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
遍江蘆葦 一夜間愁白了頭
秋天在一封雞毛信里 寫滿了
堅持到最后的蘋果 留在夢的衣領(lǐng)上
漸漸黯淡了的生活的口紅 故鄉(xiāng)坐在
急轉(zhuǎn)的車輪上 前往或逃離
都已無立錐之地 多少夭折
見證了我的父親 一個老農(nóng)民
柏拉圖式的理想 九月額頭上的云
一部分回到神的孤獨 一部分
被送往沼澤和貧瘠的低洼地帶
塵世的幸福在屋檐上結(jié)霜 風(fēng)
吹干了 一地茱萸眼睛里的露水
在連綿群山與暮色之間傳遞
的困惑和眺望 被一張霧氣的手帕包裹
我漸漸遠離了美和寧靜的南方
身后掛著一匹光陰的小馬達
怎么也停不下來
樹會成為自己的蟲子
一棵樹從來不是寂靜的
風(fēng)使它起伏過 雨令它動蕩過
連夢里都嘗試著 挽留一滴
松針懸崖邊的露珠——心上的微瀾!
卻在伸手之際 “啪嗒”一聲摔碎在地
顛覆了它年輪中的祖國和山水
一只聰明的蟲子從來不占據(jù)誰
只選擇在聽不清的方向
看不見的地方 說不明的原因下面
或者,一個假想的事件里
與樹對峙 像兩個不期而遇
的反義詞 有著與生俱來的沖突
現(xiàn)在 蟲子的內(nèi)心在玩火
它把一個人雕刻在樹的心瓶
卻把三千丈月光流放到黑暗中
樹已經(jīng)無法控制這場風(fēng)暴
寧靜,這短暫的健忘癥患者
剛把傷疤縫好 不經(jīng)意間
又泄露了它體內(nèi)更大的蒼茫
蟲子和樹這對天敵
如塵世的愛在相互撕咬
說不清誰走得更陡峭、更累
像兩個人 一個可以成為 另一個人的夢想、心跳和呼吸 而另一個 已經(jīng)變成自己的對手 像一根肋骨或一個神經(jīng)繃緊的情人 在遙遠的地方 呼喊出疼和痛
其實 樹在很多時候 會成為自己的蟲子
山居
夢催生的南山,供養(yǎng)一輪明月
像一朵纏繞大山胴體的喇叭花
放大了試圖潔白黑夜的瞳孔。
寂靜的梵音,被風(fēng)塞滿了各種隱喻。
我疏密有致的叢林的村莊
多么垂涎她腳下的露水,能夠親吻大地
——眾多濕淋淋誕生的真相!
我深諳卵石悲歡流泉的記憶
繞不過兩棵,糾纏在一起的馬尾松
又寬長了幾尺的婆娑的劉海。
清翳貼著山坡曼妙的曲線飛翔
耳朵里濺起陣陣濤聲和閃電
水霧升騰、呼吸開始彌漫在
隆起的峰巒和裂開下墜的谷彎。一條小徑
沿著山的腹背攀升,像我身體里抽出的
一根青藤,要在這個深夜
走進大山乳溝,尋找到一個靈魂的插座。
這時,我看見密林深處,飛舞著無數(shù)螢火蟲
長了翅膀的幸福,像一場大雪
突然包圍了我,和從一道傷口上
折返回來的另一個自己。
一九九零年的桃花
一九九零年春天,破冰前那陣風(fēng)
妖嬈的心事,像戀人的玉足
越田野。翻山岡,走過一片苜蓿地
向岷江兩岸,掀起陣陣波濤的痙攣。
粉墻黑瓦的村莊;巷陌間、溪流里
靜靜蟄伏的江南;藍天白云下、蘆葦發(fā)髻間
生患相愛的露珠、螢火、淺淺的蟲鳴;
與一座村小的寂寞一樣,有著燦爛的孤獨
陽光停留在36畝漸漸腮紅的校園,停留在
一群聾啞學(xué)生熱烈的眼神。那些剩余的光輝
被課堂、操場、宿舍和晾曬在走廊上的衣物
扇動起來,像風(fēng)浣洗過的幸福
在瓦藍的天空下,如甜蜜的醇醪
讓肺葉變得輕快,心如飛鳥流云
在這個有山有水的地方,我不用出錢
就擁有了自己的莊園,擁有牛羊、稻谷和蠶寶寶
避開世俗的花園,徜徉著我的蝴蝶、群鳥與星云
撥開荒草,我要在泥土深處種下一個美夢
我愿意為任何人生養(yǎng)如此眾多的小美女
我兩耳失聰?shù)奶一?,我并不完美的?/p>
盡情伸展的枝條,把我鮮艷的野心
抬到空中,抬出了圍墻之外
我心中的桃花源
二十年來,我濕潤的心跳
一直在樂山,那個叫西壩的小鎮(zhèn)徘徊。
緩緩流淌的沐溪,浩蕩奔涌的岷江
纏繞著我田園的思想和內(nèi)心溫暖的阡陌。
如果命運之神再次讓呼吸急促,讓山嵐晃動
你們啊,這些餐風(fēng)露宿的星星們
和藍色溫柔的夜幕,請跟隨我
回到幾間潑濺出燈火的小木屋
我心中的桃花源,也許只是
一條泥濘小路,一個寧靜的灘涂
一家荒野小店,一株懷孕的稻谷
和浩瀚蒼穹下,能讓我睡得最死的空闊處
桑麻不須我種,翠竹理想淡泊
雞鳴狗吠不及鳥雀歌聲靈動
閑暇時,我準(zhǔn)備修補生活
看煙波浩淼的人性,聽梵音淘洗塵世
一邊垂釣畫中山水,一邊自斟自飲
落坡的斜陽,床前的月光
以及散失了光芒的時辰和露水
眾生打盹。只有一小片荒草
據(jù)守著土地深處,沒有關(guān)閉的生長
今夜,我身體里的親人
我骨頭里的志向
將蘇醒三分之一的枝條
綻開幾朵羞澀的桃花
和一團綽約的鄉(xiāng)愁
小河淌水
如同找到了一個生活的出口
累了,就靜靜地泊著。
膩了,就叫上那些桃花
跟隨一縷春風(fēng),和竊竊私語的云
在藍天下,趟過一座又一座青山
允許胸?zé)o大志,隨波逐流
允許誤入一朵浪花,小小的歧途。
允許失去耐心,拋卻煩惱
做一株徹底輕松的水草……
洗掉塵埃,洗掉痛,卸下
身體里的重。允許對生活
不再緊抱幻想,而讓水晶般的心
繼續(xù)保持單純和潮濕。讓
浮浪人生,落花浮現(xiàn),石頭沉底。
川南的一個小山村,一條溪水的流淌
是柔弱的,也是固執(zhí)的。
她緩慢的品性里,不一定住著神靈
從清晨到傍晚,她自言自語,直接穿過了
村莊的心情。她是輕的,甚至能聽見
她的喘息,在千里之外的枕邊停留
生活越來越窄,夢越來越擠
連大地這個塵根未盡的俗子,越來越渴望
一滴露珠,把靜夜一遍一遍放大
迫切地想擁抱,月光下纏繞它的
小河里淌水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