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有路

有沒有天堂不要緊，我們只是在尋找心靈的寄居地。

小梅接到前夫陳杰的電話，讓她回陳家一趟，說是秀麗有東西留給她。小梅心里奇怪，秀麗過世已經(jīng)一年多了，怎么現(xiàn)在才說有東西留給她。

陳杰打著官腔：“總之，你必須盡快回來處理這件事情……”一如以往。

陳家曾經(jīng)很顯赫，陳家小樓是上世紀(jì)初的建筑，精致耐看，也很舒適，是鬧市中的桃園。陳家小樓一度被占，后來落實政策才把小樓發(fā)還給陳杰，又把他分配到文化局，當(dāng)了個小科長。

陳杰的媽媽秀麗，年輕時既接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浸染，又受西方文化的熏陶，思想很洋化。秀麗的生活有兩個主要內(nèi)容：一是每天下午必喝一頓英式下午茶，二是每個星期天都到海邊路那間舊教堂，唱詩做禮拜。

當(dāng)初小梅和陳杰鬧別扭，秀麗從來不勸，只靜靜地坐著，用她那套正宗的英國骨瓷茶具泡出紅茶，輕輕地喝一口。三個人都不說話的時候，會聽到杯碟碰響，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午后回響，猶如天際梵音。

秀麗給小梅講，當(dāng)年困難時，她仍然保持著喝下午茶的習(xí)慣：用小鋁鍋烘烤點心，或用炭爐烤面包。秀麗對小梅的影響很大，人過什么樣的生活全在自己。

小梅記得第一次跟秀麗到教堂做禮拜的情景：兩人撐起白色蕾絲小陽傘，走在寂靜的海邊路上，陽光正好，暖暖地照著。在教堂里，秀麗唱贊歌，聲音悠揚優(yōu)美。教堂的棚頂上裝著琉璃瓦，折射出七彩的光，正映照在秀麗的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奇異的神采。小梅看呆了。

小梅那一刻真的相信有天堂，她悄悄地問秀麗：“天堂可有路通達?”

秀麗微笑，輕拍她的手說：“傻孩子，有沒有天堂不要緊，我們只是在尋找心靈的寄居地?！?/p>

小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小梅與陳杰離異后，秀麗病倒了。小梅想去醫(yī)院探望她，被陳杰家新請的保姆堵在門外不讓進，說是新女主人不高興，要罵人。

小梅便沒有進去。

秀麗住院好長日子，病情反復(fù)。小梅一直關(guān)注著她的病情。在秀麗最后的日子里，小梅闖進病房里。

秀麗望著小梅，無聲地哭了。她整個人像是縮小了一半，五官皺皺巴巴地擠在一起。但小梅覺得秀麗變化最大的不是外貌，而是眼神——怯怯的，像個無依靠的孩子，乞求憐惜。

小梅的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下來了。

幾天后，陳杰就給她打電話，告訴她秀麗去世了。陳杰說：“媽曾回家住過一晚，因為不能適應(yīng)家里的空調(diào)冷氣，感冒引起并發(fā)癥去世?！?/p>

又一年多過去了，小梅再次回到陳杰家的小樓。院門沒上鎖，院子一點也沒有變，小梅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恍惚，就如回到了從前：秀麗在這樣的午后，坐在那棵樹陰濃密的紫荊花樹下，輕輕斟出色如瑪瑙的紅茶，淺淺抿一口，然后靜坐冥想，任由花瓣落滿裙裾。

小梅甚至嗅到了紅茶的香氣。

客廳內(nèi)，陳杰早已坐在那里等候，一見她，馬上走過來，殷勤地要為她挽手袋。小梅嚇了一跳，向旁邊退一步。

客廳里的布置換過了：古舊的檀木家具不見了，換上了新潮的夾板家具；織錦窗簾也換成了防水布。家具上有坑洼的破損，看得出來經(jīng)過不少的戰(zhàn)役。

小梅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小梅問陳杰：“媽留下什么東西給我?”小梅一直不改口，仍把秀麗稱“媽”。

陳杰指指茶幾上的那套茶具，正是秀麗的心愛之物。小梅的眼圈泛紅，忍不住伸手輕輕撫那杯沿。

陳杰說：“我知道你喜歡，但是，你能不能不把它拿走?”

小梅警惕地抬起頭，望著陳杰靜待下文。

陳杰吞吐著說：“我想你回來，每天用它喝茶……”

小梅臉漲得通紅。陳杰見了，以為她默許，伸手去拉小梅的手。

小梅嚇了一跳，大喊：“別碰我!”

小梅的聲音因暴怒而放大，回蕩在午后靜悄悄的陳家小樓里，嗡嗡地撞過來又撞過去，撞下了許多往事，帶著灰塵，帶著霉味，從天花板上，從墻壁里，從吊燈內(nèi)刷刷地掉落下來。

一時間，兩個人都被這失控的聲音嚇住了，愣在那里。

許久，陳杰臉色灰敗地退后一步，說：“嚷個啥，也不是沒碰過……”

小梅把那套茶具捧在懷里，說：“我把它拿走了，放在這里，也沒人欣賞。”

陳杰氣急敗壞地說：“你不回來，有大把漂亮妞爭搶著要住進來…”

小梅也沒有理會他，拉開門徑直走了出去。

小梅走出陳杰家小樓，拐到巷子里，迎面走來了鄰居趙嬸。趙嬸一見小梅，馬上親熱地拉住她，說：“你搬回來了?我就說那個小妖精和陳杰長不了。想當(dāng)初她挺著個大肚子，帶著父母打上門來。她的媽媽二話不說摑了陳太太一耳光，又吐她一臉唾沫。吵得大半條街的人都擠到陳杰家看戲?！?/p>

小梅感同身受，渾身打了一個冷戰(zhàn)。小梅想象著秀麗秀氣的臉龐上清晰的指痕，想象著那些腥臭惡俗的嘴巴，想象著那些猥褻的眼神……

趙嬸又說：“那么心氣高的一個人，就此一病不起。有一次她的病好了不少，醫(yī)院也準(zhǔn)她回家，小妖精卻硬要送她回醫(yī)院，說是家里騰不出地方來，陳太太一聲不吭回醫(yī)院，夜里就服下一瓶安眠藥……”

“轟”一聲，小梅只覺得天地混沌，望著趙嬸洇滿水光一開一合的兩瓣嘴唇，卻什么聲音也聽不到。

那么向往天堂的人，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卻活得比塵埃還要低!

小梅再次回望陳家小院，只見身穿旗袍的秀麗在紫荊花樹下向她揮手。

小梅忍不住大聲問：“天堂可有路?”

秀麗微笑，指指心的位置。

于是午后燦爛的陽光嘩嘩地直瀉下來，長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