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菲開的發(fā)廊叫“輕飛”。晴菲說“輕飛”只是她名字的諧音,和什么亂七八糟的創(chuàng)意噱頭毫無關(guān)系。她承認自己不是有腦子的人。
第一次見到晴菲就是在“輕飛”,那時我剛到這座小城,提著手提箱在步行街上走,見到“輕飛”玻璃門上貼著的“旺鋪轉(zhuǎn)讓”的字樣,便抬腳走了進去。
晴菲正和幾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在打牌。她是唯一素面朝天的那個,還把長發(fā)隨意夾在腦后,看起來不過20歲上下,卻老氣橫秋地叼著一根煙,熟練地摸牌出牌。見我進去,眼皮抬了抬,說,今天沒空,洗頭理發(fā)到對面去吧。
我這才知道她是“輕飛”的老板,心里小小地吃驚了一下,說,不是的,我想盤你的店。
她摸牌的手停了一下,不耐煩地說,那你晚上再來吧,沒見我這忙著呢,清一色,吃不了是不是你賠?
我聽了,只好訕訕地離開,瞥見麻將桌背后的那間房間里,老虎機明目張膽地排成一列,幾個男女正把硬幣往人口里塞,另外,還有很多我不認識的賭博機器。
我有些緊張。我對賭博向來沒什么好感,沒進過賭博的場所,而這里,像是一個私營賭窩。
離開“輕飛”后,我沒打算再回去,因為沒有信心跟賭檔的老板談生意。況且,我畢竟是一個憨厚老實的小青年。
現(xiàn)在想來,我是注定要和她扯上關(guān)系。我當天租下的那間房,居然就在晴菲的樓下。
她午夜來砸門,蒼白著臉,濕漉漉的頭發(fā)披在肩上。
真的是你,你為什么沒來?害我洗了5次頭!她一進來就用手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這才認出是她,心里有些發(fā)怵。
接著,她就坐上我的床,沒有離開的意思。我只能有一句沒一句地陪她聊。不時被她吐出的煙圈嗆得咳嗽不止。
她問我準備做了什么生意,我說做石頭畫。她不解。我說就是在石頭上作畫,然后賣出去。她用手指用力地晃了一下,斬釘截鐵地道,我跟你打個賭,這破玩意兒一定賣不出去。見我語塞,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以示安慰,不過無所謂了,只要你愿意接手我的店。
我苦笑著點頭,心想她一定是熬夜慣了,天快亮了,她還精神百倍。
店沒幾天就開張了。本來就沒什么東西,只是收拾干凈,把一些繪好的石頭擺在貨架上而已。
被晴菲不幸言中,石頭畫很少人能夠接受,顧客大多是好奇進來看看,過了眼癮,沒幾個肯掏錢。我覺得很沮喪,卻也躊躇滿志,從小到大,我沒試過一件事是做不成的。
這天回家,見到晴菲坐在樓道上,嘴里叼了一根煙,見了我馬上走過來,笑容有些頹靡,說今天輸慘了,跟你借幾個錢花花。
我吃了一驚,你店里的賭具不是早就轉(zhuǎn)讓了么?你還賭?
晴菲點頭,是呀,所以我跑對街那家玩兒去了,今天背得很,把錢都輸光了。
我一時無語。晴菲以為我不情愿,意味深長地瞟了我一眼,說不會讓你吃虧的,在我愣怔的瞬間,她已經(jīng)把嘴巴貼了上采,貼得很緊,我頓時透不過氣來。
她見我抗拒,放開我,用手捂著嘴巴使勁地聞了聞,奇怪地說,我刷了牙了呀,應(yīng)該不會有煙味的。
我苦笑,不是煙味,是我的錢都投店里了,這樣吧,我錢包里有500塊,可以借你200。說著,把200遞給她,她接了,皺了皺眉,似乎覺得不夠,等我開門,又跟了進來。
我回頭奇怪地看她,我說確實沒有了,剩下的300還要買些必需品。
她用更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你真的不需要我陪你了?雖然只有200塊,但我說到做到的。
我這才知道她誤會了。連連說不用,我說我有女朋友了,我不可以對不起她。
她睜大眼睛,幽幽地說果然這個世界上還有不吃腥的貓。說完。退出房門外。剩下我愣在原地搖頭不已,想起她的唇印上我的唇的那一剎那,那種感覺,竟然,是那么美好。
生意依然沒有什么起色,我有些百無聊賴。
有時會見到晴菲,她在我店門前經(jīng)過,臉上是若有似無的笑,視線不經(jīng)意地飄進來時,會和我有意無意地招手。沒有過來和我認真地打招呼,也沒有提起那200塊錢的事,也許是忘了,也許是本來就沒打算還。
我的心有些失落,不是為那200塊,是因為,每次經(jīng)過,她都挽著不同男人的手。
這天因為要結(jié)算,我很晚才關(guān)門,剛把轉(zhuǎn)閘門關(guān)上,看見店門口的晴菲,醉醺醺的,幾乎癱軟在地上,一個男人別有用心地扶著她的腰,笑容邪邪的。
我猶疑著上去叫了她的名字,她睜著迷離的眼睛看我,想說什么,嘴巴一張,吐了那個男人一身,那個男人尷尬地詛咒了一聲,終于甩開她的手罵罵咧咧地走了。
晴菲用手指著他的后背,罵了一聲混蛋,就倒在了地上。
晴菲是被我抱著走的,面對面,像壓扁的三明治。她渾身軟得像一灘爛泥,而我又對醉酒的人沒有什么經(jīng)驗。只能不由自主地呼吸著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酒精和香水混合的氣息。
到了家,晴菲死活不肯動了,她指著我的房門要進去,我無法,加上累極了,就把她扶進了我的房間。進房后,她倒在我的床上嘟囔,說那混蛋,早知道他色心起,幸虧我也不是吃素的。
我嘆了一口氣,正要進洗手間幫她找熱水洗臉,手就被她牽住了,她瞇著眼睛說,郝多多你知道嗎?我喜歡你。
我愣在原地,看著她半真半假的神情,愣在了原地。
那天晚上,我和睛菲什么都沒有做。我只是坐在她的旁邊,等她醒來。她醒來見了我有些意外,拍拍腦袋然后才恍然大悟,說那些家伙真不是人,不就贏了他們幾千塊嗎,就把人灌得不省人事,還色迷迷地想上下其手。
我聽了就勸她,以后別賭了,女孩子家,總和那些人混在一起也不是辦法。
晴菲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忽然看著我問,你應(yīng)該是剛大學畢業(yè)吧,
我點頭。她也點頭,說,那就對了,你的生活一直順風順水,要什么有什么,你還沒試過想得到一樣東西卻得不到,對不對?
我不知道她要說什么,不置可否地看著她。
所以,你才不知道賭博的樂趣。我和你相反,我知道有些事有些人,就算費勁心機也未能如愿以償,于是我干脆去賭,這樣起碼可以快點知道結(jié)果,不至于浪費時間。
我苦笑,不知道她哪里來的這些歪理。她見我皺眉,忽然把食指放在我的眉心,小心地撫了撫。她的指肚很軟,有些涼。我的心跳了一下,愣怔著,她就用力地彈了一下。彈得我的眉心灼灼地疼,然后,哈哈笑著跳開。
我看著她離開的樣子,嘴角揚起一絲笑意,我喜歡這時候的她,青春,沒心沒肺的快樂,和她的年齡相仿。事實上,我很享受被眼前這個女孩愛著的感覺。
店里的生意漸漸好了起來,也許,正如晴菲所說,上天待我不薄。起碼,比起她來說,我已是蕓蕓幸運者中的一位。聽人說,睛菲以前有一個男朋友,她賺錢供他上大學,想跟他大學畢業(yè)后結(jié)婚,不想,他大學畢業(yè)了。卻和她分了手。她心氣高,不讓男的還錢給她。只是躲在家里傷心了一個月,出來后就開始迷上賭博,麻將,三公,只要與有錢有關(guān)的,無一不好。她的解釋是她要把虧掉的青春和錢財贏回來??烧l都知道,她在自暴自棄。
呶!那人指了指我嘴角的一顆小小的黑痣,聽說那個男人也跟你一樣,長了一顆黑痣。
我聽了,心一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從心底漫上來。
不知不覺地,我開始很晚才關(guān)店門,就算街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行人,我也堅持到晚上11點以后。晚上,我特意讓燈亮著,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耳朵卻豎起來聽,希望聽到晴菲的腳步聲,可是,總是沒到腳步聲響起,我就已經(jīng)模模糊糊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終于,找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我跑上了四樓晴菲的房間,可是敲了很久門也沒反應(yīng)。我的心頓時如墮冰窖,像是丟了什么東西。
直到店里來了兩個染著金毛的小年輕,一來就勒索,亮出水果刀子給我看,我被嚇懵了,不知道如何應(yīng)付,掏出手機想報警,其中一個就上來阻攔,罵著粗話把我按在墻上,另一個則把刀子直接架我脖子上,我害怕極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然后,聽見了一聲怒喝,住手!側(cè)頭,看見一個腦滿腸肥的中年男人,一臉橫肉,他的后面站著晴菲。她看著我,眼角有淚光。
晴菲就是在擺平那件事情那天晚上來找的我。她穿了一襲銀色的露肩裙,化了淡妝,見了我嘴角牽了牽。
我有些喜出望外,不知道說什么好,最后,只說了一句,我找你很久了。
她看著我的臉,眼里有光芒掠過,真的嗎甲那你為什么不找寧我一直不還欠你的200塊錢,就是想你來找我,可是,你為什么不找甲
我看著她悲喜交加的表情。支吾著,我說我要謝謝你那天替我解圍,真的,不然我替女朋友開的店就要…
話沒說完,就被她接口道,真要謝謝我,單用嘴巴說還不夠。說完,手就挽上了我的脖子,掂起腳尖把唇送了上來,我一時有些無措,但這種無措很快就被體內(nèi)的某種欲望給代替了,因為,我那么喜歡她。
接下來的時間,我和她滾到了床上,晴菲見我動作笨拙,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話,你是處男嗎?我有些惶惑地點頭,她就笑了,咯咯咯的,像滿足的孩子。
第二天醒來,晴菲正在穿衣起床,見我睜著眼睛看她,就在我的腮邊吻了一下,說,讓我最后打一次賭。
我笑,賭什么?
她提起手袋走到門邊才回頭,認真地說,我賭你愛我比你愛她多。
我苦笑,不置可否。想著她在門外漸行漸遠,我的心終于成了一個緊縮的核,很疼。我知道,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無論身體如何親近,也不能在一起的。直到我起床收拾被褥,發(fā)現(xiàn)床單上那抹觸目驚心的紅,我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
2008年春末夏初,藍過來了,看了我為她開的店很高興。她說以后要去拾很多石頭,在石頭上畫我們的故事。我聽了含笑不語,推著她在店里轉(zhuǎn)圈。她輕易地發(fā)現(xiàn)貨架上少了她最愛的那件作品,是一對石頭畫,畫的是一對情侶,唇靠得很近,像接吻的樣子。
我怔了一下,說,被人買走了。
藍的嘴巴噘了一下就舒展了。賣了就賣了,我可以再畫。
我說好,心里的酸楚卻如水泛濫。我和藍是青梅竹馬,是她一直在廠里打工供我念的書,我們和睛菲的故事,那么相似,只是,藍比晴菲更不幸。我大四那一年開學,因為急著匯錢給我交學費,藍過馬路時沒注意,被車軋了。截去了雙腿,從此,她只能生活在輪椅上。
我的生活,背負了太多的債,也許一輩子部還不了。而我,又沒有晴菲的勇氣去墮落。也正因如此,我不能和晴菲在一起。
事實上,這半年來,我都沒有見過晴菲,聽說,她給那個滿臉橫肉的男人做了二奶,那個男人是這座小城的黑道老大。他對她覬覦已久,這也是她以前能把賭場開得明目張膽的原因。
晴菲一直拒絕他的,直到那次那人叫手下來我的店里搗亂,她才答應(yīng)了。
最近,這條街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輛嶄新的寶馬,在對面新建的小區(qū)里開進開出,有人說,寶馬就是那個男人買給晴菲的,他還給她買了房,她說她習慣這條街。
有時候,我會莫名其妙地感覺到一束目光,藏在對面某一襲既長且厚的落地窗簾后面。讓我總有要去探個究竟的沖動,但我終究沒有這樣做。
最近,店里的生意依然不溫不火,藍開始思忖是不是我們的店名起得不夠時尚,裝修是不是過了時,我才意識到“輕飛”的店名一直沒改,還是簡陋的塑膠粘貼,記錄著一些若有似無的時光。而我,總是不知不覺地,看著陽光在上面掠過斑駁的光影,淚流滿面。我想,睛菲這次不是賭,她確定地,用自己一生的幸福,給了我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