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雪域

藏人之魂在冰雪中燃燒

黑色的雙腳裸蹈著原始的火苗，

鷹在高高的山尖盤旋，

溫暖的陽光鋪滿朝圣的山道……

——題記

1、康定以西。

行走在橫斷山脈的邊緣，黑褐色的巖石閃著寒鐵的冷光，利刃一般刺破無數(shù)朝圣者的雙手和雙腳。遙望貢嘎雪山，天光和雪光閃耀，在圣潔的太陽普照下，天地間布滿了神秘的光輝。寺廟里，喇嘛們誦著悠揚(yáng)苦澀的經(jīng)文，折多河水緩緩流過山澗，回應(yīng)著寺廟不絕的鐘聲，那份幽暗，讓所有來自雪域之外的旅者迷茫。

神說：是什么讓巖石緊緊靠在一起?是什么讓赤裸的山民緊緊抱在一起?敬畏雄鷹的藏民之子啊，你可以從稞麥面里尋找到幻想的言辭，在破碎的時間里追溯石頭上遠(yuǎn)古的圖騰和那些猜不透的箴言。可是，你憂郁而迷茫的無力的手，永遠(yuǎn)都無法握住飛逝的陽光。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赤裸的脊背在山間善意地播撒著火種，那些牛皮鼓、法鈴、一堆堆發(fā)黃的經(jīng)文，長時間忍受著焦慮的烈日暴曬和冽風(fēng)鞭打。誰也無法知曉，山神的影子能否一直庇護(hù)寂靜的村寨和牛羊?還有那些害怕饑餓的人們。站在山岡回望，太陽正從潮濕的溝壑升起，遲緩如垂死的牦牛，沒有生氣，也沒有溫暖，只有神的莊嚴(yán)和冷酷。

神說：人是有根的，天是會黑的。牛羊圈的柵欄，在太陽的呼吸中搖搖晃晃。兇猛的犬大聲狂吠，質(zhì)樸的山民便看見一朵一朵的鮮花在灰燼中顯現(xiàn)，仿佛無人記起什么時候流傳過的預(yù)言。寒冷的冬日里，滿腦子的恐懼，化為奇怪的愿望和呼嘯的長風(fēng)，敲打低矮的木屋，一整夜一整夜雨聲不絕?；鹛磷罱K熄滅，灰蒙的敬畏浸入遠(yuǎn)方的挽歌，在冷寂中逃亡。半生的洋芋與時間對視，傷口上的血跡在煮鍋的蒸汽中凝固，猶如敵刀在臉上劃下了羞恥的痕印。大人摟著孩娃，一家人狗一樣蜷縮在柴火熏黑的屋角，等待屋頂?shù)墓饩€，一點一點明亮。

一夜無眠，只有野狼嗥叫。

2、黎明的天空，沒有太陽。

山坳的村寨，彌漫著糞便燃燒的炊煙。

巖羊在山崖上和藤蔓糾纏。與生命的魔魘作垂死的抗?fàn)帲l(fā)出一聲緊似一聲的啼鳴，連喇嘛們的心都一陣陣顫悸。誰都知道，大地的果實，不是神靈的恩賜。可是。在沒有陽光陰暗潮濕的山谷，為了讓憐憫點燃眼里一粒不滅的希望的火星，讓靈魂告別最后的苦難，那些手托著祭品，匍匐著身子的男女，為了這么一點點小的愿望，甘愿為神貢獻(xiàn)出深藏的懺悔和僅存的信仰。路的盡頭，是什么在等待著他們?撕碎傳說中的圣光，遍地是白森森的碎骨。懸崖兩岸，魔爪一般的樹根在雷火中一寸一寸斷裂，泥土早已定格為戰(zhàn)栗的沒有表情的一張枯臉，黑油油的泥土，生長更加黑暗的黑夜。神啊，光明在哪里?

送魂的人，還有招魂的人，沿著瑪尼石堆消磨掉自己的生命乃至靈魂。風(fēng)，吹著他們的衣裳，嘩嘩作響。藏人之子啊，你可以哭泣，可以用無數(shù)的理由找到血液里疼痛的根源，哭這苦難的土地上缺少陽光、溫暖和糧食。但是，你要昂起頭嚎啕，然后行走。在瞬息萬變的天空下，用滿腔憤怒吼出一個夢想，為了生存和希望，讓野火鋪天蓋地熊熊燃燒。

3、十月的康藏高原，陽光純潔如水。

寂靜的鷹，一次次沖天而起，總希望飛進(jìn)太陽里去。

佝僂的阿媽，站在自家低矮的木屋前，含著對生活十分滿足的微笑，凝望太陽升起。被酥油茶滋潤的黑的手，捧起油亮亮的牛皮經(jīng)書，放在眼前虔誠地翻看，雖然一字不識，卻并沒有影響她的好心情。那些文字，被歲月輕易浸透，直到火焰沸騰時，也沒有人能清晰地看到黑字下昭示的謎底是什么。老阿媽說：神給了我們雪山、草地，還有糧食和牛羊，我們還要奢求什么?神啊，懲罰那些貪婪的人吧!

直到有一天，虛構(gòu)的神圣隨風(fēng)消逝，哀傷和悲泣在懷念中再現(xiàn)。許多的臉因此而迷惘，甚至淚流滿臉。但是，太陽的淚水，卻只有一滴，一滴包含苦難和幸福的淚水，高懸在圣潔的雪山頂上。

于是，白云飄揚(yáng)的渴求，隨著季節(jié)變換更加讓人無法捉摸。等待了一冬甚至很久的候鳥，終于與土地融為一色，被阿爸刨土的鋤不經(jīng)意間挖死，沾滿血腥的羽毛如同不認(rèn)識的經(jīng)文一樣，讓人費(fèi)解而迷糊。充滿野性的狗，瘋狂地撕咬著早已發(fā)臭的尸體，主人站在樹下，無言靜觀。那棵樹老了，被雷火剝光了皮，像孤立的殘臂，在屋前默默不語。

念咒的薩滿，頭發(fā)亂結(jié)如麻，一聲聲咒語。如風(fēng)中發(fā)磣的沙子，讓蒼白如水的生活，又多了一分恐懼。

4、晴朗的天空，飄滿美麗的雪花。

也許，我們可以把想象中的仙女，描繪成雪片一樣純潔，讓所有的人站在雪夜里，祈求那些被風(fēng)吹跑的季節(jié)重現(xiàn)，祈求遍地布滿金黃的稞麥。

對于背叛，人們早已默不作聲，讓神尷尬地涼在神龕上。為了饑餓的肚不再饑餓，任逃跑的背影被塵土模糊，然后狠狠地抹去所謂的真理，丟進(jìn)火塘中熊熊地燃為灰燼。四周大聲喧嘩的人在煙霧中迷失，智者也瞎了眼睛，成了四處游蕩的閑人。只有木訥的老人，依舊想要捧起大地的恩惠，可是，那雙手已無能為力。

總有一些人，一些沒有真正念過幾頁經(jīng)書的人，在火中狂歡與期待。青稞酒喝了一碗又一碗，有意讓祖先送魂的路線在煙霧中找不到確切的方位。

四面八方的人群開始詛咒，內(nèi)心的意愿像白蟻一樣爬滿樹林和山坡，山神去了，雪峰也不再神圣。破敗的經(jīng)幡在風(fēng)中凝凍，等候著舉著火把的人來點燃悲劇的序幕，多少可以給人間一點溫暖。

黑的夜里，骨笛在嗚嗚地傾訴，讓行路的人在山影的魅魑中暈眩、昏厥。家的柵欄邊，薩滿敲響銅器，替人把親人掉在野地的魂誘回來。每一個單調(diào)的音符，在古老的傳說中，跳動在一張張黧黑的臉上，讓人心驚。

5、雪頓節(jié)的歌聲，清澈如加查拉姆拉湖水。

人們被秋天的聲音吸引，被巨大的熱情鼓舞，所有的贊頌都朝著一個方向飛翔，在離太陽最近的一剎那，犀利的藏獒發(fā)現(xiàn)了罪惡隱蔽的秘密。豐收的糧食，灑滿囈語的湖畔，讓守望家園的老人，空歡喜一場。

白云下的加查拉姆拉湖呵，揪心地美麗著姑娘的哈達(dá)，在沒有預(yù)兆的季節(jié)更迭中，飲水的牛羊，成為虎豹的美餐。人們?nèi)齼蓛晒虬菰诤?，祈求逃避?zāi)禍的出口和來年豐收更多的糧食。那些夜晚，除了歌聲舞蹈，還有哭聲和嘆息。相互猜忌和仇恨，讓爬行的蟲漸漸蛀空了善良的人的內(nèi)心的葉片。掙扎的靈魂，吐出黑色的血，玷污了巫師手里的神刀。沐浴著圣潔雪水的少女神圣的胴體，迎著寒光四射魔獸的眼，勇敢地跳進(jìn)湖中，替天地洗清罪惡。

熊熊的火在靈魂的湖畔飄舞，然后熄滅?？諘绲男模l(fā)出羚羊垂死一般的哀叫，糧食在哪里?

6、太陽啼鳴，讓孩子們醒來。

迷惑的瞳孔張開，血紅如花瓣一樣綻放內(nèi)心的形狀，平靜地呈現(xiàn)清涼的土地。螞蟻在穴中歌吟，敲響毫無聲息的銅鼓，命運(yùn)的鏈條穿過時光的裂縫，往來運(yùn)轉(zhuǎn)。

就這樣，叮囑殘缺的冷月來安慰或懲罰我們吧。遠(yuǎn)望天邊，四野的落木蕭蕭，牛羊也不知哪兒去了?宿命的人，帶來青稞酒、酥油茶和祈禱詞，企圖擺脫看不見的困境和厄運(yùn)。無知的孩子們恍惚聽到了遠(yuǎn)去牛羊的鈴鐺，清脆的聲音，陷入片刻的寧靜，隨后也一片茫然。

可以去了，找一個堅硬的外殼，覆蓋傷痛和飛鳥的慘叫，朝圣的路便在身后幸福地延伸。黑色的鹽巴、黑色的土鍋、黑色的人，在縱橫交錯的路上，閃閃發(fā)光。

阿媽說：孩子，世上的路很長。

神說：孩子，世上的路很短。

奇妙的祭祀終于停止，一個老人將所有的表情藏于祈禱中，另外一只巖羊則久久地注視著河對岸的天葬臺。

風(fēng)呀，繼續(xù)吹吧!

雪絨河邊的靈魂源源不斷地升天，鷹、鷲和烏鴉久久凝望。黯淡的天空下，天葬臺無比地真實，沒有一絲虛假和謊言。一步一步靠近，靠近冷寂的天堂窺視，神呵，這里聚滿了純潔的靈魂和沆瀣的靈魂。眼看著天堂的大門慢慢關(guān)閉，一千萬只手伸出，死死抓住門沿，不愿輕易放棄。

究竟是什么讓人如此難以割舍?遠(yuǎn)遠(yuǎn)的天燈熄滅了，黑夜如人的眼輕輕閉上，隨即黯淡。沉重的頭顱靠在木門的柱上，蒼天告訴我們：生活就是洋芋，吃飽了什么都不去想。

7、茫茫雪原，康定以西，追尋的腳步緩慢而堅毅。

在骨笛中尋找苦澀，在黑暗中尋找冷漠，在寒風(fēng)中尋找背叛，在絕望中尋找火焰。雪域上的高山之子啊，愿圣湖瑪旁雍錯在明媚的春風(fēng)里泛起晶瑩的波光；愿崗仁波齊神山在潔白哈達(dá)的飄揚(yáng)中燃燒太陽的光輝；愿南迦巴瓦和雅魯藏布大峽谷流淌祥和的口弦和月琴；愿遠(yuǎn)行的人不再怨恨自己依舊熱愛故鄉(xiāng)。

在康藏的時候，日日夜夜，與鷹和獵豹為伍，與神圣和肅穆為伴，面對每一座雪山，心懷莫名的恐懼，淚流滿面地祈禱，希望得到神的寬恕，以饒恕曾經(jīng)丑惡的心靈。

行走雪域，我心已凈，沽如湖水。“豆腐腦掛面鍋盔”，“長安第一味”，“西秦第一點”，“大唐名食”。凡此種種，敗不勝舉。

揀一家“西秦名燴”進(jìn)去，店極小。先有兩桌人已在呼呼大啖，豪豪爽爽，全無一點拘泥。拾一角落坐定點菜畢，伙計便大聲喊“羊肉泡饃二碗，牛肉五十串，西鳳酒一瓶!”聲高而鏗鏘，類似秦腔。牛肉串紅紅亮亮，麻辣而味怪，酒烈而燥，入口便使人豪氣干云。五十串牛肉，兩人一搶而空，酒至半酣，羊肉泡饃端上來了，嗅嗅而未敢下箸，友人是關(guān)中漢子，見了一笑，便不說話，呼呼只管吃去?！皼]吃羊肉泡饃，不算真正到過長安”。我生性倔強(qiáng)，一碗羊肉泡饃豈能墜了我蜀人好吃能吃敢吃的威名?把瓶中約有二兩的西鳳一口吸干，便將碗里的“秦漢遺風(fēng)”硬生生吞下肚去，良久，打出一串串“秦霸氣漢雄風(fēng)”響亮亮的飽嗝來。出了店，醉了七分，搖搖晃晃，燈影朦朧中，涌來萬千詩句，手舞足蹈爬上了鐘鼓樓，和友人同吼“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早上醒來，卻在城墻根處，夜來的詩句也蕩然無存了。

在長安的日子雖短，我卻常常在琢磨，什么是長安城的神和韻?聽了一回秦腔《火焰駒》和《三滴血》，雖內(nèi)容不甚了了，但那高亢激越的旋律竟令我血脈賁張!尤其是戲中人物動作剛烈，聲遏行云，大有橫掃千軍，藐視天下的氣概，這是否就是秦掃六合，漢擊匈奴，唐傾天下的遺風(fēng)呢?我想這大概就是長安的神韻吧!

可不是嗎?風(fēng)正從城門吹來，有火車汽笛聲，正離長安城漸漸地遠(yuǎn)去。

仰慕華山

仰慕華山，這是一種久遠(yuǎn)的情愫了。仰慕什么呢?是它的錚錚鐵骨?還是它藐視中原的大氣概?或是因為華山腳下關(guān)中這片茫茫的黃土地上，曾經(jīng)有過許多無遮無攔、縱橫天地的英雄故事?守護(hù)著中華文明幾千年，華山在秋風(fēng)瑟瑟中，越發(fā)地冷峻挺拔了。

與華山邂逅是在暮色如血的秋日黃昏里。帶了一路的旅塵，帶了一路的山光秋色，帶了剛剛見識的秦磚漢瓦，盛唐的遺韻便在風(fēng)鈴中悠悠遠(yuǎn)去。金鎖關(guān)的那一抹夕陽，總讓人想起秋風(fēng)秋雨的渭水，落葉滿長安么?

山巔上有月，月下有松。

月光灑滿了古寺的每一個角落。拾一臨窗處坐下。視野里有三五株松影，這寺就顯得寧靜了?；厮紡纳侥_來到山頂?shù)乃娝劊芰艚o我的只有挑夫粗悶的喘息，當(dāng)真是“山壓挑夫垂頭，喘月老牛，石徑步步抖。欲知挑夫多辛苦。細(xì)想游人空手!”秋陽下的關(guān)中漢子，腳踏著厚重的文化沉積，卻吼不出一聲驚天動地的秦腔，原來肩上的歷史沉得讓他直不起腰來。

凝望那月，華山的月似也過分冷靜了。千百年來，面對著八百里秦川，面對著數(shù)千年中華文明，難道這華山也像哲人一樣反思?xì)v史么?

松影開始凌亂了，仍沒有松濤。一位華僑老者來到身旁，我請他坐，要了一杯清茶。說，懷念故土么?應(yīng)該去寒山寺，那里有亙古寒徹的霜天，有千年不眠的漁火，有冷月里幽鳴的寒鴉……老人眼里突然涌出了淚花，說，這兒有秦漢的強(qiáng)盛，大唐的威儀，這兒有中華文明的魂，有中國人的根! 秋月下，西望長安，面對關(guān)中這片曾經(jīng)燦爛，曾經(jīng)輝煌的大地，懷著朝圣者的心情來的，原來不止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