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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翔的鴿子花(短篇小說)

      2009-01-01 00:00:00
      四川文學 2009年5期

      楊玉翠一瘸一拐地走在北川禹里鄉(xiāng)的山道上。她一定要趕在天黑之前回到帳篷醫(yī)院。她不想讓她母親肖桂蘭和醫(yī)生擔心。

      天剛放光,楊玉翠就醒了。透過帳篷那孔方方正正的紗網(wǎng),瞅著灰蒙蒙的外面,她惦著母親肖桂蘭上廁所的事,她盼望母親今天早上早一點去廁所。她翻了一下身。斜倚在行軍床腳頭的肖桂蘭以為她想上廁所了,就問她是不是想解溲。她搖了搖頭。其實,她還真想小便,可她不能去。如果要去,肖桂蘭就會去攙扶她,然后自己可能也會隨之去方便。那個簡易廁所正好有兩個蹲位。那她就栽了,就沒機會溜出去了。她想她要忍著,不能讓自己叨念了一夜的計劃敗在一泡尿上。

      就在昨天下午,同班同學黎媛媛給她捎來消息:北川縣城封城一個月后,允許人們這兩天回去拿東西,為死去的親人燒香燭錢紙。楊玉翠聽說后眼睛一亮,她忙不迭地說,走!我現(xiàn)在就和你去。這是“5·12”特大地震后楊玉翠說得最完整的一句話。她邊說邊坐起來,可剛一挪動那條受傷的腿,她就痛得唉喲唉喲直叫。她母親肖桂蘭從外面走進來,聽說后立即制止她說,娃娃你不能亂來,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剛?cè)×藠A板,腿上還打著石膏,說啥媽也不放你去。肖桂蘭說后還不放心,又接著囑咐,娃娃你要聽話呀,這條腿不醫(yī)好叫我日后去靠誰。肖桂蘭說著欷歔不已哭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楊玉翠別過臉去,不敢看母親哭,她覺得那哭樣簡直要把她的五臟六腑掏空了。地震后楊玉翠一直沒有哭過,一泡淚一直堵在她心窩上,哭不出來。她懼怕哭泣的臉龐,尤其是身邊的親人和同學。這時候管她的醫(yī)生進來了,醫(yī)生黑著臉對她說,你這是對自己不負責任。黎媛媛朝她眨眨眼睛,說了聲:你好生養(yǎng)傷,過段時間我再來看你,就像一只白蝴蝶哧溜一聲飛出了帳篷。楊玉翠斜覷一眼自己地震中受傷的右腿,臉子掛著一絲羨慕。

      其實黎媛媛與楊玉翠的關(guān)系以前非常一般。楊玉翠過去還有點討厭黎媛媛,她覺得她太自以為是了,她仗著她老爹是縣上的領(lǐng)導,對她們這些山里來的學生多少有點瞧不起。哼,我們還看不起你呢,莫看你穿得好吃得好的樣子,可學習稀粑爛。楊玉翠是一個自尊心特別強的小姑娘,有一天她終于忍不住對同桌的母葉子說。母葉子附和她說,就是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楊玉翠就不主動和黎媛媛說話了,黎媛媛找她說話,她也是愛理不理的??涩F(xiàn)在不同了,大地震讓她們在陰曹地府門口走了一遭,震后黎媛媛又來看她,給她擺了一車轱轤體己話,而且她還看見黎嬡嬡第一眼瞧她的時候眼淚就奪眶而出了。

      黎媛媛走后,楊玉翠就直愣愣冒出一個念頭:去禹里鄉(xiāng)鴿子林看看。她現(xiàn)在好想那些鴿子樹鴿子花,那可是她和母葉子的樂園啊。奇怪的是這念頭呼啦一聲躥出來,就像發(fā)水的豆芽菜一個勁兒地瘋長,她沒法使自己安靜。

      地震那會兒,她剛躬身把頭鉆進課桌下,就聽見房屋轟轟轟的巨響,她驚恐地閉上眼睛,教室里到處是慘叫和驚懼的聲音,好像什么東西落在了她頭頂?shù)恼n桌上,“哐——”一聲,她覺得地球要毀滅了。眼前一片黑,她失去了知覺。不知道過了好久,她徐徐睜開眼睛,服前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見。她搖了搖自己的頭,發(fā)現(xiàn)它還可以轉(zhuǎn)動,眨眨眼皮,也沒問題。她想,我還是活著的呀!她開始活動胳膊,她把右手舉起來,舉過頭頂,她放心了。可左手不行,它仿佛被什么東西壓住了不能動彈。她聳了聳左肩膀,還能動。她把右手伸過去,扔開那上面的磚頭瓦塊,她的左手才從瓦礫中抽了出來。她動彈著兩條腿。左腿顯然沒有問題,她的左腳丫子還在地上蹭了一蹭??捎彝染筒恍辛?,它在哪里呀,她沒找到它。她急了,她發(fā)瘋地用手去抓自己的右下肢,可什么也沒抓著,一塊板子橫壓在上面嚴嚴實實的。她的手觸到了那塊板子,可能是一張預制板。她哆哆嗦嗦地縮回自己的手。又用左腳去探那塊壓在她右腿上的板子。她踢了幾腳,又用右手去推。她哪是那塊預制板的對手啊。那張板子理都不理她,它甚至連響聲都沒一個。她繼續(xù)活動,整個身體蠕動著,企圖掙脫那張該死的預制板,可它一絲絲反應都沒有。她的胸脯一上一下劇烈地起伏,呼呼呼地大日喘氣。她沒力氣了,她想喊,可她的嘴巴被塵土塞得滿當當?shù)?,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她噗噗噗地向外吐氣。這會兒不像先前那般黑暗了,有一絲絲細光透進來。她想起了母葉子,母葉子應該是離她最近的。母——葉——子,她用吃奶的力氣奮力喊了一聲。她沒聽見回應。母葉子,母葉子,她連聲喚道。她的嘴巴能張開了,嗓音恢復了正常。過了一會兒,她聽見唉喲、唉喲的呻吟,聲音低沉,聽上去十分痛苦。她屏聲斂氣地辨認,是母葉子的聲音。說明母葉子還活著,楊玉翠心頭一熱。母葉子,母葉子,你在哪里?她大聲嚷道,你在哪?等會兒肯定有人來救我們的。她大聲武氣地朝“唉喲”喊,似給母葉子打氣,更似給自己鼓勁,更為戰(zhàn)勝廢墟中的恐懼。她仿佛聽見母葉子嗯了一聲,接著又是痛苦的唉喲聲。約摸十分鐘后,楊玉翠再也沒有聽見母葉子的聲音。她想糟了,心突突突地跳著仿佛要沖出腔子。母葉子,母葉子,你要挺住啊!你不能死,你學習那么好,你說過要考上北京的大學去奧林匹克公園看鴿子花的,楊玉翠一聲接一聲地嘟囔。

      就在三月份,母葉子還告訴楊玉翠:她們禹里鄉(xiāng)的鴿子樹送到奧林匹克公園栽種的事。兩個小姑娘嘻嘻笑著好開心啊。尤其母葉子,她對楊玉翠說,以后我要爭取去北京奧里匹克公園看我們禹里鄉(xiāng)的鴿子樹鴿子花。當然我要努力讀書,只有考上北京的大學才得行,母葉子感嘆說。楊玉翠瞅著母葉子,她羞愧地耷下眼皮,她不敢這么說,因為她的學習成績沒母葉子好,盡管她也想去奧林匹克公園里看家鄉(xiāng)的鴿子樹,可按她目前的學習成績是考不上北京的大學的。高興之余,楊玉翠心里泛起一股對母葉子的怨氣。你說這話干啥?顯擺吧?你!有啥了不起,不去就是了,禹里鄉(xiāng)多的是鴿子樹鴿子花。

      廢墟下楊玉翠不停地嘟噥,終于她又聽見了母葉子的呻吟。母葉子的聲音愈來愈小,像蚊蟲嗡鳴,楊玉翠時不時能聽見她的聲音。來救人!來救人啊!楊玉翠朝螢火蟲一樣的亮光喊著。世界死一般的寂靜。母葉子,你要挺住啊,你說過要去北京讀大學看鴿子花的,你不能騙我,你要堅持,楊玉翠一句接一句地大聲說著,她怕母葉子一旦昏迷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她的眼淚隨著她的呼喊撲簌簌地滾下來,敷在她落滿灰塵的臉上,黑一塊白一塊。她多么絕望啊,她的右腿開始劇烈地痛開了。剛才還沒感覺,可這會兒痛一點點來到她身子,仿佛有人舉起刀子,在一刀一刀地割她的右腿。她好疼啊,她還要不停地跟氣如游絲的母葉子說話,她也不行了,她再一次昏迷過去。

      躺在帳篷的行軍床上腦子里翻騰著廢中上一幕一幕的情景,這其實是地震后楊玉翠每天睡下去都要做的事。

      終于挨到母親上廁所的當兒,肖桂蘭的身影剛鉆出帳篷,楊玉翠就騰地坐起來,把下半截身子一寸一寸地挪到床沿邊上。她先把左腳撂下地,金雞獨立地站著,然后再把受傷的右腿輕輕地拋下來,她盡可能把身體的重量傾斜在沒傷的左腿上。她開始艱難地朝外挪動步子,盡可能不讓自己發(fā)生一點點聲響??刹还芩龅媚敲葱⌒模挠夷_還是只能蹭在地上,拖拖拉拉的。利索不起來。就在她剛下地的剎那,她還弄翻了行軍床底下的一個白瓷盆子。清晨的時光好靜啊,白瓷盆子在地上旋著圈兒,叮叮當當?shù)丶忭?。還好,沒有引來腳步聲。她站在帳篷口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才趔趔趄趄地溜出帳篷醫(yī)院。

      她一步一拐地走了大約五十來米,鉆進昨天就偵查好了的灌木林子里。灌木叢不高,她只能貓著腰桿藏在里面,她不能蹲下去。一旦蹲下去,她就半天站不起來。她一直躬著。果然,過了半晌,母親肖桂蘭的喊聲就響了起來:翠兒——翠兒!母親的喊聲好像一把尖刀剜著她的心窩子,她全身的汗毛豎了起來,她的心撲撲地跳著像山林里的野兔子?!?·12”大地震后,她除了害怕別人在她面前抹眼淚就是恐懼這種撕心裂肺的呼喊!

      剛住進帳篷醫(yī)院那陣子,她幾乎天天夢見母葉子她爸爸。在夢里,母葉子的爸爸頭發(fā)亂蓬蓬的,步履踉踉蹌蹌,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而且母葉子的爸爸總是一聲接一聲地呼喊著他女兒母葉子的名字。葉子——葉子——葉子啊!那聲音沖出他的胸腔像秋風吹蕩的稻田一浪高過一浪,傳得很遠。不管她楊玉翠躲到哪旮旯,她都被母葉子的爸爸的呼喊聲纏繞著,那聲音聽上去說不出的悠長和凄慘,令她喘不過氣來。在夢中,母葉子的爸爸一句話都不跟她說,他唯一做的就是不停地呼喚女兒的名字,直到他的聲音一點點弱下去,最后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楊玉翠看見發(fā)不出聲音的母葉子的爸爸的嘴巴仍然一翕一合的,嘴巴的形狀也還是那兩個字——葉子!有一次在夢里,楊玉翠看見母葉子她爸爸的嘴皮上起了一串串小泡泡,她愣愣地看著他,撲通一聲跪在母葉子她爸爸的面前,說,母伯伯母伯伯您就把我當您的女兒吧??赡溉~子她爸爸斜睨她一眼,說,可你不是我女兒呀,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那天夜里,楊玉翠從夢中哭醒了。她攫著濕漉漉的枕頭,抽泣著,從未有過的無助牢牢地捆住了她。

      正如楊玉翠所料,她母親肖桂蘭朝那條機耕路奔去。那是通往北川縣城的一條便捷的路。肖桂蘭萬萬沒有想到腿傷如此嚴重的女兒會選擇一條羊腸子似的山路。

      彎彎扭扭的小路從山縫里流出來,楊玉翠歪歪斜斜地走著。每走一步她都要張大嘴巴大口喘氣,很快豆子大的汗水就從她黃蠟蠟的臉上瀑布般淌下來,沖出一道道蚯蚓似的溝槽。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浸透了黏在背上。右腿像焊接在身體上的鐵杵,蹾在地上,挪都挪不動。左腿本來并沒受傷,但一直可著勁地使,力氣很快就耗盡了。無邊無際的山路黑黢黢臥在眼前,逼仄得很。

      這條山路,對于十七歲的楊玉翠來講。不知道走過多少回了。坑坑洼洼,對她不算什么,平常里她可以連走帶跑,直到跑不動為止,那速度快得驚人。跑的時候,只聽見山風呼呼呼地從她耳根邊刮過,可趕勁了。她喜歡她的衣服被山風吹得鼓脹起來,像天上美麗的彩云一朵一朵的。

      大山里長大的楊玉翠,不僅跑得風快,她的耐力還出奇的俊。參加學校的田徑比賽,她就像林子里的雀兒哧啦一聲就滑過去了。同學們因此給她取了一個綽號叫“飛毛腿”。她很喜歡別人叫她飛毛腿,說明她跑得比人家快,快得眨眼般。

      可現(xiàn)在這條飛毛腿像一坨鐵餅,笨重得要命。不僅不能跑,連走都困難,每向前挪動一步,她都感到鉆心的疼。其實那不叫走,她把右腿杵在地上靠上身和左腿的力往前磨。她張著嘴吭哧吭哧地喘,嗓子眼兒一會就干得火辣辣的。早上從帳篷醫(yī)院溜出來害怕別人發(fā)覺,她慌慌忙忙連一瓶礦泉水都沒帶,更不用說吃東西了。本來她們帳篷里是有餅干和礦泉水的。地震時她的右腿被預制板壓骨折了,她一直躺在帳篷里,整個身體虛弱得厲害。加上現(xiàn)在又一個勁地出汗,人虛得像一張薄紙片片隨時都可能栽倒在地。汗水噼里啪啦滾落下來,迷住了她的眼睛。小路兩側(cè)的大山黑壓壓的,藏在清早的大霧背后,連綿起伏。

      晨霧一點點散盡,朝霞像天老爺撇下的一把把金線銀線,剛剛還藏在大霧中的群山霎時又罩在明晃晃的晨光中了。天老爺就是厲害,就是威力無窮,它直杠杠地主宰著我們。山有啥了不起?她想。以前,我們看它多巍峨多神秘多風光啊,可地震來了,老天爺一發(fā)瘋就讓它給崩裂了垮塌了。老天爺讓它走路,它敢不走嗎?原來那些山多么不可一世啊,可地震來了,喊它朝北它不敢朝南,喊它朝前,它不敢向后。她鄙夷地瞥了一眼面前的山峰,她不再信賴它們,她甚至蔑視它的虛張聲勢。她想地震時山上的泥石流滾落下來,不知道壓死砸死了多少條人命呢。

      從小在山區(qū)長大的娃,骨血里自然存有一種對大山的敬仰和親切。楊玉翠熟悉山里的每一處景觀、每一種自然現(xiàn)象,就像熟悉自己一年四季里不多的幾件衣服。比如說,晨曦和晚霞灑在山峰上看上去是截然不同的。又比如說,林子里各種雀兒的鳴叫是迥然不一樣的,即使同一種雀鳥一天里不同的時辰叫聲也有差別。

      以前這個時辰走在山道上,會聽見大山深處的房子里飄出來的公雞的打鳴聲,接著就響起一聲聲狗吠。只要誰家的狗一吠。另一家的就跟上來,一聲接一聲唯恐慢下來。多熱鬧呀,不管多遠,一山連一山。這個山頭有啥響動,那個山頭就有啥響動。家禽們趕著趟,爭先恐后。這個時候,大山就徹底醒了。山林里各色雀鳥嘰嘰喳喳地叫喚。在林子里飛來飛去撒著歡。那些植物呀野花呀就更別提了,噼噼啪啪地朝上長,攀著高。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山茶花、鴿子花、野薔薇、喇叭花、杜鵑花、車前菊等等,趕著趟兒地開。粉紅的,金黃的,潔白的,淡紫的,天藍的,好看得很。山路上。楊玉翠最鐘意的就是那些花兒朵兒的,常常把她的眼睛都要繚花。可地震了,家禽們幾乎全被滑坡的山體和泥石流砸死了,整個山道靜得讓人發(fā)疹,楊玉翠聽見的只是自己大口的喘氣聲。

      太陽像剛剛經(jīng)過分娩陣痛的女人終于掙扎著露出臉來(楊玉翠發(fā)現(xiàn)太陽在噴薄時和落下時最絢麗也最掙扎)。山路上開始有人走動了。楊玉翠實在走不動了,她一屁股坐在路邊,木木地瞅著來來往往的人。他們穿著不合身的衣服和褲子,尤其那些橐橐踏踏靸著鞋的人。一看就知道穿的是別人捐贈的鞋子。有的人手上纏著繃帶,腿上還上著夾板,他們和楊玉翠一樣打著石膏,他們個個神情凝重,疲憊不堪。當然這些還算幸運的,不幸的現(xiàn)在還只能呆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更不幸的已經(jīng)躺在一抔抔黃土下了。楊玉翠想著,眼淚夾雜著汗水一起滾落下來。她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她不想讓人看見她哭。她發(fā)現(xiàn)山路上很多人眼睛里都噙滿淚水,可他們?nèi)讨豢献屗鼭L下來,更不能讓它掛在臉上。

      山路上多是些背電視機、洗衣機、鋪蓋棉絮,拎著大包小包衣服和一些日用品的受災群眾,他們從楊玉翠身邊擦過,有的甚至還馱著從廢墟中掏出來的大米、掛面和黑呼呼的老臘肉。他們彼此打著招呼,有的還停下來向旁人打聽親戚、朋友的情況。不管問誰,不管誰問,他們的臉上都一律掛滿憂戚。那時刻,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又有什么不同呢,放大了都是親戚朋友同村同鄉(xiāng)同縣啊。如果一個人向另一個人詢問某某某的情況,路過的人就會停下腳步,稍站一會兒,直到有人回答說某某某還活著,而且地震過后在哪里還看見過這個人,他們就如釋重負地舒一口氣,臉上掠過一抹明媚的光亮,然后清風雅靜離開。但如果有人告知某某某在地震中死亡或失蹤,在場的人就灰灰的,一臉秋霜。婦人們往往別過臉去,揩去臉頰的清淚,男人們瞪著血紅的珠子,眼睛燒得干柴烈焰,就要噴出火苗來了。他們頻頻地搖著頭,腦袋擺得像撥浪鼓,喉嚨發(fā)硬,哽哽地說,唉呀,那天上午我還看見過他,他站在自家玉米地里淋玉米,另一個接著說,啥上午呀,晌午時分我還看見他擔了一擔水往家走呢。山路上東一簇西一堆聚集的禹里鄉(xiāng)人,議論的同一話題是地震,關(guān)心的同一件事是誰誰誰還活著,誰誰誰已經(jīng)死去或者失蹤。

      太陽端端地照在樹梢上了。山路上來來往往的人變得稀少了。楊玉翠遇見了回禹里鄉(xiāng)給父母燒紙的張琳。張琳從后面一眼認出了楊玉翠,她的心撲撲跳得快沖出嗓子眼兒了。她高聲喊著楊玉翠的名字,飛也似的沖到她面前。楊玉翠怔住了,她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瞅著張琳,直到張琳沖過去抱住她。那一刻好靜呵!兩個小姑娘誰都說不出話。她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臉頰貼著臉頰,淚水穿梭交織在彼此的臉上,噗、噗、噗地落下來,像她們身后樹上的落葉。

      說實在的,張琳一直生死未卜。楊玉翠被母葉子的父親救出來的時候,她就四處尋人打聽過張琳的情況。一個又一個的人告訴她地震后沒看見過張琳,她的脊背突兀地爬出一層冷汗,即使在灼熱難捱的初夏,楊玉翠的心一次又一次墜入萬般寒冷的冰窖。母葉子走了,到了另一個世界。張琳,你在哪里啊?如果你還活著,為什么我找不到你?無數(shù)個黃昏黑夜,楊玉翠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呼喚,一次又一次祈禱。

      地震那天中午,他們剛剛睡過午覺,三三兩兩朝教室走。同寢室的幾個女生拾掇好后一溜煙就跑了,寢室里只剩下楊玉翠和張琳兩個人。楊玉翠看張琳磨磨蹭蹭的樣子,就催她快點。她抱怨正在洗臉的張琳說,你這么慢騰騰的,我們遲到了你要負責任。當時張琳氣呼呼地回了楊玉翠一句,忙啥嘛,你要走你就走嘛,我又沒請你等我。雖然說得很不客氣,但楊玉翠仍然站在寢室門口等張琳,并沒有獨自先走的意思。盡管楊玉翠的臉上還是掛著一絲不悅,可楊玉翠想,我哪一次沒等你呀,你說這些廢話做啥?其實就在那會兒,楊玉翠也并沒真生氣。她想張琳也常常等她,不高興的時候。她也這樣回敬過張琳。她們有一種默契,這種默契只存在于她、母葉子和張琳三個同鄉(xiāng)的同班同學之間。只要可以相伴而行,他們總喜歡在一起。比如,老師允許自由選擇座位,楊玉翠和母葉子就自自然然坐在一起,由此還引起了張琳的大為妒忌。事實上又沒事,張琳和楊玉翠不就在同一寢室住嘛。在一塊兒的時候,她們有說有笑嘻嘻哈哈。多爽啊!這給高中的緊張學習增添了不少的樂趣。也許她們仨是同鄉(xiāng)又從小同學的緣故,有的時候,她們會傻傻地笑,除了她們?nèi)齻€人,誰也不知道她們在笑什么。他們就是那么的默契那么的自得其樂。

      誰會為張琳的一句話計較呢?反正楊玉翠不會??蛇^了一會兒,張琳洗完臉,瞟了一眼桌上的鏡子,她發(fā)現(xiàn)她的一綹買發(fā)掛在臉上,沒有系進頭發(fā)圈里去。張琳梳的是刷把頭,本來她可以邊走邊把頭發(fā)圈取下來,再重新系好的,這很簡單,完全可以邊走邊做。可這個十七歲的小姑娘,正處在愛美的年齡階段,頭發(fā)亂了,對她來說可不是件小事。于是她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她又去梳頭發(fā)了。楊玉翠知道張琳在洗臉之前就梳過頭發(fā)了,于是她提醒她說,嗨,你已經(jīng)梳過頭了,還梳啥?要遲到了!楊玉翠急得眉毛、眼睛都皺成一坨了,可張琳偏不領(lǐng)情,她斜覷一眼站在門口等她的楊玉翠,慢騰騰地說,你急啥?我說過你要走就走嘛,我又沒喊你等我。楊玉翠覺得張琳太過分了,簡直在故意跟她過不去,她一次又一次這么說,簡直把她的好心當驢肝肺了。楊玉翠想你別太自以為是了,我非等你呀?我又不是厚臉皮。于是楊玉翠啥話不說,轉(zhuǎn)身就走了。

      她奔向?qū)嬍彝饷婺莻€空曠的操場,操場上幾乎沒有走動的學生了,她一頭扎進教室。教室里大部分同學已經(jīng)坐好。預備鈴已經(jīng)響過一陣子了。她慶幸自己剛才沒有傻乎乎繼續(xù)等張琳,否則就遲到了。她幸災樂禍地望了一眼門外,連張琳的影子也沒瞧見。這時候她瞥見外面走廊上英語老師夾著一摞本子朝他們的教室走來,她慌慌忙忙去抽桌子下面的英語書和英語筆記本。這時,她發(fā)現(xiàn)她的桌子在晃,肯定又是前排坐的男同學在抖。她瞪了一眼那個前排坐著的男生的背影大聲嚷,莫抖!你發(fā)雞爪子瘋啊?她聽見自己剛說完,母葉子就高聲嚷道:地震了!霎時間她聽見教室玻璃窗噼噼啪啪響,教室開始搖晃起來。驚慌中她覷了一眼同排的母葉子,看見她往課桌下面鉆,她也蹲下身子跟著朝桌子底下鉆。就那一瞬間,她聽見房屋垮塌的聲音。眼前一片黑暗,她失去了知覺。

      當楊玉翠被母葉子的爸爸從廢墟中救出來,她想張琳可能不會有危險。地震那會兒,她可能還走在那個空曠的操場上,應該沒事兒??善婀值氖?,她卻怎么也打聽不到張琳的下落。難道她被操場四周倒塌的建筑物砸了。地震奪去了母葉子的生命,難道還……她實在不敢想下去。

      楊玉翠終于見到了她的同鄉(xiāng)同學張琳,兩個小姑娘在擁抱中身體簌簌發(fā)抖。

      楊玉翠在張琳的攙扶下頂著熱辣辣的烈日朝前走。楊玉翠邊走邊把自己如何獲救的經(jīng)歷告訴張琳。

      那天在廢墟里,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人捉刀在她的右腿上一刀一刀地割,好疼啊,她掙扎著,可她怎么也搬不動騎在她身上的那個人。那是一個身體巨大的蒙面人,他穿了一身灰色的長袍,它的身體像一堵巨大的墻,清絲嚴縫地騎在她身上。她哀求他說,你是誰啊?你這么整我,我又沒惹你。蒙面人埋頭用刀割著她的腿,邊割邊說,看你還當不當飛毛腿。看你還當不當飛鴿子。蒙面人說完就舉起刀朝她的腿砍去,她歇斯底里地咆哮著,她的腿在蒙面人的刀下洇洇淌血。瞧著自己血肉模糊的腿桿,她驚得顫了一下。就是那個激靈讓她從噩夢中醒來。剛醒來的時候,她的意識是混亂的。過了一會兒,她慢慢清醒過來。她再也沒有聽見母葉子的呻吟聲。她拼足力氣呼喚母葉子的名字,再也沒聽見回應。絕望像兇猛的洪水再一次朝她襲來。她的右腿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她想自己可能也不行了。正在那時,她隱隱約約聽見星星點點的亮光上面有聲音傳來,她心里一陣驚喜,她屏住呼吸仔細聽,可仍然聽不清楚,聽得見的只有腳步聲。她高聲呼喊:快來救我、救我呀!那腳步仍然在上面走來走去。她想可能是自己的聲音并沒傳出去,于是她摸到一塊斷磚頭,鉚足勁兒地敲打著。這一次,上面聽見磚頭敲擊的聲音。上面有人立即高喊著:葉子——葉子!是你嗎?你是葉子嗎?爸爸來救你來了。霎時間她明白了是母葉子的爸爸來救母葉子的。救我、快救我呀!她朝亮光一個勁地喊。上面顯然聽見了她的喊聲,接著問:你是葉子嗎?葉子,是你嗎?我不能死,我要活!楊玉翠想。于是她朝那道亮光高呼:我是葉子,我是母葉子。爸爸,救我呀!楊玉翠想這就是我生命中的稻草,我不能不牢牢地抓住它!只要能活下去就行!果然又傳來母葉子她爸爸顫抖的聲音:娃娃,你要挺住!爸爸一定把你救出來!

      幾十分鐘過后,母葉子她爸把楊玉翠救出來時,楊玉翠看見母葉子她爸只瞟了她一眼,就一屁股癱倒在廢墟旁邊,人像一堆稀泥巴沒了一點骨架。當他聽說母葉子死了時,他放聲嚎啕大哭起來。

      楊玉翠說完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眼淚一大顆一大顆從她眼角流出來。那泡眼淚在她心底淤積很久了。她用手抹著眼淚,可她怎么也抹不干。她痛苦地蹲下身子,一雙胳膊抱著自己的頭,嚶嚶地失聲痛哭起來,她的肩膀抽搐得厲害。張琳蹲下身來,一聲不吭地從褲包里掏出一沓紙巾塞給楊玉翠。

      張琳的父親是北川一家旅游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剛上任不過兩個月。那陣子旅游公司招聘辦公室主任,在報紙上登了很久的招聘啟事,一直沒人問津。2007年年底的一天,那家旅游公司的老總突然想起了他的一個中學同學,于是操起電話打過去,可被對方婉言謝絕了,說要在家里炒股,不想出來做事。2007年的股市好牛嘛,那可是全國人民都炒股的年頭。于是就有了張琳的父親去那家旅游公司應聘辦公室主任的差事。也怪啊,張琳的父親一去就被老總看上了。張琳父親的辦公室在3樓,地震時整幢辦公樓都垮塌了。張琳的父親當場被砸死。張琳的母親地震時正在山上采茶。地震使張琳母親采茶的那座山面目全非,張琳的母親至今下落不明。地震過后張琳到處去找,登尋人啟事、跑醫(yī)院和集中安置點、網(wǎng)上發(fā)布信息等等,卻都枉然。張琳看見鄉(xiāng)政府給縣政府上報的信息里母親的名字后面寫著失蹤兩個字,她多么不甘心啊。四十多天來,張琳一次次遙望著母親采茶葉的那座山,心里一遍遍呼喚著媽媽,可日子一天遠去,希望離她越來越渺茫。張琳知道母親也隨父親去天國了。多少個夜晚,尤其在有星星的夜晚,張琳一個人靜靜地望著天空,天空如水啊,她的眼淚會吧嗒吧嗒地落下來砸得地生痛。

      哭過了,兩個小姑娘還得朝前走。張琳攙著楊玉翠步履蹣跚地朝前奔。經(jīng)過張琳家土坯房的廢墟前,楊玉翠執(zhí)意不讓張琳和她一起朝前走,她知道張琳一定想獨自呆在她家廢墟前給父母燒炷香,磕磕頭,跟父母“說說話”。張琳也不勉強,她想這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回她和父母共同的“家”了。

      地震后格外毒辣的陽光舔舐著大地萬物。楊玉翠被曬得兩眼直冒金星,她一點也走不動了。先前還有張琳拽著她朝前一步一步挪,現(xiàn)在不僅兩條腿,整個身體都灌滿鉛似的往下墜。不能再歇了,她望了一眼明晃晃的太陽光,約摸下午兩點鐘光景,她得加快速度。她在心里數(shù)著步子,耗盡全身力氣。她想我就是走死也要走到鴿子林!

      鴿子樹是一種瀕危珍稀植物,大都生長在峽谷高寒地帶,寶貝得像動物中的大熊貓。它開花的時候酷似展翅飛翔的鴿子,花朵潔白如雪,人們親熱地喚它鴿子花。后來楊玉翠從自然課本上知道它的學名叫珙桐,俗稱中華鴿子樹??伤齻?nèi)匀涣晳T稱它鴿子樹鴿子花。

      鴿子林是楊玉翠和母葉子最喜歡去的地方,也是她們常去玩耍的“樂園”。

      讀禹里鄉(xiāng)中學時,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她們都要穿過一大片珙桐林。后來上了北川中學的高中,她們每周周末回家,鴿子林成了她倆的必經(jīng)之路。那是多么美的光陰啊,她們常常奔跑嬉逐在鴿子林中,似鴿子飛翔,像利箭飛奔,兩個小女孩嘻嘻笑著,玩瘋了。幸福啊,快樂啊,自由啊。她們比賽著看誰先跑出鴿子林。開花的時候,就更瘋了,更好玩了。她們摘一朵天姿不染的鴿子花獎勵給對方——給那個率先跑出鴿子林的人。一個多月后鴿子花謝了,她們看誰得的鴿子花多。她們理直氣壯地認為誰跑得快誰就是真正意義上的鴿子。楊玉翠雖然鴿子花得得多,可母葉子也不惱。有一天,母葉子用潔白無瑕的鴿子花編織了一頂雪白的大花冠戴到楊玉翠的頭上,還笑吟吟說,你看你多像一只大鴿子啊。我叫你鴿子吧。說完,母葉子就鴿子鴿子的叫起來。比起“飛毛腿”的綽號來楊玉翠更樂意母葉子喚她“鴿子”。當然這是兩個女孩之間的秘密。

      楊玉翠到底走到鴿子林了。

      她聞到了鴿子樹散發(fā)出來的清冽冽的氣味,她熟悉那味兒。同是植物,味兒是不同的。她不能像以前那樣跑進鴿子林了,她只能一點一點往前移動去靠進近??熳哌M鴿子林時,她趔起了一下,她望著眼前的鴿子樹,它的白花已經(jīng)凋萎,謝了的花骨朵有的掛在樹上,大都落了下來。當她看見那一地的花瓣時,她的心顫抖了一下,淚水嘀嘀嗒嗒落下來,眼前白晃晃一片。她試著輕輕地踩上去,踩在鴿子花瓣鋪筑的地上,綿綿的,一股從未有過的溫柔徐徐地從腳底躥上來,一點點抵到她的心窩。她匍匐在地上,將那些凋零的花瓣,一點點聚攏來,仔仔細細扎成一頂鴿子花冠。那頂白撲撲的花冠多美呀,她輕輕地撫摸它。她把它戴在自己頭上。她坐在白花花的地頭,輕輕轉(zhuǎn)了下頭。你看你多像一只飛翔的鴿子啊!她想起母葉子上次對她說過的話。忽然,她聽見鴿子林里傳來一陣簌簌的風響,仿佛還有母葉子格格格的笑聲。她從地上站起來,呼地一聲,多快啊,就像起飛的鴿子。

      責任編輯 卓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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