砍誰的一只手,就決不會錯砍一只腳。他以前在廣東干打打殺殺的營生,據(jù)說前不久回來了,在六合鎮(zhèn)開了一家賭場。
出于一個老師的責任,彭小娟就批評了張杰和劉澤。張杰卻滿不在乎地說:“我這輩子又不打算出國,這abc學了有啥子用?我讀不讀關(guān)你屁事!”這話噎得彭小娟胸悶氣短卻又無可奈何。
后來,彭小娟就要求那些基礎(chǔ)差的學生默寫26個字母的大小寫。因為班里還有十來個學生寫不全26個英文字母。剛默到第二個字母B,張杰和劉澤就嘎嘎地壞笑起來。
這里的孩子都知道“bi”有個特定的含義,這地方的人粗俗,男女老少罵人嘴邊常常少不了這個詞,差不多已形成了一種地方文化。所以孩子從兩三歲起就開始接受“bi”文化的熏陶,并能運用到生活中來?!皨尩腷i”是個口頭禪,慣用語,應用極為廣泛。
劉澤和張杰挨了彭小娟的批評不服氣,在默寫字母的過程中就故意借題發(fā)揮一唱一和,和老師作對了。
劉澤說:“張杰,我來念,你就默呵。A——”
“A我會寫呢,這東西就是撲克里的黑桃尖。”張杰一邊裝模作樣地寫,一邊大聲地說。
“B——”劉澤接著念,他把音故意拖得很長,差點要繞梁三日而不絕。
“什么B?怎么寫的?”張杰說,“我真的不記得那‘bi’是個什么樣子了?!?/p>
教室里響起了一陣竊竊的笑聲。
“連‘bi’都不知道寫,你沒有看過?你媽是怎么生你的?”劉澤說。
“你媽的bi,你小子罵人,看老子揍死你個狗日的!”張杰嬉笑著回罵道。
這兩個家伙的聲音實在太刺激了,教室里終于忍不住哄堂大笑起來。彭小娟又羞又惱,就氣呼呼地走過去甩了一耳光……
事情的來龍去脈總算弄清楚了,德育處辦公室里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連一直鐵板著臉孔的張杰他爸也忍不住笑罵道:“這鬼家伙,他媽的臭bi!”氣氛趨向活躍。于是,人們又胡扯了一通,眼看快要偏題了,坐在窗戶邊的那個一直沒有言笑的老者就咳嗽了一聲,說:“閑話少說,言歸正傳?!度纸?jīng)》上說‘人之初,性本善’,子女四五歲就進了學堂,就交給老師管理了。學生這樣不知禮儀,實在令人心痛呵!‘茍不教,性乃遷,教不嚴,師之惰?!湃擞终f,‘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打不成才?!遣荒芟轮厥?,不能當著階級敵人斗。人之子女,己之子女,兒女是父母的心頭肉。傷了、殘了,這話就不好說了……”
這老頭的話音 一落,彭小娟就覺得無話可說了,盡管她能和外國佬流利地對話?,F(xiàn)在,她腦子里儲藏著的七八千個漢字和五六千個英語單詞沒有一個用得上的。沉默就等于理屈。
“陳校長,事實擺在那里,你說怎么辦?”家長說。
“好吧,先治療孩子,到鎮(zhèn)醫(yī)院檢查檢查,這是大事。沒有什么大礙,我們坐下來再談。其實,老師和家長的心情是一樣的,唯愿子弟成才?!标惐酒饋?,躬著身子一個勁兒地分煙,臉上堆著十二分的笑,但笑得有些勉強。近來,這樣的麻煩事兒接連不斷,他幾乎每周都在這兒向家長陪小心、陪笑臉、陪罵。他自嘲是“三陪校長”。
鎮(zhèn)醫(yī)院給張杰作檢查的是一個叫萬標的中年醫(yī)生 ,穿著臟兮兮的白大褂,人很胖矮,眼睛瞇著,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聽說是老師打傷了學生,便來了精神,覺得這病就好治了。處理此類問題的基本原則是這樣的:讓家長出口氣,高興點;讓老師出點血,倒霉點。這就差不多了,點到為止。這年頭,醫(yī)院里的生意很不景氣,工資都發(fā)不出,技術(shù)稍好一點的就在外面搞私診、走穴。他左瞅瞅,右看看 ,望聞問切,又拿出聽診器按在張杰的胸部上折騰了一翻。張杰一個勁兒地喊痛,頭痛,耳痛,全身什么都有點痛,捂著耳朵說聽不得聲音,聲音就像小蟲蟲往耳朵里鉆。張杰他爸的臉色當場就垮下來了,非常難看。最后,萬標醫(yī)生說:“可能是因外力突然打擊,耳膜受了損傷,影響到了聽覺。另外,腦部也受到了一定的震蕩?!?/p>
陳校長也慌了,看來問題確實嚴重。彭小娟卻感到十分納悶,她反復回憶,那天她的手指僅僅只碰著了張杰的耳廓,根本沒下幾分力氣,那家伙的耳朵咋這么不中用呢?難道是面粉捏做的?電視里搞表演的,那耳朵能拖動一輛汽車呢。
萬醫(yī)生又仔細地詢問和檢查了一遍,說還好,還好,沒什么大礙。要打三天吊針消消炎,到這里打可以,拿藥回去打也行。一共是365塊錢。
彭小娟看著那單子自言自語地說:“要這么多錢呵?”
萬醫(yī)生有點不高興地說:“這還多?人家的耳朵聾了咋辦?”然后,他耐心地用語言加手勢解釋了耳膜是怎么回事:“瞧,就是這么一層薄薄的東西,容易破裂,若是穿了孔就麻煩大了。它就像女人的處女膜一樣,這東西很重要,也容易破裂。現(xiàn)在做個處女膜修補手術(shù)要一萬塊呢,三百多塊錢你還嫌多。”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把彭小娟弄了個大紅臉。
二
彭小娟體罰學生打傷耳朵的事兒不脛而走,并且愈傳愈奇。先是說老師打破了學生的耳朵,慢慢地又演變成了打破了腦殼。先是說這個行兇者只有一個女老師,慢慢地傳聞成了把學生跪在辦公室,十來個老師輪流抽他一個耳光,于是就把耳朵打破了,腦袋也打腫了,現(xiàn)正在醫(yī)院急救……
快放學時,學校大門口已圍了一堆人,吵吵嚷嚷,不可開交。住在校門口兼保衛(wèi)和守門的陳鐵牛老師正在小商店和幾個家屬打“斗地主”,聽到叫罵聲,三步兩腳就鉆了出來。一看,是兩個婦女在叫罵。
“我的乖乖兒呀,可憐呀,送到學校來挨打呀,打破了耳朵打破了頭呀,狼心狗肺的妖精婆呀——”罵得很押韻,一唱三嘆。這個婦女是張杰的娘,叫劉瑛子,剛從廣東打工回來。
另一個是張杰的姑媽,在六合鎮(zhèn)上開超市,很有錢,財大便氣粗。她揮著肥嘟嘟、白胖胖的胳膊嚷道:“哪個是彭小娟這婊子,叫她出來!出來??!看我不撕爛她那張臭bi!出來,出來呀——”她向教學樓堅強有力地揮著巨手,仿佛這樣一揮手,就能具有某種魔力把彭小娟從某個房間里拉出來似的。唾沫星子白白亮亮,碩大肥壯,在夕陽里閃著燦燦的光芒。
彭小娟剛準備橫過馬路到食堂去就餐,食堂在學校對面。她已經(jīng)有兩餐沒有吃飯了,心情剛開朗一點,有了點食欲,見那里高聲叫罵著彭小娟,又羞又怕。這個女孩子哪里見過這種場面,慌忙向后撤退,躲到房間里把門死死地閂著。
看熱鬧是人的本性。一熱鬧,制造熱鬧者便興趣更高、勁頭更足、創(chuàng)造性更大。小鎮(zhèn)上的人專程跑到學校來看熱鬧,馬路上的行人都停了腳步,連那輛還有30公里路程的班車也停了下來,滿足車上人的愿望。又剛好碰上學生放學,上千人圍觀,場面壯闊無比。那兩個婦女便罵得更有勁了,語言也更具殺傷力。
校長陳兵無計可施,只好怒目圓睜地驅(qū)趕著圍觀的學生:“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孩子們笑笑,并不多大理會,這邊散去了一個缺口,那邊又潮水般地涌過來填充。陳鐵牛揮舞著一根短短的木棍子,大聲地吆喝著,矮矮胖胖的身材,轉(zhuǎn)動起來很不方便,顯得笨拙可愛。同學們暗地里稱他為“黑貓警長”。除了學校領(lǐng)導外,其他老師大都怕惹火燒身,遠遠地避開了,或者躲到窗口里去眺望。后來,教導處李主任在食堂里找來了兩個教師家屬,一個和劉瑛子同村,另一個是張杰姑媽的牌友,曾一同做過生意,有些交情。這樣才好說歹說拉拉扯扯地將她們勸開。
陸陸續(xù)續(xù)地,便有些老師走了過來,一起嘆嘆氣,一起苦笑幾聲。
“陳校長,這是學校呢。不能叫人這樣糟蹋,得想個法子治治?!?/p>
“你說有什么法子?現(xiàn)在學生是上帝,家長自然就是上帝的爺。上面也怕鬧事,只講穩(wěn)定,出了事也不會給你撐腰擔擔的,穩(wěn)定是政治?!?/p>
李黑三老師說,那兩女的我認識,還帶點親。哎,都是有來路的人呢。張杰的姑媽在鎮(zhèn)上是出了名的人物,綽號“惹不起”。她有個什么哥在縣里當組織部長,于是扯著虎尾巴發(fā)威,在這個小鎮(zhèn)上見官大三級。至于張杰的娘,13歲就跑廣州,長年在外打工,也不曉得搞么子事,反正蠻有錢。
正說話間,陳兵腰間里的手機唱起了國歌。一接聽,是六合鎮(zhèn)教育組方組長打來的,說是知道這件事兒了,事態(tài)比較嚴重,要學校盡快采取有力的措施,安撫好家長情緒,消除不良影響。陳兵說,您放心,我們正在處理中。剛把手機別進腰里,鈴聲又響起來了。這回是鎮(zhèn)里毛書記和劉鎮(zhèn)長,脾氣很大:“怎么搞的嘛,出了事情要積極處理,爭取主動權(quán)。讓家長到學校里來吵,影響多壞,你們知道嗎!趕快到鎮(zhèn)里來,把這個事兒匯報匯報。”
天漸漸黑了下來。學校請了個車準備上門去做家長的工作,彭小娟老師登門道歉。彭小娟哭喪著臉說:“今天上午不是在醫(yī)院里賠了醫(yī)藥費,把事情處理了嗎?”陳兵說:“哎,情況有變呀,你沒看見放學時的場面?只怕這個問題鬧復雜了。還是爭取主動吧。體罰了學生,這事兒就違了法,再不主動點,就是錯上加錯了。忍辱負重一回吧?!?/p>
彭小娟抹了抹眼淚,猶豫了一陣,還是上了車。陳校長帶隊,同行的還有教導處張主任、張杰的班主任丁國保老師及李黑三老師,鎮(zhèn)里也派了一個副鎮(zhèn)長同去。大樹村離學校大約有二十來里,盤山公路,坑坑洼洼,車輪子就像彭小娟老師的心一樣蹦蹦跳跳忐忑不安。跑了個把鐘頭才到。
月光淡淡,屋場也不大,狗卻很兇惡,冷不丁地從黑暗里沖出,咬住你的褲管,但不下口,汪汪汪地吠得人毛骨悚然。彭小娟像被人綁架著一般走進了張杰同學的家。彭小娟緊挨著陳校長坐在一個光線很暗的墻角里,把臉埋著。李黑三老師轉(zhuǎn)進轉(zhuǎn)出打招呼,顯得很熟絡(luò),嘴也甜,表姑媽、大嬸子一個勁兒地問候。副鎮(zhèn)長先是從今年的農(nóng)業(yè)稅減免談起,講黨中央如何關(guān)注三農(nóng)問題,然后就問了他們一家的經(jīng)濟收入狀況。張杰同學躺在病床上,似乎已經(jīng)睡覺了,床邊還掛著吊瓶,白色的液體正一點一點令人心焦地進入他的靜脈。他的奶奶一直坐在床沿上,每隔幾分鐘就給張杰掖一下被角,看看那一張無辜受害的小臉,無限慈祥、心痛。
班主任丁國保先是介紹了張杰的學習情況,當然是在挖空心思總結(jié)成績?!斑@孩子嘛,聰明活潑,智力好,人緣好,作業(yè)做得工整。只是嘛,嗯,學習上還不太主動,有些貪玩。十來歲的小娃娃,哪個不貪玩?您說是不是?再努點力,明年考個縣一中是不成問題的。你們村不是有8個孩子在我們學校里嗎?就數(shù)他最好?!边@么一說,連丁國保自己都感到有點肉麻了,他沒有奉承過領(lǐng)導,也沒有奉承過老婆,今天卻不得不奉承學生。但話一說過頭,疑問就來了:這么好的學生,還體罰成這樣子,那你們老師是怎么搞的?那些不聽話、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你們還不是天天在打在罰在罵在搞法西斯專政!
表揚完畢后,丁老師便上前關(guān)愛地摸了摸張杰智慧的腦袋,替他抻了抻被子,然后遞上慰問禮品——紅富士、香蕉、水梨罐頭、腦白金。張杰的奶奶把東西一 一收了,眼淚便吧嗒吧嗒地流了下來:“我可憐的乖孫孫呵,你們咋這么狠心呵!”
老奶奶一開哭腔,氣氛便緊張起來了。站在門外、窗外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地進房落坐。張杰的堂叔和五表哥打電話來說車子還有半小時就到,他們是從市里打的士回來的。接下來,彭小娟便被眾人訓斥得昏頭轉(zhuǎn)向體無完膚,仿佛剝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示眾一般。
“她像個什么老師,這么毒心,將來誰敢要她,販千家萬家的賤貨?!?/p>
“我們調(diào)查過了她的底細,讀初中時就和老師談戀愛,在高中還墮過胎……”
這些語言像是“小李飛刀”,百發(fā)百中,刀刀命中要喉。從出生到現(xiàn)在,彭小娟從未當眾受過如此的奇恥大辱,恨不得一頭碰死算了。眼淚冰涼冰涼的,沒有生機。漸漸地,靈魂都有些麻木了,才使得那些話語對她喪失了殺傷力。
陳校長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說:“同志們呃,你們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飯可以亂吃話還是不能亂說,要講點分寸,要文明一點嘛?!?/p>
站在窗戶邊上的一個婦女當即就反駁:“怎么啦?我們是沒文化的農(nóng)民,不知道講文明。你們是老師,你們是怎么文明的?就是野蠻地打人嗎?把人家的孩子打成這樣了,還不允許人家說。如今言論自由呢?!?/p>
副鎮(zhèn)長慌忙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你們氣也發(fā)了,火也該消了。但那些話都不能解決實際問題。今天,我和學校領(lǐng)導及彭老師來,一是彭老師登門道歉,二是慰問張杰同學,三是和家長協(xié)商解決矛盾。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們就只能向前看,爭取圓滿地把問題了結(jié)。”
然后,各方派出代表在另一個房間里舉行談判,副鎮(zhèn)長和李黑三老師以中間人身份從中斡旋。最后達成共識:一切從孩子的健康出發(fā),從讓家長放心的角度出發(fā),明天再到市一醫(yī)院作CT檢查。
第二天,雙方便帶著張杰去了市一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左耳耳膜穿孔1.1毫米。既然耳朵有這么大的問題,腦袋及別的地方有沒有問題?接下來是全身檢查,尤其是頭部,從正面、側(cè)面、后面、頂部分別做CT彩超。陳校長這下也慌了,彭小娟則整個人木偶似的,想不到惹了這么大的禍。她留在這兒反而增添了家長們的仇恨,陳兵便悄悄地打發(fā)她先搭車回學校去了。
劉瑛子搞不懂耳膜穿孔1.1毫米究竟有多嚴重,摟著張杰在醫(yī)務室大哭起來。張得時冷著臉向陳兵提出住院治療。陳兵有些為難,便用眼睛詢問主治醫(yī)生的意見。醫(yī)生慢條斯理地說:“耳膜愈合是要幾天時間,好好地照看一下,打點點滴,消消炎。這孩子的耳朵正在愈合中。可住院也可不住院。”
陳兵把張得時拉到一邊去打背面商量:“住在醫(yī)院里也不好過,吵吵嚷嚷不利于休息。再說費用也高。不如把這住院的錢給張杰買點補品,過幾天再來檢查檢查。咱們都是農(nóng)村人,掙個錢兒也不易。”
“怕用錢?當初就不要打人嘛!老師體罰學生是犯法呢,你們知不知道?那好,三哥,這住院的錢我出。孩子的問題是大事,你們鄉(xiāng)下醫(yī)學條件又差,誤了事可別怪我沒說!”說話的是張得時一個在市里幫某個單位開車的老表,叫張再望。他的戶籍還在大樹村,不過在外面混了七八年,見的世面寬闊了些,村里人在市犯了事兒或是遇了什么麻煩,經(jīng)常請他“了難”。
陳兵也生氣了,心想:你又不是家長,在市里幫人家開了個鳥車就神氣活現(xiàn)了?出來才幾年,城里的普通話還沒念到位呢。
“這位老兄,你是……”
“我是張杰他表叔。交通局的?!?/p>
“哦,也是國家工作人員嘛。我們主要和學生家長解決問題,不要把事情攪得那樣復雜?!?/p>
“什么?”張再望聽出了弦外之音,眼一瞪,火氣便扶搖直上天門穴?!凹热荒銈儗W校是這個態(tài)度,那好!好!好!我去找你們教育局的李局長。”他一連說了三個好,然后一拉張得時的衣袖嚷著說,“三哥,這事不要他們管了,不要他們管了,直接把杰杰帶到教育局去,找他們的李局長!就這樣辦!”
這兩天,陳兵也實在受夠了窩囊氣。估計彭小娟也上了車,風頭是避過了的。他若不再強硬一點,拿點脾氣出來,這窟窿恐怕會越來越大。于是,也上了火氣說:“嚇唬誰呀!你愛找誰就去找誰,找教育部長都行。人應該知進退,別老拿自己當大爺耍。”說罷,掉頭就走。
張得時看看張再望,張再望看看劉瑛子,劉瑛子就明白了,跟過去,低了聲說:“陳校長,莫聽他的,他就是這么個毛剌剌的性格兒。我們做家長的不是沒說什么嗎?”
陳兵也見好就收,順坡下驢。真的告到教育局去,又要被罵得狗血淋頭。這兩年,李局長上任,事故接連不斷,這局長也做得很不順心,提心吊膽。先是南湖鄉(xiāng)中心校學生集體中毒事件被教育部通報了,接著是牛段中學體罰案鬧得全國沸沸揚揚,再是毛洞中學亂收費差點搬上了“焦點訪談”……
陳兵說:“你們不放心就到這里住兩天院再看吧?!闭f完,便去交費處開了票,180塊錢一天。醫(yī)院生意實在太好,床鋪都滿了,沒辦法,便在309病房加鋪。張再望瞥了一眼,很不滿意,嚷著要轉(zhuǎn)到350元一天的特護房去。劉瑛子就丟了他兩眼說算了算了。一張鋼絲床拖了過來,雪白的被單散發(fā)著漂白粉和蘇打粉氣味。陳兵又買了幾斤水果,給劉瑛子留下了400塊錢才離開。
病房里有四個人,一個是肝硬化,一個是小腿骨折,一個是乳房切除,一個是腎結(jié)石。叫的叫痛,流的流淚,哎喲之聲不絕于耳。加上陪護親屬,一間病房擠了十來人。
護士問:這孩子用什么藥掛什么針?
張得時看看醫(yī)單子說:“被學校老師打的,是耳膜穿孔1.1毫米,就打吊針吧。”
護士小姐笑了起來,說:“好吧?!弊叩介T口,又回身笑了一下,意味深長。這白衣天使很漂亮,回眸一笑百媚生。倒是給這病氣沉沉的房間里留下了一股春天的氣息。
三
彭小娟怎么也想不到張杰會耳膜穿孔。她把那天的情形回憶了上百遍,雖說她的手指與張杰的耳朵是進行了零距離接觸,但不可能造成這么大的傷害呀。那神奇得似乎像《天龍八部》中段譽的六脈神劍,一不小心使了出來,吱的一聲戳破了張杰的耳膜。
周前會上,陳校長再次告誡老師們要嘴穩(wěn)、手穩(wěn),要吸取彭小娟老師的教訓,千萬不能體罰學生。“彭老師是吃了大虧的,這事還沒有‘了難’,現(xiàn)在的家長法律意識又強,一點風吹草動就讓你下不了臺?!崩蠋焸兌汲聊恕_@一回是彭小娟倒霉,下一次會輪到誰的頭上?
彭小娟的不幸遭遇得到許多老師的同情,當然也有兔死狐悲之感。一些平時吃過這方面的虧或經(jīng)驗豐富的老師便你一言我一句地來寬慰她:“蝕財免災,姑且就把它當做一次災難吧?!?/p>
“吃一塹,長一智。做老師的本來吃的就是一碗慪氣飯,慪過這場氣,以后就心態(tài)平衡多了,就不會體罰學生了?!?/p>
“要想開一點,你打他干嗎?學生不聽話就讓他不聽話,不讀書就讓他不讀書,只管把那45分鐘的經(jīng)念完就算了,你還想普渡眾生不成?”
聽了這些勸慰,彭小娟的心里好受多了。畢竟是同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話能說到點子上。于是,臉上露出了多日不見的笑容。是呵,比起牛段中學的那個女老師,她是幸運多了。那個同胞要賠償32萬不說,還把工作給開除了,據(jù)說人也瘋了,婚也離了,家也散了,真?zhèn)€是“家破人瘋”。那個女老師也就是打了學生一個巴掌,說是打成了精神性分裂癥。這問題是沒法說清楚的,新聞媒體一起哄炒作,全國人民對老師的憤恨便集中發(fā)泄到這一巴掌上來了。后來到湘雅醫(yī)院、北京醫(yī)科大學鑒定,結(jié)論是至少她這一巴掌起了誘導性作用。一個人的成長哪里不經(jīng)過幾巴掌?被父母抽兩三個耳光,被小混混扇三四個巴掌,這不是什么稀罕事呵!但老師的一巴掌就把這精神分裂癥給誘導出來了。人呵,點子一低,一粒老鼠屎都能制造出關(guān)天的人命。
歷史老師李小三說,小彭呵,我以前也吃過大虧,你知道我現(xiàn)在是怎么上課的嗎?學生吵鬧逗笑,我就把自己變成聾子。學生睡覺打牌看小說,我就變成瞎子。六根清靜得很,快要成得道高僧了。做老師做到這種境界,就絕不會體罰學生了。
但是,接下來彭小娟又動搖了。她是一個老師,一個人民教師??!她怎么能把一個人民教師的責任感、事業(yè)心丟開呢?再說,這類學生畢竟只是一部分,你不批評他、教育他、幫助他、對他們熟視無睹麻木不聞,不是更加放縱了這些孩子嗎?不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甚至是逼著他們往歧途上走得更遠嗎?退一步說,這些家伙在教室里大鬧天宮而沒法去制止,甚至還是他們的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權(quán)益,你這課還上得下去嗎?關(guān)鍵是那些想讀書的孩子怎么辦?不是一同被糟蹋了嗎?
張杰、劉澤、張果等那些調(diào)皮搗蛋無所忌憚的孩子,一個個活生生地在她的腦海中穿錯閃回。那個村子里人對她的辱罵和憤怒像夏天成群的蚊子一樣叮咬著她,使她充滿了恐懼、失望。她的心里一個聲音在高叫著:
“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真的是蠟燭、是渡船、是人梯、是園丁、是鋪路石、是人類靈魂工程師呵!狗屁!簡直是狗屁!”
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這樣?
另一個聲音也在高叫著,仿佛從冥冥之中傳來——
“你們是什么老師?憑什么高高在上?憑什么要我們聽你的?你們是資本家,是剝削者,是吸血鬼!我們出了學費、補習費、資料費、報刊費、電腦費、電影費、班費、考試費、早餐費、寄宿費、水費、電費、床鋪費……我們是用錢來買一點點可憐的毫無用處的知識和分數(shù),用錢來買一個名字說得好聽極了的九年義務教育。你們還要逼我、罵我、打我、歧視我、厭惡我……”
彭小娟感覺背梁上一陣發(fā)冷,頭皮都酥麻麻的。許多聲音從四面八方匯集到了她的心里頭,像一條大河在洶涌,像一鍋滾粥在沸騰。
彭小娟仿佛害了一場大病,身體都變得虛飄飄的。再走進教室的時候,腳步便格外沉,聲音也有些孱弱。學生們看她的眼光有些怪異,有的是幸災樂禍的,有的是充滿敵意,有的是那種有些特別的吊兒郎當?shù)难凵=淌依镆廊霍[哄哄地,像一個熱鬧的菜市場。聽課的學生鳳毛麟角。彭小娟說:“你們靜一下,靜一下好不好?”劉澤說:“不靜怎么樣?你又想打人是不是?打人你又得賠錢。”教室里便揚起一陣怪怪的笑聲,彭小娟窘得滿臉通紅,無話可說,便轉(zhuǎn)過身來,基本上是對著黑板有條不紊地講完了該堂課內(nèi)容。她不敢多看下面的學生,那些黑溜溜的腦袋仿佛是一排排黑色的陷阱,或者是一個個黑色的地雷。過了幾天,教室后面的黑板報上出現(xiàn)了一行醒目的紅字:“走自己的路,讓狗去‘吠’吧!”是呵,老師在學生的眼里淪落到一只狗了。而且,你“吠”的時候臉上要盡量帶笑容,語氣要盡量溫柔一些,不能老是板著一張“撲克臉”。彭小娟呆呆地望著那行字,靈魂 一點一點地擠出了軀殼。她想流淚,但忍住了,沒有讓一個水分子滴落到神圣的講臺上。她轉(zhuǎn)過身來,翻開了課本,大聲地說:
“同學們,今天我們來學習第8課的新單詞。同學們,來——跟我讀——
china——中國
teacher——老師
dog——狗……”
四
學校如今是多事之秋?!岸洹笔录€正在水深火熱之中,又有兩件事讓陳兵焦頭爛額了。一是一個叫周鐵的村民到學校里來告狀,說六合中學的學生偷了他園里的橘子,橘子未成熟,就用棍子在橘園里亂打一氣,落了滿地,連樹都死了好幾棵,損失慘重,要求賠償。陳兵好不容易才把那幾個犯事的家伙審問出來,通知家長來學校協(xié)商處理。誰知家長們也不是好惹的,反咬一口說:“你們學校的教育是怎么搞的?我們的孩子在家里聽話極了,從不干偷雞摸狗 的勾當,不信你去村里調(diào)查調(diào)查。為什么你們老師一教,反倒一個個成了賊呢?孩子交給了學校,就應由學校負責?!毕嗷ネ普喠艘活D,周鐵就急了,領(lǐng)著他的老婆雙雙叉著腰濺著唾沫星子在六合中學的校門口足足罵了三天。
二是初二一個女生不知被誰搞大了肚子,五個月了,她父親從廣州趕回來氣得人都黑了半截,走進校長辦公室,鐵青著臉二話沒說就在辦公桌上一悶拳,把辦公桌打了個窟窿,自個的拳頭上也打出了血。原來,該女生的父母都長年在外打工,家里影碟機里經(jīng)常放些毛片,看多了,便懂事了,按捺不住想實踐,和一些男同學睡一床了。你說這事兒學校管得著嗎?據(jù)說在上個世紀60年代的美國,老師就給中學生發(fā)避孕套了。但我們能行嗎?家長不把老師打死,一把火燒了這鳥學堂才怪。
這兩個事兒一攪,校長陳兵也昏了頭,忽略了醫(yī)院里的事兒,甚至還天真地以為他們回了家,不料張杰還在醫(yī)院里呆著,且足足呆了五天。親戚朋友紛紛來看他們,給他們打氣出主意。張再望說,一定要堅持住下去,如今的老師也太不像話了,動不動就打人,態(tài)度還惡劣,這還了得!我那小兒子在城里月月紅小學讀三年級,一期的資料費就交了280元,慢都慢不得,稍慢一點班主任就把他的座位調(diào)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去了。
呆到第六天,還不見學校來人,180元一天的住院費只好自己先墊付。藥呢,基本上就暫停了。氨基酸打了,葡萄糖也打了,護士小姐就建議他不要掛吊瓶了,那些液體輸多了對身體反而有害,不如開些滋補藥。劉瑛子說,錢還是記到吊瓶里吧,等學校來結(jié)賬。護士小姐粲然一笑說,這個當然。
張得時把在城里混事、又見過大世面的親朋戚友找了來,商討下一步的行動方案。這樣拖下去還真不是個事。
“他媽的臭bi,這還了得!”
于是,縣教育局李局長、劉局長、陳局長、王局長等紛紛接到了不同人、不同部門打來的電話:
“喂,您是李局長嗎?六合中學的學生張杰被老師打破了耳膜的事您知道嗎?”
“喂,劉局長,我是市交通局,我侄兒在六合中學讀書,你們的教師把他的耳朵都打破了,現(xiàn)在市一醫(yī)院治療。我們準備把孩子送到教育局來?!?/p>
“您是王局長吧,對,我是晚報社的?!?/p>
“喂,李局長,六合中學那事兒是怎么回事呀,我是市電視臺新聞組?!?/p>
…………
李局長氣得火冒三丈,差點把手機都甩了。也怪不得李局長這么大的火氣,昨天芙蓉中學又發(fā)生了大事:四個女學生集體出走,說是到廣東去打工了。起因是和一個女老師相罵,學生罵該老師不會教書,不要臉,是婊子。老師也氣急敗壞,哭著說,我為什么是婊子?為什么是婊子?教書沒教得你們好!人還沒長成人就妖里妖氣,你才是個小婊子。該女生說,我妖里妖氣關(guān)你屁事?你又瘦又丑,賣bi都沒人要。要做婊子我也比你漂亮,比你賺的錢多。老師一急,也口無遮攔了,說那你還在這兒讀書干啥?你去呀,去呀!結(jié)果那幾個女生就真的跑了。
陳兵和工會主席楊德發(fā)、班主任丁國保趕緊請了個車連夜趕到醫(yī)院,一進門就先將張杰的開支費用付清了,五天時間,一共是三千多塊錢。然后把他們請到小天地賓館吃飯。丁國保疼愛地撫摸著張杰的頭說:“孩子,拉下的課我找老師給你補上呵?!?/p>
出院時,家長要求最后一次復查,徹底沒問題了就回家。主治醫(yī)師仔細地察看了張杰的傷口愈合,說:“沒問題了,畢竟是孩子,耳膜愈合得很好,恢復得快,可以安心回家了。”一聽這話,陳兵才松了一口氣。
張得時和劉瑛子對張杰說:“孩子,要說實話呵,跟醫(yī)生伯伯說清楚,不痛了就回家,還痛還有問題就繼續(xù)治療。以后耳朵出了毛病可是一生一世的大事呵。”
接下來,主治醫(yī)生便對張杰進行聽力測試。結(jié)果卻很糟糕,張杰堅持說他的左耳朵依然聽不見。醫(yī)生一遍一遍地測試,他就是搖著頭堅持說聽不見。醫(yī)生說:“你怎么還聽不見呢?”
陳兵把主治醫(yī)生叫到一邊詢問情況。醫(yī)生無可奈何地說,說句良心話,好就硬是好了。我診治了成千上萬只耳朵這點把握還是有的。但是這娃兒說聽不見,你有什么辦法呢?
陳兵臉都氣黑了,對張得時說:“醫(yī)生說沒什么問題了,你們?yōu)樯哆€糾纏不休呢?你們究竟要怎么樣,有什么想法擺到桌面上來談。至于張杰的營養(yǎng)補貼和你們的誤工費用等學校會根據(jù)標準考慮的。什么事兒也應有個限度吧。我們回去談好嗎?”
劉瑛子說:“陳校長,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把孩子的病治好,你也是帶兒女的。醫(yī)生說沒問題了,巴不得呀,醫(yī)院給我寫個保證書,保證張杰的耳朵今后不出問題,出了問題找醫(yī)院負責?!?/p>
主治醫(yī)生是個修養(yǎng)很好的人,這時臉上也掛不住了,摘下眼鏡瞅著劉瑛子說:“你這女子好沒道理,哪個醫(yī)生能保證病人一輩子健康?”然后轉(zhuǎn)過頭來,對滿屋子的人說,“這樣吧,這孩子的耳膜是愈合完好了,沒有必要在這兒繼續(xù)住院了,回去調(diào)養(yǎng)一段時間,如果聽力還沒有恢復好,你們就到湘雅或北京去鑒定吧。呆在這里是完全沒有必要了?!?/p>
五
彭小娟沒想到事情會這么復雜,這一耳光惹出的麻煩有如此之大。張杰說耳朵不聽見,那家長就會要求繼續(xù)治療,就得繼續(xù)花像個無底洞式的錢?,F(xiàn)在,前前后后已經(jīng)用去了近五千元,以后如何還是個未知數(shù)。
陳兵說:“小娟,碰到這倒霉事了,這是你點子低。這件事怕還是要告訴你家里人,一起來積極想辦法解決?!?/p>
彭小娟哀求說:“陳校長,您千萬別告訴我家里,學校代出的錢我慢慢還?!?/p>
陳兵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家里有沒有在外面混得開的人,比如當局長科長或在法院、公安工作的?”
彭小娟想了想說:“沒有?!?/p>
“那你男朋友那邊呢?”
彭小娟緋紅了臉:“不太清楚。他考研了,我們沒、沒談了。”
陳兵笑了笑說:“對不起呵,彭老師,像派出所查戶口似的。我們也不談了。我去想辦法,這事只能請人‘了難’。他們是想搞錢,先冷它幾天再說。”
的確,這事兒要通過正常渠道解決很難。啞巴虧吃不下,官司也打不得,記者們一攪和,滿城風雨,岳東縣教育局又要成為全國新聞典型了。陳兵想來想去,覺得請人“ 了難”才是上策。
張杰回家調(diào)養(yǎng)了個把星期,左鄰右舍親朋戚友紛紛出謀劃策打氣鼓勁??傊?,不能便宜了這伙老師,這耳光不能白打了。張杰那個在鎮(zhèn)上開超市的姑媽,一連抽空到大樹村跑了三四趟,送來了莫大的支持和鼓勵。她說,別怕,要扛住,狠點開價。她已經(jīng)和組織部的楊部長說了這事,他也很支持,說如今的教師也實在太不像話了,動不動搞法西斯?!拔抑秲撼隽诉@么大的事,你們說?他能不支持?再說,他和縣委張書記是鐵桿子兄弟,一拳頭打不散的。搞掂這個破事還不是小菜一碟?”
陳兵剛走出彭小娟的屋里,腰里的手機就響起了國歌鈴聲。李局長親自詢問“耳朵事件”的處理情況。陳兵說,您放心, 我們正在處理,不會給您惹麻煩的。李局長說,不添麻煩就好,家長嘛,素質(zhì)低,無非是想要點錢。不要搞得他們到處打電話,上訪,告狀。就全縣來說,教育這一塊盡出麻煩,社會環(huán)境極為不利,說三道四的多,四面楚歌呵。剛才組織部楊部長也打電話問你們六合中學的體罰事兒,影響不好嘛。這點事都擺不平,那你的領(lǐng)導水平哪里去了?你這個校長是怎么當?shù)??保持全縣教育形勢的穩(wěn)定可是大局呵!你們當校長的時刻要記住兩個字:穩(wěn)定。
又拖了好幾天,雙方基本達成了默契,那就是用錢解決遺留問題。學校出面先是請鎮(zhèn)司法所的丁所長一行人去調(diào)解,未果,數(shù)額相差太大。丁所長被張杰的姑媽指著鼻子罵出了門。陳兵灰頭灰臉地 回到學校,彭小娟就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問情況。陳兵咬牙切齒地說:“他們要五萬塊錢!”
天呵,五萬塊!彭小娟一聽,差點昏倒在辦公室。前世造下了什么孽呵,要來當這破老師!她畢業(yè)才兩年,月工資是485元,加上獎金福利一年不超過7000塊錢。家里送她讀大學時又欠下了好幾萬的債。彭小娟哭著說:“要錢沒有,真的沒有,我就讓他們還幾個耳光算了,一個還十個還不行嗎?就算把個耳朵打聾了,我也認命?!崩蠋焸儜崙嵉刈h論著,但也實在議論不出一個名堂來。最后的結(jié)論是,還是要繼續(xù)請人“了難”。至于彭小娟的那個以牙還牙、以耳光還耳光的想法是行不通的——因為老師體罰了學生屬于違法,你這一耳光意義重大得很,新聞媒體會炒作得滿天飛,仿佛你把祖國未來的花朵全都給摧殘了似的;但如果是學生或家長打了你一耳光或n個耳光,這算哪門子事呵,根本不算一回事!小兒科,連個民事糾紛都談不上,誰在乎你呵!初三的數(shù)學老師張保保被幾個學生摁倒在講臺上打了幾拳踢了幾腳,鼻青臉腫,不是沒一點事嗎?家長跑來認了個錯道了個歉說孩子小不懂事請原諒,就完了,真的完了——不完還怎么辦呢?我們的新聞媒體也只關(guān)心花朵,哪個來關(guān)心你這根灰不溜秋的小枝小丫呵,既沒看點又沒有賣點。
丁所長幫陳兵出主意說,陳校長,看來這是根難啃的骨頭,我們部門去調(diào)解,他們說是官官相護,一起欺壓老百姓。根據(jù)一些經(jīng)驗,你再找個有些地位和活動能力且與他們家關(guān)系比較密切的人去試試看。
經(jīng)人家的推薦,陳兵找到了鎮(zhèn)信用社的會計劉朝紅。他有幾個票子,六合鎮(zhèn)的角角落落里都熟悉,三教九流的人都熟絡(luò)。他還有一個絕招:會追女人,也很受女人青睞。據(jù)說他與劉瑛子還有一腿。有了這層關(guān)系,問題是應該有把握的了。
陳兵把劉朝紅請到館子里吃了一頓。劉會計要求彭小娟老師來陪酒。彭小娟本來就不勝酒力,但今天是為她的事兒,不得不舍命陪君子,三杯下肚就艷若桃花軟如棉條了。劉朝紅色色地看著彭小娟,用手親熱地拍著她的肩膀說:“彭老師,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放心,包在我身上了?!?/p>
兩天后,劉朝紅來回話,說那臭娘們有了幾個錢也不大買他的賬了,不過總算看在他的老臉上減了一萬,說四萬元少一分錢也了不了難。
六
張杰隔了這么多天沒來上課,劉澤等幾個哥們就買了慰問品去大樹村看望張杰。
劉澤說:“張杰,你打算幾時歸隊?大伙兒都很想你哩?!?/p>
張杰說:“我也不知道,就算事情了結(jié)了只怕也不好再在六合中學讀書了。我媽說下學期要把我轉(zhuǎn)到城里去讀書。”
劉澤說:“你這小子要進城呵。進城也好,省得再受彭小娟那個三八婆的氣?!?/p>
張杰臉一紅,說:“其實這件事情也不能怪彭小 娟,我,我,我……”
“我什么我!”劉澤搶過話頭說,“就算你走了,我們也和她不共戴天,繼續(xù)與她作對。”
張杰默想了一陣,說:“還是不要這樣吧,真的不要這樣。你們還當我是兄弟就聽我的?!?/p>
周末,彭小娟就聽陳校長的話回了一趟家。出了事,家便是一個堅實的岸。她是外地人,母親長年患有風濕病,父親是個老民辦教師,去年退休了。父親告誡她說,小娟,六合中學的娃娃聽話吧?現(xiàn)在的書難教,一定要注意方法,多學習,千萬別體罰學生。昨天電視里又說了吉林省一個老師體罰學生還被判了刑呢。彭小娟真想大哭一場。張杰那件事已把她折磨得心都裂了。父親說,小娟呵,你的臉色咋這般難看?沒患什么病吧,這么大了要會照顧自己喲。彭小娟忍住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的淚從父親身邊掠過。她本來是想跟父親說說學校里的事兒的,陳校長也與她談了這個意思。這么大的事兒不告訴家里怎么行呢?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弱女子能有多大能耐。
但她終于沒有勇氣跟父母說明那事,自己都是參加工作的大人了,還怎么忍心給家里添麻煩。星期天下午,她又怏怏地回到了學校。打開自己那間小屋,屋里的情景讓她驚呆了:窗戶上的鋼筋已被彎成個“bi”形,屋子里一片凌亂。備課本、教材、資料散了一地,床單上印上了五六個清晰的鞋印。掛在鐵絲上的衣服也都丟在地上。至于她的錢物餐票等倒是分文未動。再一轉(zhuǎn)身,便看到了門片上畫了一個巨大的女人像,畫得很夸張滑稽,裸體。彭小娟的蕾絲乳罩被那個畫像戴著了,且位置恰當,絲毫不差,并且里 面還塞了兩團衛(wèi)生紙……肚臍處插著一支飛鏢,上有一張紙條:彭小娟,你當心點!完全是仿著江湖俠客的作法。
彭小娟一屁股跌坐在床上,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流,在家里沒來得及流的淚這會兒全流出來了。
楊敏老師說:“小娟,別破壞了現(xiàn)場,請陳校長來看看,這還了得!”陳兵像個警察一樣查看了現(xiàn)場,那門上的女人像和乳罩讓他忍不住笑罵了一句:“這些家伙,真他媽的臭bi!”
陳兵安慰了彭小娟一頓,打電話讓后勤主任將窗戶鋼筋弄直加固。陳兵說:“彭老師,快收拾屋子吧,尤其是要把那副‘眼鏡’取下來?!迸硇【暌汇叮骸笆裁囱坨R?”陳兵笑著指指門上的乳罩子說:“就是它呀?!迸硇【昴樕涎杆偕鹨黄p紅,才發(fā)覺到好像是自己的隱私掛在那兒展覽。楊敏撲哧一聲笑起來:“陳校長好幽默呵!”陳兵說:“笑一笑,煩惱少嘛。彭老師你說是不是?”彭小娟也就笑了起來。陳兵見氣氛生動了許多,正想再找個笑話樂一下子,腰間的手機便唱起了國歌鈴聲: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陳兵一聽,說:“有個什么賈記者來了,我得去招呼招呼?!?/p>
賈記者已經(jīng)坐在校長辦公室有些不耐煩了,不停地抽煙,不停地看表。記者是大忙人,如今天下有那么多的不平事要他們?nèi)ゴ虮Р黄阶匀皇侨绽砣f機。陳兵抱歉地說,對不起,讓您久等了。賈大記者彈了幾彈煙灰,朝他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了。剛坐定,賈記者就發(fā)話了:“我是人民日報社的,姓賈,聽說了你們中學體罰學生打聾耳朵的事兒,來采訪一下。現(xiàn)在呵,家長都懂法律,社會對老師的期望值也高。你先談談情況,再把那個肇事的老師找來談一談?!?/p>
陳兵一聽是人民日報社的,心里一驚,我的天!怎么驚動了這么大的圣駕。前幾天也來了一個什么記者,是省法制報社的,牛氣得很,水潑不進,硬說要把這事兒捅出去,后來鎮(zhèn)政府出面打了個紅包,送了兩條“芙蓉王”煙,并且請他在桐木水庫休閑山莊耍了兩個妹子,這才松口放一馬。不知這個人民日報社的賈大記者又是哪路神仙。
陳兵恭敬地雙手接過名片,只見那上面寫著是人民日報社(海外版)記者賈仁。便說:“那個體罰了學生的彭老師回家去了還沒來,這樣吧,已到晚飯時間了,千事萬事吃飯是大事,我 們先到飯店去吧,邊吃邊談工作?!辟Z記者看看表說:“也好,就這樣吧?!背粤?,喝了,又在發(fā)廊里洗了個頭按了個摩,在賓館里開了間房,賈大記者和同來的情婦呼呼地入睡了。
聽說又來了新聞記者采訪,彭小娟心里更加不安起來。記者們雖說硬骨頭不敢碰,但軟豆腐還是喜歡鉆的,尤其是一 些真真假假弄不清來路的記者。牛段中學的那一巴掌索賠32萬就是新聞媒體炒起來的。經(jīng)記者們一陣鼓與呼,她彭小娟一耳光又該是多少萬呢?現(xiàn)在張杰的家長只要求四萬元了難,記者們一撐腰,只怕要上漲到20萬呢。
七
張得時已直接找到學校來了,坐在辦公室,說要見那個彭小娟。彭小娟嚇得躲開了,課也沒去上。劉瑛子則帶著張杰拿著病歷單坐到了岳東縣教育局辦公室。同去的還有一個大記者,名片上印著××晚報社主任編輯、記者、作家。如今當官的的確有點兒怕記者,記者一嚷,就不利于穩(wěn)定這個政治大局,直接危及烏紗帽。李局長說,你們先回去,事情正在處理之中嘛。那個體罰學生的彭小娟老師局里已作出了記大過處分,三年不得評優(yōu)晉級,處分通報已發(fā)放到了全縣各鄉(xiāng)鎮(zhèn)中小學。相關(guān)事項我們也正在督促學校與當事人盡快處理。
局長、副局長、紀檢書記一個個打電話給陳兵,陳兵的頭都要炸了。彭小娟也魂不守舍。吃晚飯的時候,幾個年輕老師就聚在一起幫彭小娟老師出主意。體育老師肖凌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的,身高一米八,以前在一個偏僻小學教點雜課,學生成績好得出奇。原因是娃娃們十分畏懼他,他說“你們給老子讀”,娃娃們就一個個聲嘶力竭地讀,他說“你們給老子背”,娃娃們就一課課一字不漏地背。陳兵發(fā)現(xiàn)了他的特殊才能,就把他要到了六合中學。六合中學的調(diào)皮學生不怕校長,不怕班主任,但是怕肖凌。他們叫肖凌不叫肖老師,而是親熱地叫“凌哥”。
肖凌對彭小娟說,我看要解決這場事,非請劉乘風不可,好多爛事都是請他了的難,只是……
彭小娟說,肖凌,別再吞吞吐吐的啦,我的頭都快要炸了,就算是病急亂投醫(yī),也試一試吧。陳校長也給弄得焦頭爛額了,我不想再給他添麻煩,自個兒了斷這事。你幫我去聯(lián)系聯(lián)系。
肖凌沉吟了一會兒,說:“好吧。試試看。先請他吃頓飯。前年他在廣東犯了事,還是我那在部隊里當團長的堂哥幫的忙,也許他會買這個面子的?!?/p>
這是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后。張得時和劉瑛子端坐在大門口商討下一步棋怎么走。張得時的意見是再減一萬,搞個三萬塊錢算了。劉瑛子也表示同意,夫妻倆基本上達成了共識。這讓他們很高興,沉浸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里,花花綠綠的票子在眼睛前打著架,好一陣眼花繚亂。這時,一輛黑色面包車就悄無聲息地停到了他家的大門口。接著,從車上下來了三四個年輕人,徑直朝他家走來,招呼也沒打。為首的那個約摸二十七八歲,瘦瘦高高,一臉病容,但小眼睛里卻透著精亮精亮的光。
張得時正想動問,為首的那年輕人就細聲細氣地自我介紹了,語話非常簡潔:
我是劉乘風。
彭小娟老師是我的女朋友。
那件事今天就在這里了結(jié)。
再哆嗦我就把你兒子的兩只耳朵全剁下來。
張得時夫婦頓時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劉乘風這個名字簡直是如雷貫耳。六合鎮(zhèn)在廣東打工的人只怕有六七千人,劉瑛子在廣東漂蕩闖蕩浪蕩放蕩時,就曾對這個名字敬畏得五體投地。
張杰正在屋里 看電視,聽見外面有人說話,就跑出來看個新鮮,腦袋剛在門口一晃,左耳邊那顆兩三厘米長、像一截微型陰莖似的粉紅色肉痣就撞入了劉乘風的小眼睛里。劉乘風拿一個指頭點著他十分清晰地說:別跑,小鬼,你就是那個張杰?嘿,老子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一看到劉乘風,張杰已嚇得渾身發(fā)抖,臉色煞白,仿佛劉乘風那巨大的巴掌又凌空飛了過來……
當晚,劉乘風把摁著張得時和劉瑛子兩人鮮紅拇指印的保證書交給彭小娟時,彭小娟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連連地說著謝謝謝謝,幸福得快要昏倒。他媽的,這場惡夢總算做完了。
“劉大哥,我不會忘記你的恩情的?!迸硇【赀€在絮絮地說著,劉乘風卻已飄然而去,像一位遠古的大俠。大俠自古至今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
辦完那件事后,劉乘風就在彭小娟的眼里消失了,消失了大半個學期,消失得讓彭小娟生出了夾雜著無限感激的牽掛。劉乘風瘦瘦高高的,面容清秀,簡直就像是一個文弱的書生,按比例來說那雙眼睛是小了一點,但此刻在彭小娟的眼里卻是小得恰到好處,小得讓人心曠神怡。他說話言簡意賅,他行事干脆利落,他知恩必報,行俠仗義。彭小娟說,男人做到像劉乘風這樣子也就不枉了。相知的女同事就笑她,說你該沒有愛上那個黑老大吧?你可千萬別犯傻呀!彭小娟低頭不語,她的內(nèi)心深處正滋長著一種神奇的浪漫。黃昏的時候,彭小娟常常獨自一人到小鎮(zhèn)上散步,天天如此,堅持不懈,她期待著一次不同尋常的邂逅。劉乘風就在這個六合鎮(zhèn)上把持著一家賭場,但是他遠不止這一家業(yè)務,所以在六合鎮(zhèn)是神出鬼沒的,不是貼心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行蹤。他也許就在你的鼻子底下,可你就是看不到他。有一次,彭小娟上完課后把劉澤叫到自己的房間里,問道:“劉澤,劉乘風是你叔叔是么?”
“是的。我叔叔可牛啦,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畢業(yè)了就去跟我叔叔。”劉澤自豪地說。
“嗯,你叔叔是個人物哩。他現(xiàn)在一般都在哪里?”彭小娟問道。
“這個……我也不曉得,上個星期好像到上海那邊去了?!?/p>
“哦——”
“你認識我叔叔?你問他干嗎?”劉澤疑惑地望著她說。
“沒,沒什么,隨便問,問……”彭小娟慌忙把臉偏了過去。劉澤看見兩朵緋紅飄上了她的臉頰,像二月的桃花一樣美麗。
以后上課,彭小娟就感覺劉澤不怎么討厭與胡來了,哪怕違犯了紀律也能寬囿他,甚至覺得他逐漸可愛起來。
轉(zhuǎn)眼就到期末了,這天正好是彭小娟24歲的生日,不過她誰都沒告訴,沒有蠟燭沒有蛋糕沒有生日歌也沒有相依相偎的男朋友。夜幕低垂,月明星稀,24歲的彭小娟出神地望著窗外,眼前飄過隱隱的愁悵,但這愁悵仿佛是別人的,和自己不甚相干。突然,一個瘦瘦高高的身影飄然而至,彭小娟驚喜地叫了一聲:“劉大哥——”
進屋。讓座。沏茶。道謝。彭小娟的心里有一面小鼓在咚咚地敲。有點緊張,但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的甜蜜。劉乘風彈了一根煙幽幽地吸著,修長的手指作蘭花狀托著茶杯。彭小娟站在身邊,像一位不知所措的侍女。劉乘風的神秘莫測讓這個女孩子驚心動魄。劉乘風說話了,哪怕是見了彭小娟這么年輕漂亮又有文化的女人,劉乘風的話語依然是那么簡潔:
脫了。
彭小娟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骸笆裁??劉、劉大哥……”頓時,腦海里一片模糊。
脫。
精簡到了一個字。
彭小娟終于清醒過來,碩大的淚水一顆一顆地滾出眼眶,驚恐地連退兩步,手不由自主地直打哆嗦,總是找不著扣子……
劉乘風壓著滿面淚痕的彭小娟說:再沒有人敢欺侮你了。我記起來了。上次了難的那個小混混其實老子見過。在胖子網(wǎng)吧。老子扇了他幾耳光。
“張杰,什么時候?”彭小娟一驚。
好像是中秋節(jié)吧。他媽的。他耍流氓。摸一個小女孩的胸脯。
彭小娟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彭小娟停止了哭泣,像一具僵尸一樣仰了下去,任由劉乘風的進入。
八
新的學期又開始了,六合中學的老師們進入了下一個循環(huán)。但開學五六天了,彭小娟還沒有來學校報到。她沒辦調(diào)動,也沒辦留職停薪手續(xù),打她的手機卻說是空號。
教導處李主任把彭小娟的課程表交給校長陳兵,輕聲問道:“陳校,彭老師怕是不會來了吧?”
陳兵有些感傷地說:“也許會來的。等等吧,再等等吧……”
(選自岳陽新聞網(wǎng)http://www.0730news.com)
責任編輯:梁青
網(wǎng)友評論:
冷笑非:無言,再讀亦無言!
萬建新:看完這篇文章,我的心情很沉重。我曾從教十數(shù)年,最終選擇離開教育,也是無奈之舉,文章寫得很好,我深有同感。
我很郁悶:看了你的小說,我一點也不驚訝,我只想流淚,我也投身了教育,你所寫的,我都看到過,你說的那事兒,我同年級的一位女同事就經(jīng)歷過,出事后,那也被迫離開了學校。
葉石剛:這是現(xiàn)在學校的真實寫照,可是誰又能改變這一切呢?教育是傳承文明,教師是傳道授業(yè)解惑,究其根源是上一代的教育沒有到位,以致成了惡性循環(huán)。
一碧無垠:看完讓人窒息。
大漠孤胭:都亂套了!這結(jié)局太凄慘了!
博士點評:
這篇作品的構(gòu)思是極為精巧的,小說從一開始就營造了荒謬的邏輯思路,一個中學女教師教訓學生的一記耳光,在社會價值觀念普遍失衡的暴力操縱下,引發(fā)了一系列極具戲劇性的蝴蝶效應,我們的主人公的命運如此不堪一擊。以暴力對抗暴力的出現(xiàn),似乎讓讀者抱有一些超然的希冀,然而小說并未就此放過讀者,就在我們即將忘記伏筆的時候,作者拋出了一個精彩而飽含真實的結(jié)局,它使我們重返無奈的現(xiàn)實。猶如卡夫卡筆下不得其門而入的城堡,我們感受到了一種無以名狀的痛心與迷失。
點評人:復旦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 羅四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