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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訪

      2009-01-01 00:00:00
      四川文學 2009年1期

      呂捺突然心血來潮,要去省城拜訪老同學章北炎。

      按道理,他是不會想到去拜訪章北炎的,他們社會地位的懸殊就像地理位置的差距,是明擺在那里的,一個在省里的要害部門當處級干部,一個不過是鄉(xiāng)村小學的教師。如果不是那次在縣城偶然碰到,呂捺的腦子里是根本不會蹦出這個想法的。但既然蹦出來了,他就忍不住趕上前把它撲住。他這個人,沒有那么多的規(guī)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喜歡做一點迎難而上的事情。

      那天,看到幾個人陪著章北炎從酒店走出來時,他正在街對面配一副眼鏡。剛配好,他戴上一試,居然看到了章北炎。雖然幾年沒見,他還是一眼認出了他。視力的暢通帶來了心情的愉悅,他忍不住大叫一聲:章北炎!章北炎也是個近視眼,大概是度數(shù)不夠,站在那里回過頭,一時顯得茫然。他旁邊的幾個人顯然大為不滿,他們一直在處長處長地叫著,現(xiàn)在忽然冒出一個人來直呼名字,讓他們不自在,好像侵犯了他們的利益。而且那個人的樣子是那樣不起眼。呂捺跑到章北炎跟前,說你什么時候回來了,章北炎認真看了看呂捺,說,原來是你。不禁伸手在呂捺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

      他們的上一次見面,還要追溯到幾年前,章北炎回來辦調(diào)動手續(xù),呂捺則正在和老婆鬧離婚。一喜一悲,呂捺咧了咧嘴。

      章北炎說,還在村小嗎?呂捺說,是啊,像我這樣的人,在村小最好了。章北炎對身邊的人笑了笑,說,我這個同學,是怪脾氣。那幾個人忙把腰彎了彎。章北炎沒怎么理會那幾個人,倒是旁若無人地跟呂捺聊了起來。臨別握手時,章北炎主動遞給他一張名片,說,我換了個地方,找個時間去玩,咱們好好喝幾盅,保管是十年陳釀。

      呂捺眼里放出光來,說,好。

      他把章北炎的名片塞進兜里,心想章北炎這個人還是不錯的,雖高高在省里,并沒什么架子。都說同學的感情最純潔,那也因人而異。他還有個同學,在市里做什么,據(jù)說混得風光無限,有一次也在街上碰到了,對方緊緊握著他的手說來玩啊一定來玩啊,可并沒把聯(lián)系方式告訴他,這不明擺著說假話嗎?他像是提醒對方,說,你不發(fā)個名片給我嗎,不然我怎么找你。對方猶豫了一下,才掏出名片。等對方走后,他看也沒看,就把名片扔進了街邊的垃圾桶。他想如果下次不幸碰到對方,他理也不會理他。

      但跟章北炎還是不一樣的。他們從初中到師范,整整同學了六年。他們一塊兒逃學一塊兒偷人家紅薯,又一同突然改邪歸正對學習產(chǎn)生了狂熱的興趣,在教室里挑燈夜戰(zhàn),一同考上了師范(對于當時的農(nóng)村孩子來說,這是最好的出路)。在師范里,他們還一同參加過書法興趣班和文學社。不同的是,畢業(yè)后章北炎改了行,先是到鄉(xiāng)政府,后來到縣紀委,他的材料寫得首屈一指,就是靠著筆桿子硬,又徑直被調(diào)進了省某廳,專門給廳長寫材料,廳長后來提升為副省長,把他也提拔了一把。他的發(fā)跡在他們縣里幾乎是個神話。而呂捺畢業(yè)后這么多年一直原地踏步,還在鄉(xiāng)下當小學教師。當初也有機會改行,他老婆有個表哥在縣宣傳部,但聽說到了那里要沒完沒了地寫新聞和材料,他就被嚇住了。他最怕寫此類東西。因為這些,老婆也跟他鬧翻了,一氣之下跑到外面去打工,幾年后回來跟他離了婚。呂捺把孩子拉扯大,更加不思進取了,除了上課,就是打牌和睡懶覺,活得沒一點志氣。

      五一過后,學??傄艓滋燹r(nóng)忙假,別的老師家里都種了田地,呂捺沒事做,在鄉(xiāng)下呆得無聊,就忽然想到了章北炎。想起了以前的種種趣事,便從床上翻身坐起,對自己說,是啊,到省城里找章北炎喝酒去。鄉(xiāng)下沒什么好酒,讀師范的時候,他們躺在學校后面的山坡上,一邊讀李白一邊想著他的“金樽美酒斗十千”,心想古代的酒大概特別好喝吧,李白才喝得那么帶勁。他們曾偷偷在校門口的小店里買了一瓶白酒,覺得并不怎么好喝。十年前倒是喝過一次好酒,那時章北炎還在縣里,和另一個同學見面,想起了呂捺,把他叫來,三人喝了一瓶十年陳釀。呂捺說,好酒。他找到了一點李白的感覺了,說,原來李白是躲在十年陳釀里的??梢粋€小學老師,哪里能經(jīng)常喝到十年陳釀呢?想起那天章北炎在大街上跟他說的話,他忽然來了勁。難得章北炎還記得他說過的那句話。一個省里要害部門的處級干部,家中的酒柜里當然少不了十年陳釀。在這里,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認識上的一個誤區(qū)。以前他只注意到李白飄逸的姿態(tài)而忽略了李白畢竟也是上流社會的人,或者至少也大多在跟上流社會的人打交道,不然他喝的也只能是假酒或很差的酒,還談什么“斗酒詩百篇”。有一次,他假酒喝多了,像條死狗一樣被同事抬到醫(yī)院里去打了兩天吊針。

      臨出門,他又回頭從抽屜里翻出一張紙片帶上。那是省自考辦的一個通知,大意是說他的一個什么考試已經(jīng)通過,叫他于×月×日之前來拿證書。其實日期早過了,當時考試也是出于無聊,考完之后,也一直懶得去拿證。他想,如果章北炎出差了或沒空見他,他就順便把這個證拿來,免得白跑一趟。

      他想給章北炎一個驚喜。他找到章北炎的單位,貓在門口,打量著進進出出的車輛,心想章北炎會坐在哪一輛車里呢?作為一個正處級干部,不用說,車是肯定有的。只是他肯定不知道有個老同學在暗暗觀察他。這樣一想,呂捺不禁興奮起來。

      但他馬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想法難以實現(xiàn)。進出的車子基本上都把玻璃搖上了,玻璃的反光效果很好,他根本看不到車里的人,卻看到自己的臉有些變形地在玻璃上一滑,好像被甩了下來,讓他幾乎要跟著一個趔趄。

      人還是有上進心好。這是他把自己和章北炎的現(xiàn)況比較后得出的結(jié)論。想當初,他和章北炎在同一個起跑點上,二十年過去,反差卻是這樣大。難怪老婆老是跟他吵架。一想到他居然要安貧樂道一輩子,她急哭了。她本來是小學的代課老師,好不容易找到了他這個正式教師,想通過門路和他自己的努力把他培養(yǎng)成她想看到的樣子,沒想到他完全不感興趣,她豈不失望?其實老婆的想法也沒什么不對的,主要是,他這個人太消極了。他這種性格,大概注定會一事無成的。若論寫文章,當初章北炎還沒他寫得好。他摹寫的古詩,簡直可以亂真。他的書法,也大氣灑脫得很,不像章北炎,永遠也脫不了歐體拘謹?shù)募茏?。但他沒有章北炎有想法。有一年正月,他和章北炎相約到一個同學家里去玩,他先進門,大大咧咧對同學的父親說,伯伯拜個年哩。誰知章北炎進來后跟著說一句:伯伯,本來是要拜個年的,但今天是空手,就不說拜年的話了。按道理,他們的話都沒什么錯,鄉(xiāng)下的風俗習慣,正月見了面是要拜年的,但把兩人的話放在一起,似乎就分出了高低。呂捺才知道,章北炎是有想法的。不過他并沒有責怪對方。當時他們已經(jīng)讀師范了?,F(xiàn)在想來,兩人的境況差別還是跟此有關(guān)的。

      他和章北炎的見面沒有出現(xiàn)想象中的戲劇性。他看到章北炎從一條斜街里走出來,沒有坐車,他只好走上前去。章北炎說,是你啊,嘿嘿,沒想到。呂捺說,你這個處級干部,親自走路啊。章北炎說,在我們單位,處級干部哪里有車坐,至少也要副廳。呂捺略顯驚訝地說,在縣里,副科級干部都有車。章北炎笑了笑,說,那是在縣里——等了很久啊?也不打個電話。呂捺說,剛來,沒什么事,也就沒打電話。他觀察了一下,見章北炎的臉上既沒有那種虛張聲勢的驚喜,也沒有被驚嚇,仿佛跟他們上次在縣城的大街上相遇沒什么區(qū)別。

      章北炎說,你是到我辦公室去坐還是先在外面轉(zhuǎn)轉(zhuǎn)?

      他說,我隨便轉(zhuǎn)轉(zhuǎn)。他不喜歡呆在別人的辦公室。

      章北炎說,那好,兩小時后,你在這里等我。

      他說,行,你去忙吧。

      章北炎在快進門時,又回頭朝他用力揮了揮手。

      呂捺對這樣的見面方式比較滿意。幾年前他來過一次省城,啊不,去年也來過,不過是路過,送兒子上大學。兒子考上了本省南部的一所冶金學院。聽說這幾年省城變化大,他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車上看到了,大橋兩邊都是大片大片新修的房子。廣場擴大了兩倍,紀念塔也加高了十米。這都是他早就從報紙上看到的。一個村小學,同樣的省報和市報,居然被攤派了好幾份,擦屁股都嫌臟。呂捺走到街口,發(fā)現(xiàn)那里就是省日報社。想當年,他和章北炎還往這里投過稿呢。那時,他們每天早晨起來都要跑步。他們在學校背后的山坡上讀李白。去湖邊爬山看日出。冬天也不怕冷去游泳。可是畢業(yè)后,從理想主義的云端重重地摔了下來,以后是結(jié)婚、生子、種責任田,被囿于人際和家庭糾紛,再也沒爬起來。好在還有章北炎這樣的人,不然,他們那一代師范生就在社會上全軍覆沒了。本來,他們應(yīng)該讀高中,考大學,可他們鼠目寸光地去考了師范。他讀了大半年,才知道將來要做鄉(xiāng)村小學教師。而當時成績比他們差得多的那些初中同學,后來都考上了大學。考了師范,就好像他們蹲在起跑線上,弓起背,正準備起跑,忽然有人跟他們說,不用跑了,你們可以不跑了,跑不跑都無所謂了。他們就真的不跑了。有時候,他會有被拐騙和利用的感覺。他們是被拐騙和利用的一代。是失蹤的一代。能像章北炎這樣從深水里爬出來的人真是少而又少。他們在心智還未成熟的時候,就被騙上了社會的大車,難道他們的消極與沉淪,完全是他們自己的錯么?在消極中,他找到了讓自己消沉的理由。就在幾月前,他還聽說師范同學劉祥因為超生被開除了呢。同學忍受不了父母的嘮叨,只好偷偷生了一個兒子,遭人舉報。還有十多年就可以退休了,被開除后,同學坐在校門口大哭??焖氖畾q的人了。而章北炎是他們所有人的“冰山”,從理想的水平面浮了出來。這樣一想,呂捺又興奮起來,他真的要和章北炎痛飲一番了。他曾懷疑那“斗酒詩百篇”不過是出于詩人的習慣性夸張,比如他們喜歡說一些“千年”、“萬丈”之類的大詞。一個人醉了別說寫詩,睡覺都是難受的,后來才估計可能是自己喝的酒不好,甚至喝的是假酒,如果是十年陳釀,感覺肯定不一樣。這次他要跟章北炎來個一醉方休。醉了之后要潑潑墨寫寫詩。別看他這么多年活得潦倒,但古體詩偶爾還會寫寫。過年時,他家的對聯(lián),從沒到書上去抄過,都是他醮上墨汁,略一沉吟然后一路寫下來。如果年前經(jīng)濟緊張,他就到縣城擺個攤子賣賣春聯(lián),利潤還是很高的。多年前他給老師和同學寫的一些字,有的還裝裱起來掛在那里。他還沒送過字給章北炎呢,這次說不定會趁著酒興送他一幅,詩句由他自己寫,不抄襲古人。他要告訴章北炎,他覺得自己并未真的沉淪,只是選擇的生活方式跟他不一樣。

      兩小時后,他重新來到那家省直屬單位門口,見章北炎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他了。

      章北炎說,中午就在館子里對付一下,晚上再到家里去。

      他說,好啊,既然來了,我不會那么快就走的,至少要讓我把十年陳釀喝足。

      章北炎說,嘿嘿,我家里有的是十年陳釀。

      他說,那我們一醉方休。

      章北炎把他帶到附近的一家酒店。旗袍開叉很高的迎賓小姐朝章北炎笑著,都叫得出他的職務(wù),看來他是???。第一個迎賓小姐把他們帶到第二個迎賓小姐那里,第二個迎賓小姐又把他們帶到第三個迎賓小姐那里,一路接力,樓梯也回環(huán)曲折,等坐到包廂里來,呂捺就有些不辨東南西北了。章北炎一路打電話接電話,另一只手拽著他,拽得太緊了,像是怕他丟了似的,讓他有些不自在,好不容易找了個機會巧妙地擺脫。等章北炎把手機放下,包廂里又陸續(xù)進來了幾個人。章北炎對他們說,這是我的老同學呂捺。又指著他們對呂捺說,這都是我的同事。

      來人趕緊更正似的說,下屬,我們都是章處的下屬。

      彼此打了招呼,用力笑一笑。呂捺暗想章北炎是不該叫這么多人來陪他的。最好是他倆面對面喝上幾盅,就行。北炎又不是不知道他不喜歡應(yīng)酬。不過老同學也是好意。菜上來了,服務(wù)員開了酒。章北炎說,這是省城最新版本的一種啤酒,一支才三百五十毫升,超市里也要賣六塊多錢,來嘗嘗。呂捺學會了兩個新詞,一個是啤酒也可以叫“新版本”,另一個是量詞“支”。這種用詞方法讓他覺得新鮮。的確,一個“支”字就把這種顏色鵝黃、身段苗條的啤酒和他在鄉(xiāng)下喝過的那種膀大腰圓、一塊錢一大瓶的啤酒給區(qū)別開了。不過他并不怎么喜歡喝啤酒。他喝啤酒從來沒找到過李白的感覺。他酒量大,啤酒喝得再多,也不能讓他騰云駕霧,只是不停地上廁所。很難想象李白當年一邊喝酒一邊頻繁地上廁所,那樣他的詩里大概就沒有仙氣只有尿騷氣了。想到這里,他不禁笑了起來。章北炎發(fā)現(xiàn)了他的笑,用肘子輕輕碰了碰他,說,你笑什么?他用方言說,忽然想到李白會不會一邊喝酒一邊頻繁地上廁所。

      章北炎不相信似的,好像故意皺著額頭看了看他,但他馬上用普通話對呂捺說,來,老同學,我敬你一杯。

      仿佛章北炎的敬酒是一種號召,其他人也紛紛向他敬酒。他只好端起酒杯來?,F(xiàn)在他似乎猜到了章北炎叫下屬來陪他吃飯的原因,一方面章北炎想在他面前亮亮自己的排場,好像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接見外賓時的閱兵。剛才聽介紹,來的最小的官也是科長。另一方面,章北炎也想在同事面前表現(xiàn)他這個人是多么樸素和不忘舊情,對吧?不過章北炎隨后的幾句話又打消了他的懷疑。章北炎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對大家說,我這個同學,酒量是很大的,不多找?guī)讉€人來陪他喝不過癮,本來是要喝白酒的,但考慮到大家下午還要上班,只好先委屈一下老同學了。大家說,那是。

      章北炎對呂捺說,晚上,我陪你喝十年陳釀。

      這樣,呂捺倒不好意思了。他不禁責怪自己多心,喝酒也漸漸變得主動起來。

      那個老鄉(xiāng)說,呂老師,你最多的時候,喝過幾多白酒?

      他一驚,心想對方怎么會叫他呂老師,不過仔細一想,不叫呂老師又叫什么?總不能跟章北炎一樣也叫他同學吧,因為對方畢竟是章北炎的下屬。他說,這個問題比較難回答,因為我喝多的時候,往往記不住喝了多少,而記住喝了多少的時候,又往往沒有喝多。

      大家笑了起來,說,想不到呂老師這么幽默。

      老鄉(xiāng)又說,呂老師這次來省城,是辦什么事吧?看起來,他好像是隨便問問,但仔細一瞅,又覺得似有所指,好像對呂捺的情況比較了解。他這樣一問,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呂捺身上來了,章北炎也有意無意在他臉上掠了一眼。

      呂捺說,沒什么事,學校放農(nóng)忙假,我閑得無聊,來找老同學喝酒。

      不過這個回答似乎并沒有讓人信服。大家有些懷疑地望了他一眼,又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章北炎端起酒杯說,是啊,喝酒,老同學,再來一杯,想當年——

      呂捺干了杯中酒,又從服務(wù)員手里接過酒瓶。老讓別人給自己加酒,他有點不自在。他把章北炎和自己的酒杯加滿,端起來說,這杯酒,我就借花獻佛敬一下大家。他做了個敬酒的動作,端起來一飲而盡。

      老鄉(xiāng)說,怎么樣,果然。

      呂捺不知道老鄉(xiāng)的這個“果然”是什么意思。他想大概章北炎是明白的,便望了章北炎一眼,可章北炎并沒打算跟他說明,再說也沒法說明嘛,誰叫他悟性不夠呢。他在跟人打交道的時候老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不夠用。好像面積不夠,或者有一塊地方是暗的,光線照不到。別人以為很明了的事情,他卻稀里糊涂的。師范畢業(yè)前,他跟幾個同學一起被分到小學實習,一次到誰家去喝酒,校長也去了。校長后來在別人面前說他不懂事。他想來想去也沒明白校長為什么這么說,是他夾菜的動作跟別人不一致(比如別人停下來了他還在動手,別人動手了他卻停了下來?;蛘撸瑒e人要等校長動了手自己才動手,他卻跟校長同時或先于他動手了),還是他說話大大咧咧口沒遮攔?他不知道。如果這就是“不懂事”的話,那就讓他不懂事好了。因為不懂事讓他寬松自由,懂事讓他拘謹。

      在他看來,喝多了啤酒一定要上廁所,這才是一個果然。

      他又去“果然”了一下。

      回來,一個人(呂捺記不清那些復(fù)雜的職務(wù)和姓名,尤其是要把它們粘連起來的時候)說,你剛才上洗手間時,章處跟我們說了,你喝白酒從來沒醉過,要醉也要醉得像李白那樣,可惜下午要上班,不然可以把你喝得現(xiàn)出李白的原形來。

      呂捺笑了笑,說,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這腦子,什么詩也作不出來了,作出來也是打油詩。他不想只有他和章北炎彼此知道的一些事情,也讓別的人知道??刹恢卤毖自趺椿厥拢寗e人知道了。

      大家說,打油詩更有意思。

      呂捺說,登不了大雅之堂,來,還是喝酒。

      章北炎對大家說,我這位老同學,除了作古體詩,還寫得一手好毛筆字,記得我在縣里的時候,還看到他過年前在街上擺攤賣字。

      呂捺臉紅了,說,寒假么,沒事做,賺點外花。

      那個老鄉(xiāng)說,哇,呂老師的字那么好啊,我以前讀書的學校,有個老師也喜歡寫字,拿支拖把,蘸了水在操場上寫,也到街上去賣字。到了晚上,就拿把椅子坐在操場上拉琴,還像瞎子阿炳那樣戴副墨鏡。

      一個人說,那不是神經(jīng)有問題么?

      老鄉(xiāng)說,是啊,神經(jīng)是有問題啊,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沒找到老婆。

      呂捺坐在那里有些不自在。章北炎咳嗽了一聲,大家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望望章北炎又望望呂捺,老鄉(xiāng)賠著笑說,扯遠了。

      另一個人忙轉(zhuǎn)換話題,說,呂老師孩子多大了?

      章北炎高興地笑了起來,說,他兒子都讀大學了。

      ??!那幾個人很驚訝,說,呂老師的孩子這么大了??!章處你跟他同學,你兒子才讀小學。

      章北炎說,是啊,什么都要先下手為強,生孩子也是如此嘛。

      呂捺只好說,哎呀,我那時在鄉(xiāng)下沒別的娛樂,只好談戀愛結(jié)婚,哪像我這位老同學志存高遠。他怕自己的話會讓別人誤以為帶了刺,便伸手拍了拍章北炎的肩膀。

      章北炎笑了笑,似乎是默認了他的話。

      呂捺覺得有點不舒服,難道結(jié)婚生孩子也成了罪過?他結(jié)婚也許是早了點,剛到法定年齡,可那時候他的確是想結(jié)婚,不管是心理上的孤單還是生理上的沖動。對于生命,他總有一種恐懼感,在鄉(xiāng)下,漫長的寂寞是一種折磨。因為結(jié)婚早,他總是遭到一些人的嘲笑。

      那個老鄉(xiāng)仿佛要為他解圍,說,我也是鄉(xiāng)下出來的,情況都差不多,我有個女同學,初中畢業(yè)后就嫁了人,聽說現(xiàn)在都做外婆了。

      大家更驚訝起來。一個說,難怪中國人口這么多。另一個說,鄉(xiāng)下嘛,基本上是這個樣子啦。

      老鄉(xiāng)說,鄉(xiāng)下人怎么啦,連毛主席他老人家都是從鄉(xiāng)下出去的呢。另一個人說,其實嚴格說來,誰都是鄉(xiāng)下人,就好像一根瓜藤,鄉(xiāng)下就是那根,城里就是那葉子和花,沒有根就沒有葉子和花。那果子呢?有人俏皮地問,然后他馬上自己回答,果子大概就是出國留學和綠卡吧,并搶在別人笑之前自己先笑了起來。

      呂捺望了章北炎一眼。他在望了章北炎之后,才意識到這一點。不禁暗暗跺了跺腳。干嘛要望這么一眼呢,好像對他有所求似的。其實類似于這種無聊或有趣的談話他又不是沒見識過,在縣城里也差不多,一樣可以聽到??磥砜h城和省城也沒什么區(qū)別。

      章北炎卻似乎已經(jīng)捕捉到了他的信息,趕緊打總結(jié)說,好啦,時間不早了,大家通干了吧。

      “總結(jié)”完,章北炎買了單,一群人便說說笑笑著作鳥獸散。

      下午,章北炎告了假,打了個的,陪呂捺去逛省城的幾個景點,一個廣場,一個什么古樓,一個古代畫家的紀念館。那位畫家恃才傲物,畫什么都是朝上翻眼睛。半路上,呂捺聽章北炎給老婆秦葦英打了個電話,說來了同學,叫她早點下班,弄幾個菜。秦葦英問是哪個同學,章北炎說,呂捺啊。

      章北炎的老婆秦葦英是他們的師范校友,不過要低他們好幾屆。呂捺的學生有兩三個跟秦葦英是師范同學。她畢業(yè)后,就跟呂捺成了同事,只不過秦葦英在中心小學,呂捺在村小學。那時章北炎已經(jīng)調(diào)到縣里去了,通過中學里的一個老師,來和秦葦英相親。條件是明擺的,章北炎已經(jīng)在縣城扎下了根,并且是政界有名的后起之秀,紀委書記非??粗厮?。而像秦葦英這樣的女教師,都在想辦法進城。當然,各自的想法放在肚子里,并沒有說出來,也是不用說出來的。秦葦英默許了。呂捺還記得那天,章北炎興奮地到村小來找他,說對方已經(jīng)同意了。那是他們聯(lián)系最頻繁的一段時間。隔不了幾天,章北炎就來向他報告戰(zhàn)績,他攻城拔寨到了哪一步。孰先孰后,他都是有步驟的,不亂來,仿佛不是談戀愛,而是在解一道習題或拆開一臺什么機器。似乎沒用多久,章北炎就把對方完全攻下來了。結(jié)婚后不久,章北炎就把秦葦英調(diào)進了縣城。

      呂捺問,小秦現(xiàn)在哪里上班?

      章北炎說,還是在一所小學。

      ——關(guān)系都轉(zhuǎn)過來了吧?

      ——快了吧,他們校長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

      ——縣里呢?還有工資拿么?

      ——還有一點,不過又下最后通牒了。

      ——對你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

      ——說是這樣說,但欠人家的人情總是要還的。

      呂捺說,已經(jīng)看了這么多地方,夠了,我們回去吧。

      章北炎說,你難得來一趟,總說來,總沒有來。

      呂捺笑了,說,這不是來了嗎?

      章北炎說,是啊,來了就好,有什么,別客氣,盡管說。

      呂捺說,沒什么,已經(jīng)看了這么多景點了,你知道,我一到景點就昏昏欲睡。

      章北炎說,所以我才挑了些這時候人不多的地方。

      他又說,我說的不是景點,我是說,如果你有什么事要辦的話。

      呂捺說,沒什么事,萬一要說有什么事,那就是來找你要酒喝,嘿嘿。

      章北炎說,晚上我們喝劍南春,柜子里有一瓶十年的。

      呂捺笑著說,你才來了幾年,哪里有十年陳釀,不用說,是受賄來的了。

      章北炎說,的確是“受賄”來的,一個人托我辦個事,我不肯收錢,他就送了這么一瓶老酒給我,不過現(xiàn)在沒以前那么容易了,上頭把權(quán)抓得緊,我手里就沒什么權(quán)了。

      呂捺說,反正你是個有辦法的人,我知道。

      章北炎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

      章北炎住在江邊的一個新建小區(qū)里。呂捺說,房子很漂亮。章北炎說,剛買不久,現(xiàn)在單位不解決房子,只好自己掏錢買,這幾年房價飆升,買了房子后全家就負債度日,不過現(xiàn)在中國人對負債已經(jīng)麻木了,欠著銀行十幾萬,還幸福得不得了。

      進小區(qū)之前,呂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猶豫了一下。旁邊有家大超市,他想進去買點東西給小孩。章北炎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說,看什么呢?呂捺說,我去買點東西。章北炎卻拽著他的胳膊,想把他一直拉進小區(qū)。

      呂捺說完這話,他的臉就已經(jīng)紅了。他是個不太管庸俗禮節(jié)的人。最討厭那些貌似客氣的迎來送往。那時在縣里,他們每次來往都是輕松愉快的,弄些禮節(jié)拎在手里是多么大的負擔,在同學之間,他是唯一在來往時不拎多余東西的。一看到這個同學拎著東西到那個同學家里,他就難受。這哪是同學,分明是在走親戚。他跟章北炎說,如果我們也這樣,以后就不必來往了。實際上,他們后來的疏遠跟這些也有關(guān)系。章北炎剛結(jié)婚時,呂捺也沒少去他們的新家,章北炎還跟從前一樣,可他發(fā)現(xiàn),秦葦英對他的態(tài)度慢慢有了變化,有幾次,他進門時秦葦英首先看的是他的手。她的臉平了下來。雖然秦葦英比他小好幾歲,雖然他們以前還同過事,可現(xiàn)在身份不一樣了,是官太太了??h城的官太太往往最像官太太。她們串通了各類小道消息,引領(lǐng)著各種時尚。大概其他人進門時都是拎著東西的,畢竟章北炎在權(quán)力部門,他曾親眼在章北炎的辦公室看到他教訓一個什么局長就像老師訓斥學生。但他是不會這么做的,漸漸地,他去找章北炎的次數(shù)就少下來了,以至后來幾年彼此不見面。

      考慮到這些因素,他還是從章北炎手里掙扎出來。他說,如果你不讓我買東西,我就不進你的門了。

      章北炎笑著說,你這個人,怎么沒有以前灑脫了,要是買了東西,我才不讓你進門。

      呂捺說,我們是老同學,對吧,你兒子就是我侄子,對吧,我作為他叔叔,到了你家門口,給小孩買點吃的東西,總是可以的吧?

      章北炎說,既然他是你侄子,那就不是外人,不是外人就不用買東西。

      呂捺說,既然不是外人,那就更要買。這說明我不是客氣,而是表達心意。

      一個要進超市,一個執(zhí)意不讓,他們在那里各執(zhí)己見、有理有據(jù)地拉扯起來。要是看到了別人這樣做,呂捺準會笑痛肚子。每當同學或同事為到某一家去吃飯是否買東西以及買什么猶豫或爭執(zhí)時,他都在一旁笑。沒想到今天的主角卻是自己。

      末了,還是呂捺占了上風。他不顧一切地掙脫了章北炎,沖進超市,快速買了一罐雀巢奶粉,一盒金帝巧克力,還有一籃包裝好的水果。他沒時間選擇,只揀貴的買。章北炎在超市外面頓足。

      看呂捺走出來,章北炎說,你看看,你看看。

      呂捺說,沒什么,沒什么。

      他們不禁為自己剛才的表現(xiàn)難為情。有那么一會兒,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章北炎挺了挺胸,好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臉上漸漸恢復(fù)了開始時的自然神態(tài)。

      兩人輕手輕腳上了樓。樓道里很安靜,呂捺不由得屏住呼吸。秦葦英還沒回家。呂捺故意把買來的東西放在顯眼的位置。他打量了一下章北炎的房子,說,布置得很漂亮。章北炎說,僅裝修就花了近二十萬呢。呂捺說,要啊,要,縣城都不便宜,何況在省城里。他甩了甩頭和手。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拘謹起來,說話也不知不覺順著章北炎的口氣。其實他想說的是,不就是個房子嗎,要裝修得這么豪華干嘛,他看過相關(guān)的資料,裝修得越豪華,里面散發(fā)出來的氣體對人體越有害。都是錢鬧的。如果章北炎跟他一樣,每月只有一千多塊錢的工資,看他拿什么裝修。如果是以前,如果章北炎還在縣里,他肯定會這么說的。那次從同學家里出來,他就跟章北炎說了,他說,你這個家伙,明明聽到我在前面說的話,你怎么還那樣說,不是明擺著想顯得比我聰明嗎?章北炎不好意思了,說他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沖動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了。彼此把話說開了,反而沒什么。呂捺在章北炎的新房里走了走,仿佛他成了有著兩個聲道的人。不過他心里也的確有一些說不出來的感覺。是什么感覺呢?是嫉妒?還是自卑?或許,什么都有一點吧。連李白有時候都忍不住“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呢。真的,如果說他在章北炎的新房里什么觸動都沒有,是不可能的。難道他真的不想住到城里?不想擁有某種權(quán)力?不是的。只是他把自己的尊嚴和自由看得太重,又怕麻煩?,F(xiàn)在,他在看了章北炎的新房后隱隱流露出的各種情緒,讓他意識到了一些內(nèi)心最深層的、他以前沒意識到的東西。

      章北炎又給秦葦英打了個電話,叫她帶兩樣鹵菜來,然后打開超寬的液晶電視,把遙控遞給呂捺,系上圍裙到廚房忙活去了。不過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定,本來放在廚房里的東西他卻跑到客廳里來找。他像是有話要說,又沒有說出口。

      過了一會兒,門鈴響了,呂捺跑去開門,卻沒找到機關(guān),喊章北炎,章北炎出來把門打開,原來是秦葦英和兒子回來了。秦葦英一個勁地向呂捺道歉,說本來可以早點回來,但臨出門,孩子的班主任叫她去說點事。

      孩子在大人的授意下叫了一聲叔叔。章北炎摸著孩子的頭,問他還記得這個叔叔唄,孩子搖了搖頭。章北炎說,咦,這是你呂叔叔,怎么忘了?呂捺說,上次看到孩子時,他還沒上幼兒園呢,好幾年沒見,當然就不記得了。呂捺替孩子解圍。他想他應(yīng)該對孩子表現(xiàn)得親熱一些,拍拍孩子的肩膀或摸摸孩子的頭。但他不知道這樣做孩子會不會反感。在他的感覺里,孩子是會反感的,所以他一般不會這樣,可是不這樣,又怎么表示對孩子的親熱呢?這樣吧,孩子會不會嫌惡他呢?他一點把握也沒有。其實他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打交道,一見熟人的孩子他就手忙腳亂。他靈機一動,忽然把那堆東西往孩子面前一放,說,叔叔給你買的。似乎因為動作太生硬和夸張了,他不禁揉了揉自己的肩肘。

      秦葦英說,你看你,買這么多東西干嘛。

      呂捺說,沒什么,沒什么。

      章北炎對秦葦英說,我不讓他買,他偏要買。好像他這樣一說,就為呂捺買的禮品增了值。

      孩子借機從章北炎手里溜走了,拿起書包跑到房間里,咚地一聲關(guān)上房門。呂捺暗暗松了口氣。

      章北炎說,現(xiàn)在的孩子。

      秦葦英說,呂老師你是來辦什么事的吧?

      呂捺笑著說,呵,不辦事就不能來找你們啊。

      秦葦英的那聲呂老師也讓他感覺有些意外。按年齡,她當然是可以叫他呂老師的,她跟他的學生是師范同學。但以前他們同事的時候,她并沒叫過他呂老師,她調(diào)到縣城里后,也沒有叫過他呂老師,怎么現(xiàn)在反倒叫起來了。

      他說,我在鄉(xiāng)下發(fā)了酒癮,來找北炎喝酒。

      秦葦英說,呂老師你真喜歡開玩笑,跑這么遠來喝酒。

      呂捺說,我在鄉(xiāng)下聞到了你們家十年陳釀的香氣。

      秦葦英說,那好,晚上你們就喝個夠,不過北炎應(yīng)酬多,不能讓他多喝。這個月,他醉了好幾次。

      呂捺說,放心,他跟我在一起,我從沒讓他醉過。

      呂捺是一個真愛酒的人,他不允許別人稀里糊涂喝醉。那時,同學之間,誰要是醉了搶酒喝,他都會擋住,把酒拿過來自己喝掉。至于暗暗把酒潑在桌上或地上的下三爛勾當,他更不會做。酒是糧食之精華,糟蹋了酒就像糟蹋了日月的光輝。

      秦葦英說,章北炎的應(yīng)酬太多了,幾乎天天都有,經(jīng)常在外面喝到半夜回來,有時候要同時對付好幾桌人,在幾家酒店之間來回奔跑,去年都胃出血了。

      呂捺說,那可要當心,像他這樣當領(lǐng)導(dǎo)干部的,的確是應(yīng)酬太多了。還有一句話他想說又怕秦葦英見怪就沒說。他想說的那句話是,難怪報紙上經(jīng)常有官員喝酒喝出了問題家屬要為他們申請烈士。很多人看了這樣的報道都是幸災(zāi)樂禍或一笑了之,但他總是很認真地跟同事說,他們的確是應(yīng)該被評為烈士,那么多應(yīng)酬,誰不煩。

      秦葦英說,不光是應(yīng)酬,縣里還經(jīng)常來人找他辦事,幾乎每星期都有,并且一開口都是比較難辦的、要違規(guī)操作的事情。

      呂捺呵呵笑了起來,說,不違規(guī),人家還用得著來找他?

      秦葦英說,辦成了倒好說,就怕辦不成,功夫也花了,還落不到一個好。有一次,一個外縣同學來找他,說車被市內(nèi)的交警給扣了,要交罰款,問他有沒有熟人,你說,這樣的事也來找他,他說沒熟人,同學很不高興。還有一次,他那個村子里一個人來做手術(shù),叫他跟醫(yī)院打個電話,怕醫(yī)生要紅包,末了居然拿一大堆發(fā)票來問能不能幫他報銷,你說,這叫什么事?還有縣教育局和他以前的那些同事,他們每次來了,除了喝酒吃飯,還要去洗頭按摩住賓館,他們以為像縣里一樣,什么都可以報銷,不要自己花錢,其實很多時候是他自己掏的錢,那些發(fā)票根本報銷不了。

      呂捺說,是啊,幸虧我沒什么事找他,不然我哪開得了口。

      秦葦英說,你不一樣,你們是老同學,你要是有什么事,盡管跟他說。

      呂捺只好點頭,說,好的,如果真有什么事,我會跟他說的。

      這時章北炎已經(jīng)到廚房去了,玻璃門沒拉上,他仿佛聽到了什么,把頭伸出來問道:你們說什么?

      秦葦英說,說什么,還不是說你的那些破事。

      她站起來也系上圍裙到廚房里去了??磥硭麄儌z是經(jīng)常一起下廚房的。瞧這個架式,家里的確是經(jīng)常有客人來。

      廚房的玻璃門關(guān)上了。呂捺又坐在那里摁電視機的遙控。新聞里說,什么地方又揪出了一個貪官,該貪官如何如何以權(quán)謀私,貪污受賄多少多少。呂捺心想,人都是有弱點的,如果他處在那個人的位置,大概也會那么干。繼而,他又想到章北炎。但愿章北炎不會淪落到那樣的地步。

      菜很快弄上桌了。準備吃飯。孩子從房間里跑了出來,卻要吃肯德基。秦葦英說,那個有什么營養(yǎng),不準吃。孩子抹抹眼睛,像是要哭。章北炎只好掏出錢夾子,讓孩子自己到樓下去買。他朝呂捺苦笑了笑,說,現(xiàn)在的孩子,都成了西式快餐的受害者了。

      秦葦英說,明明知道沒好處,卻制止不住。

      章北炎打開酒柜,把腦袋伸進去翻弄了一陣,說,找到了!

      果真是劍南春,十年陳釀。開瓶。呂捺聞到那香氣,都要醉了。他說,當年李白喝的大概就是這樣的酒,所以寫出了那么好的詩。

      章北炎說,不管多好的酒,喝醉了從口里冒出來的一樣是臭氣。

      呂捺說,不對,也許自己聞到的是臭氣,別人聞起來卻是酒香。

      章北炎說,我要把你的話倒過來,應(yīng)該說別人聞到的是酒香,可自己聞起來是臭氣,我嘴里就經(jīng)常冒出這種臭氣,我擔心我的胃出問題了。

      呂捺說,那你少喝,把瓶交給我好了,反正我不吃虧。

      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章北炎的酒量真的不如從前了。那時兩人對飲一瓶白酒是經(jīng)常的事。他們對寫文章感興趣就是那一次偷偷在校門前的小店里買酒喝后開始的。那天晚上,寢室里其他人都到外面玩去了,他們在寢室門前對酒當歌,忽然萌發(fā)了去支援邊疆和寫詩的沖動。只不過章北炎學的是現(xiàn)代詩,他寫的是古體。他太喜歡李白了。同時他對古體詩的那種形式和格律特別迷戀。一個不受約束討厭紀律的人怎么會渴望文字的格律呢?這真是一種奇怪的心理現(xiàn)象。

      說吧,什么事。章北炎舌頭有點大。

      呂捺說,什么什么事?

      章北炎伸手指點著呂捺,說,你大老遠地跑到省城里來,不可能什么事也沒有吧。

      呂捺笑了,說,你這個人,怎么老問這個問題,不是說了嘛,我來找你喝酒,難道不是事嗎?對于我來說,這是最重要的事,劍南春,十年陳釀啊。

      章北炎說,我不相信,很多人來找我,也是開始什么都不說,等我喝得差不多了,他們就說要我怎么樣怎么樣,像是設(shè)好了陷阱讓我往里面跳。來,喝酒,有時候,人不如酒,酒越陳越香,人越陳越……麻煩。

      呂捺端正身體,說,我是誰,他們是誰?難道你不知道,我跟他們不一樣?

      章北炎說,有什么不一樣,他們也都這樣說,結(jié)果,還不是一樣。他笑了起來。他繼續(xù)說,現(xiàn)在趁我還沒醉,你把事情告訴我,我先答應(yīng)你,你的事情,不一樣,老同學嘛,我會盡力去辦。是不是鄉(xiāng)里沒發(fā)你的工資?或者又攤派了什么費用?是不是想提個教導(dǎo)主任什么的?或者超生了,計生委要罰款或開除你公職?

      呂捺說,怎么,劉祥也找過你?

      章北炎說,怎么沒找,他一見我,都哭了,可是我有什么辦法?別的事情都好辦,但這件事難辦,我查了資料,跟他同時被開除的,全市有四五百人,而且多數(shù)是教師。都是教書育人的人了,到頭來,反而要別人來教育。

      呂捺說,他跟其他同學交往不多,劉祥的事情,他也是聽說的。

      章北炎說,不管是村里人還是親戚、同學、朋友或以前的同事,反正他們每次來,不是用那種讓人很難受的辦法讓我給他們辦事,就是他們要求的事情我根本辦不了。

      章北炎說,跟你說實話,我怕他們來,我躲著他們,有時候我故意不開機,有時候我換手機號碼,可他們總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我,好像他們在暗處我在明處。他們像是一張大網(wǎng)從背后向我撒來。在縣里,村里人辦什么事都要找我。他們到我家里來吃了一頓飯,回去就跟大家說,自己今天在縣委大院吃了飯。如果跟別人起了爭執(zhí),他們就說他侄子或外甥在縣委里工作,問對方怕不怕。他們沒完沒了地給我制造麻煩。因為我,他們囂張得不得了。同學也一樣,求我?guī)退麄冝k調(diào)動,提干,辦留職保薪。如果我不幫他們辦,他們就會賴在我家里不走。除了我這邊的村里人、親戚、同學、朋友或以前的同事,還有秦葦英那邊的。他們對我窮追猛打。我為什么調(diào)到省里來?為的是從那張網(wǎng)里逃出來。我一直在逃。我想,從縣里到省里畢竟有這么遠,他們就不會輕易來找我了,誰知自從我調(diào)到省里,他們在下面更囂張了,他們更加頻繁地闖出亂子,然后要我出面給他們擺平。白天找不到我,就晚上找。手機號碼可以換,固定電話是不可能經(jīng)常換的,我只有一下班就把電話線拔了,可這樣又很不方便,單位領(lǐng)導(dǎo)和同事經(jīng)常抱怨找不到我。個別人還以為我狡兔三窟私生活糜爛呢。那些親戚不顧交通成本,依然走馬燈似的往省城里跑,他們來旅游、購物、或者想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要我去辦,而且每次來都是我?guī)退麄冑I返程車票,不然他們就裝糊涂坐在我家里根本不談回去的事情。為此小秦跟我慪了多少次氣,我也跟她慪了多少次氣。最恐怖的是,那些親戚居然說,社會的變化是說不清楚的,以后若是我們又回到鄉(xiāng)下,比如退了休啊,或因為通貨膨脹在城里生活不下去了啊,或犯了什么政治路線錯誤啊,你瞧,他們懂得的還挺多,他們說那時,我們可以放心地回鄉(xiāng)下,他們會給我們提供最大的生活上的保證,你聽聽,倒好像不是他們在麻煩我,而是我在預(yù)先為將來買單。我哭笑不得。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他們跟別人說我在省城里神通廣大,沒有我辦不到的事,說我跟省長好得不得了,說省長每次進京都要帶上我。他們想入非非,添油加醋,說得有板有眼。我真佩服他們的想象力。他們說,我將來至少也可以當個省長,因此他們就已經(jīng)在提前消費一個省長親戚可能有的各種虛榮心和特權(quán),哪怕打死了人也不怕。他們說,你跟公安局的人講一下,叫他們槍斃人時把槍口朝著天上不就行了?或者:你叫人把××的案卷調(diào)出來燒掉嘛,或者干脆就說丟掉了。他們說得頭頭是道,好像這一切不是出自他們的臆想而是真的發(fā)生過。所以現(xiàn)在你必須告訴我,你來辦什么事,這次我豁出去了,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你不說就不夠朋友,不夠同學,就是看不起我,我怕別人說我裝大,說我不念舊情。人言可畏啊。什么?不可能,你不可能沒事來找我,僅僅為了喝酒?笑話。沒有誰專為了喝酒跑到這里來。你就說實話,別吞吞吐吐的,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為你傾盡全力??丛谖覀兺瑢W多年的份上,看在我老婆跟你同過事的分上,看在我們曾經(jīng)互相抱著對方臭烘烘的腳丫子取暖的分上。嘿嘿,跟你說,這十年陳釀是假的,難道你沒喝出來?我早喝出來了。我柜子里那些十年陳釀都是假的,他媽的,他們都在騙我。無所謂,反正我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當假的比真的還好喝,當假的比真的還喝得多,假的也就成真的了,來,我們再來一瓶。

      章北炎站起來搖搖晃晃去拿酒。呂捺不讓,秦葦英也不讓。老同學的酒量低得讓呂捺心酸。現(xiàn)在他們不但不能像李白那樣寫詩,連像李白那樣喝酒也不能了。章北炎手一揮,掙脫了他們的阻攔。他的手特別大,特別有力,一看就是當領(lǐng)導(dǎo)的手。呂捺慘淡地笑了起來。章北炎說你笑什么,他說沒什么,章北炎把自己的手舉到眼前,很愛惜地打量著,說,不是在你面前吹牛,我這只手在機關(guān)里還是游刃有余的,對上面,我把領(lǐng)導(dǎo)哄得高興,對下面,我讓大家都服我的氣。秦葦英急得一連串地叫北炎北炎。章北炎抓住呂捺的手臂,狡黠地眨眨眼睛,說,不讓我喝酒也可以,但你一定要把此行的目的講出來,不然,我就把柜子里的酒都拿出來,我們一瓶一瓶地喝干,一醉方休,酒精中毒,慢性自殺,你看,我遲早是要死在酒精里的。

      秦葦英哭了起來。

      呂捺結(jié)結(jié)巴巴說道,好,我講,我講。他在身上七找八找,找出自考辦的那張皺巴巴的通知來。

      章北炎一把搶了過去,看了看,說,不錯,你肯定拿不到,找我找對了!都過期了這么長時間,要是你去,他們理都不會理你,他們會說早把那個扔掉了??晌也慌拢词顾麄儼炎C書扔了,我也要他們重新開一個,拉開抽屜,啪,蓋章!明天,你看我的。這就對了,早該跟我講的嘛。

      第二天,他被章北炎叫醒時,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秦葦英和孩子已經(jīng)上學去了。他跟著章北炎到樓下吃了早點,然后,章北炎就打了個車把他帶到省教育廳的自考辦。章北炎叫他在樓下等著。不一會兒,他就看到章北炎拿著什么喜滋滋地下樓來了,眼睛里蕩漾著無比的得意和滿足。

      他一定要回去,章北炎也沒挽留。他把他送到車站。車緩緩開動了,他們揮手告別,彼此似乎都松了一口氣。

      責任編輯 卓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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