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們青年點最后一個離開插隊地方——寬甸的。在與點里知青們?nèi)嗄甑南喔糁?,不管他們相貌的“秋色”有多重,我對他們的記憶仍停留在青年點時期。
我們下鄉(xiāng)時大多都是十八九歲的年齡,當(dāng)時也是躊躇滿志的??晌覀兿锣l(xiāng)的地方是山區(qū),大家從來沒有看見過那么多的山,擁擠疊落在小山村的周圍。山里的許多土地像古城池里吊起的橋,掛在半山坡上。在進山的勞作中,往往是農(nóng)民早已進入大山的云深處了,我們還在山半坡扶著腰大汗淋漓地喘氣。
我們必須像農(nóng)民一樣,登山以血汗為梯,農(nóng)民才能認可你??蓮男【蜎]有經(jīng)歷過農(nóng)活的歷練,有時盡管我們使盡了全身的解數(shù),在農(nóng)民的閑話中仍是笑料。
記得剛到農(nóng)村不久,在冰凍的河面上,用爬犁拖稻田里的淤泥。那是山下較輕的一種活計。河道凸凹不平,上坡時農(nóng)民踩著冰,腳下就像生了根一樣,一點不打滑。下坡忽的一下就溜下去了。可我們遇到上坡越是踩不住冰,那爬犁越往后使勁,下坡時不等你剌溜冰,爬犁下滑的速度比你跑得還快。一不小心滑倒了,得快爬起來,生怕被村民取笑。
晚上開飯時,一個男同學(xué)戴著口罩到女生宿舍來吃飯,嘴被口罩捂著怎么吃飯呀,女生忍不住跑到里屋大笑起來。當(dāng)他端起飯碗摘下口罩時,我們見他的嘴腫得向上翻翹著,鼻子還流著血水。我們的心一下被刺痛了,他摔得太重了,但大家又不能問,怕他尷尬,只能默默地低著頭吃飯。
戴著口罩到女生宿舍來吃飯的男生,綽號叫芭蕾舞教練?!敖叹殹蔽璧柑锰貏e好,他的舞蹈才能從大隊到縣劇團都是聞名的??伤捏w能比較弱,加之舞蹈本身具有的柔美氣質(zhì),干活時小隊長就常把他分配在婦女堆里。大家背后有的取笑地稱他“婦女主任”。這個略帶貶意的稱謂,他似乎知道,可沒見他往心里去。
小隊還常分派他到大隊基建隊修河壩,他也不計較什么。到外隊去干活,會疏離與小隊村民的關(guān)系和感情,以后對他回城是會有影響的,可那時也沒見他有什么情緒。他在基建隊是“跑釬”的。山上打炮的村民常見“教練”扛著長長的鋼釬,在山澗的小路間,一邊走一邊在練劈腿、騰空、有時還打個空翻。遠遠望去就像取經(jīng)的“猴哥”在降妖似的。
晚上“教練”常常一個人偷偷地跑到空曠的河壩邊練功。朦朧的月光,薄薄的輕霧,彌漫在綿綿的山野之間。那是一個大山以外的世界,屬于他自已的舞臺。他用舞蹈的肢體語言,或輕歌著他的想往,或舒展著他的浪漫……
這一切是所有的人都不可能懂的。那時我也在大隊宣傳隊,晚上排練完節(jié)目,我不跟他一起走。一是怕別人說閑話,再就是嫌他干活為什么不像男子漢那樣爭。我不喜歡他的不爭。大家都知道我對他不好,可他從沒有和我吵過。
知青一個個都走了,大多是通過轉(zhuǎn)點走的。也不知道回城的名額怎么那么少。那時我選擇了扎根農(nóng)村。最后,大連知青與我相伴的除了“教練”,還有一個女知青。當(dāng)時我不知道他們已搞對象了,別“點”的一個女生偷偷告訴我,在青年點后窗看見他們倆在親嘴。聽罷我稍有一點緊張,也有點忍不住心里的暗笑。
那時知青談戀愛是禁區(qū),“教練”在回城希望比較渺茫的情況下,仍從容在禁區(qū)之外,建立起自已的伊甸園。給他愛著的女人一只可牽的手,一對飛向山外天空的翅膀。
后來我離開了青年點,到別的地方兼職去了,就不太清楚他們是什么時候回城了,又什么時候結(jié)婚的了。
很久以后我從縣里回大連探家,聽母親說粉碎“四人幫”后,在我接受審查的日子里,“教練”來看過我母親好多次,除了打聽我被關(guān)押,又不斷地被批斗的消息后,就那么凄然地陪母親坐著……
后來又聽說,那時縣里到大連來了一幫人,找“教練”取給我定罪的“證據(jù)”?!敖叹殹碑?dāng)時拍案而起。他說:你們以為我對戰(zhàn)鳳梅有意見,我就可以給她編造罪證嗎?你們把我看成什么了。你們知不知道人不能昧著良心說話……她扎根有什么錯,你們想從我這得到戰(zhàn)鳳梅的什么罪證,多余了……縣里來的那幫人就在他的大吼大叫中,悻悻地走了。
當(dāng)時在場的老工人拍著“教練”的肩膀說:你做得對,做人就是要根本,不能看人落難就胡亂瞎說。
再后來又聽說,這事過了不久他就入黨了。
知青下鄉(xiāng)三十周年的時候,“教練”隨重返寬句的知青來看我,看看在修壩期間外小隊的,曾請他吃豬肉的農(nóng)民朋友,或許還有他的舞臺……我覺得他對過去一切還是深情款款??伤弥粋€精致的仿象牙做的大牙簽,說的全是另一番不著邊際的話。他說:我一看見大魚肉就害怕,吃個軟軟的雞蛋還可以。等你上俺家我用景德鎮(zhèn)的小盅,給你做一個日本料理的雞蛋糕……我特喜歡景德鎮(zhèn)的瓷器。有一次我看中一個夢荷塘的字畫缸,想買下來。老婆端詳半天說,嗯,腌酸菜行。她敗我的興……“教練”滿懷期待地看著我說,等你回大連我領(lǐng)你去看景德鎮(zhèn)的瓷器展,那筆筒有的是鏤空的,買一個不貴的……
我有很多的知青朋友,但寓世之中又閑適于世外的,唯有“教練”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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