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經(jīng)歷的事有的被時間的波浪蕩滌殆盡了,有的卻刻骨銘心,時間愈久愈清晰,時刻浮現(xiàn)在眼前,好像剛剛發(fā)生過,栩栩如生不能忘懷。
我不知道其他地區(qū)是什么風俗,每年的正月十五我們這地方的人都要給死去的親人送燈。其時,墳塋地里鞭炮齊鳴,紙火升騰,好不熱鬧。臨走了,還要在墳塋地的門口點燃紅色的蠟燭。如果哪塊墳塋沒紙灰或點燃的蠟燭,不是絕了后就是親人遠。如果鄉(xiāng)親們知道后人能來而沒來,會被嗤之以鼻,稱作不肖子孫的,名聲很不好聽。
每年沒有極特殊情況,這個時日我都是要趕回故鄉(xiāng)的。不是怕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說三道四,而是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父母就雙雙去世了,我對雙親的那種感受是別人無法體驗的,每年這個時候是我對他們追憶的最好方式,我怎么能不回去呢。
事情都有不湊巧的時候,大家知道,我在一個極其特殊的單位工作,經(jīng)常執(zhí)行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任務。這不,正月十五這天早晨剛剛上班,主管把我找到了辦公室,告訴我晚上由我?guī)ш?,八點出發(fā)去往省城。主管說,你也不是新手,也多次執(zhí)行這個任務了,一定要保證機密性,不出漏洞、不出岔頭,確保完成任務。我說,你放心吧,我是行武出身,這點素質(zhì)還是有的。主管說,今天白天你可以休息,晚上準時到達地點。我說,明白。
從主管的房間里出來,我猛然想起,今天是正月十五啊,我應該回故鄉(xiāng)給父母送燈啊。我們這個工作性質(zhì),接到任務就不能離開本地,這是硬性要求,誰違反了是嚴重違紀的。那天我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踏上了去往故鄉(xiāng)的出租車。我算計好了,我的工作地點離老家不過百里,出租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晚上六點以前往回返,啥事也不耽擱,雖然有違職業(yè)操守,但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不會出什么問題。
事情往往和人的想象背道而馳,當我從父母的墳塋地趕到出租車站點時,已接近下午四點半。北方的冬季晝短夜長,此時天已經(jīng)擦黑,可能是過節(jié)的原因,行人寥寥,一盞路燈有氣無力地亮著,哪里還有出租車的影子。我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改變眼前的處境,真是喊天天不靈,喊地地不應。
我焦急地徘徊著,一個細長的身影隨著一陣橐橐的腳步聲來到了我的面前,我似乎遇到了救星,急急忙忙地攔住了她說,還有到D市的出租車嗎?女子身腰極其苗條,大冷的天,一襲黑衣裙,坦胳臂露腿的,與季節(jié)很不協(xié)調(diào),可是穿在這女子身上你又覺得自然的不能再自然。女子嫵媚極了,嫣然一笑,眉頭一揚說,估計是沒有了,農(nóng)村地界偏,何況今天又是大正月十五,誰不回家過節(jié)。女子說話時,一陣淡淡的幽香拂面撲來,沁人心脾,恍如夢幻。我心涼了半截,還沒說謝謝,女子已經(jīng)融進了夜幕中。一團清香包裹著我,久久不肯散去。我的腦海一片空白,如果因為我取消了這次行動,全省都會通報,我的臉往哪擱。工作上我從來沒出過點滴紕漏,今天是怎么了,為何偏偏要回來呢?這不符合我的性格,真是邪性。我想給主管掛電話,心里卻存在一絲僥幸,如果現(xiàn)在有車,趕回去時間還是綽綽有余??墒擒囋谀睦锬?我望眼欲穿,期盼著奇跡的出現(xiàn)。
夜幕迅速蔓延,天已經(jīng)黑得像一口大鐵鍋,偶有幾聲鞭炮的聲音傳來,更增添了我內(nèi)心的空洞、孤獨和驚悸。如何是好啊,我多想長出一雙翅膀飛回D市。
時間在難捱中一分一秒地過著,真像凌遲一樣難受。我在馬路上溜達過來溜達過去,我清楚這樣于事無補,只是為了排解心中無法言說的惶惑。猛一抬頭,一輛高檔黑色轎車迎面駛來,已經(jīng)顧不上臉面,我站在馬路中間大呼小叫起來,車子在我面前緩緩地停住了,我急匆匆地對著車子點頭哈腰地說,我到D市有急事,捎我一程好嗎?多少錢都行。少許車上下來個人,對我說,上車吧。我坐在了后排的中間,上車后我說謝謝,車上的人木然地沒一個人吱聲,我心里犯起了嘀咕,有了異樣的感覺。借助回車的燈光,我發(fā)現(xiàn)車上四個人,一律光頭,連腮胡子,黑衣服黑墨鏡,大塊頭,這不是和電影電視上的黑社會一樣裝扮嗎?我驚出了一身冷汗,想說我要下車。一陣熟悉的清香氣迎面撲來,我想起來了,剛才迎面走來的女子身上也帶著這種香味,我是否陷入了他人先設(shè)計好的圈套。隨著香味的濃烈,霎時我好像成了木頭人,不能說不能動,但是頭腦卻異常清晰。
一個光頭的手機響了,他操起了電話聽了片刻,很恭敬地說,是,大哥,一切順利,魚已經(jīng)上鉤,很快給您送到。
我被“拍花”了還是被綁架了?可是這些人綁我的票有什么意義呢?第一我不是大款和高官,在我身上沒有油水可撈,我只是一個工薪族,每月的開資除了消費外,只有略微的結(jié)余;第二在生活中我是一個和善的人,沒有與人結(jié)下不可逾越的溝壑,不可能有如此的深仇大恨。那么是他們認錯了人還是另有圖謀?我想得最多的是我目前的境況如何讓別人知曉,我想只有手機發(fā)短信了,不然我是脫不了身了。我的手機在西服的上口袋里,我在兩個大漢的中間活動了一下身子,還好我的上肢不知何時恢復了知覺,我小心翼翼摸出手機,邊上的光頭惡狠狠地盯視了我一眼,我哆嗦了一下,手機差一點脫手。可是,糟糕透頂,我怎么按手機的按鍵也打不出字,真是遇到鬼了。我感到一定是這些人使用了魔法讓我的手機失靈了!我垂頭喪氣,看來只能見機行事了。
另一個光頭的手機響了,他拿起手機嘰哩哇拉說的不是中國話,說了好長時間才收線。我們這地方是國境線,走私販毒是常事,這幾個人是否是一個犯罪團伙,把我當做了人質(zhì),關(guān)鍵時刻當擋箭牌呢?看來十有八九。我稍一定神,才發(fā)現(xiàn)車子已經(jīng)沒在公路上行駛了,不知何時拐進了一條沿邊的土路,且大燈關(guān)閉,只開著小燈,詭譎氣四處擴散。車仍然是風馳電掣地行使著,看來這伙人經(jīng)常跑這條路,對路況極其熟悉。車又行駛了一枝煙的工夫,在一個溝岔邊停下了。車子滅了火,我想壞了,他們是否要在這處決我。雖然我和他們沒有過節(jié),他們也完全可以殺我這樣一個無辜的人,制造一起血案報復社會,新聞媒體不是經(jīng)常報道歹徒用這樣的方式宣泄自己的仇恨嗎?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汗水突突地向外冒。此刻我的腦?;煦缛缯訚桑孟裎绎w翔在太空,四處無依無靠。沒有自救的方法和策略,只能聽之任之了。
開車的光頭掏出了手機,用我聽不懂的話說了一通,然后對后排的兩個光頭說,貨立馬就到,你倆下去把貨裝在后備箱里。你們要小心,說著從腰間拔出一個家伙遞給了后排的光頭。光頭接住了家伙,用手掂了掂,下車了。借著微弱的光線和我職業(yè)的敏銳,我覺得那是一把手槍。
不一會海上傳來突突的機器聲,一條小漁船開進了溝岔里。雙方嘀咕了好長一段時間,他們開始從船上卸貨,然后,兩個光頭搬著幾箱貨物放進了車的后備箱,兩個光頭卷著一身的魚腥進了車。說,貨色不錯,老大會滿意的。
車繼續(xù)前行。我的心還是七上八下的沒有著落。這四個光頭是干什么的,剛才裝的是毒品還是走私貨?不知道。四野闃寂,偶有燈光閃過,更增添了陰森恐怖的氣息。痛苦在一圈一圈地擴大,似乎要淹沒我。我只能要求自己保持清醒的頭腦,不要胡言亂語惹怒了他們,遭致殺身之禍。我得好好思謀一番,如何擺脫這四個可惡的家伙。
香氣又一次襲來,那個顏面姣好的女子向我走來,迷霧漫漫,輕袖狂舞,我的身體也輕的近乎于無了,鵝毛樣飄了起來。我好像置身于一個色彩斑斕的房間里,飄忽不定,有些暈厥。我用牙齒使勁咬著下唇,生怕自己不經(jīng)意地睡過去。
我聽到開車的光頭又在對著手機講,老大我明白,我一定把具體的時間和地點搞清楚,萬無一失。開車的光頭像雞啄米,連續(xù)點頭說著是是是!
收了線,開車的光頭回頭詭秘地一笑。我的心一陣緊縮,是不是他們知道了我執(zhí)行的機密行動而綁架了我?不可能,我們執(zhí)行的任務絕對保密,現(xiàn)行情況下只有我和主管知道,其他的成員都是臨時通知部署,怎么可能走漏風聲?我打定了注意,無論如何我不能漏半句口風,打死也不說。我緊緊咬住下唇,隱隱的咸腥味在嘴里彌散,緊接著延至喉嚨。
香氣繼續(xù)濃烈,黑衣女子穿著一襲薄紗向我走來,風擺楊柳,萬千風情。我打定了注意,縱然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我不開尊口你能怎樣?我開始犯迷糊,用了更足的力量狠咬下嘴唇,怕吐露半個字。我堅持再堅持。
一分一秒中我忍受著羞辱和折磨,我像被俘的地下黨,大義凜然,決不開口。
兄弟,D市到了,你在哪兒下車?坐在我左面的光頭友善的地推著我的肩膀。看著光頭的笑真是很淫褻、詭譎、遙遠、陌生,我心里一悸,是否我已經(jīng)說出了絕密的任務,他們認為我沒用了,放我下車。一抬頭,我看到了D市迎賓大道上的燈火,心情豁然開朗,不管怎樣在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是沒有人會公然把我怎樣的,我得救了。我急匆匆地說,在這下車,就在這下車,多少錢?邊上的光頭淡淡一笑說:錢?誰不求誰一下?這話聽起來有點曖昧。
我的身體不知何時恢復了知覺,猴急一樣奪路下車。
黑色轎車絕塵而去,我才看清,這是一輛沒有牌照的車,也就是說是一輛嶄新的“黑車”。
我腳跟還沒站穩(wěn),電話鈴急促地響起。我沒在意,我左看看右看看,沒有別人,是我的電話響,沒錯。我打開手機,傳來了主管的聲音:怎么你的電話老也接不通,什么位置?
我說,正往單位趕,不會耽擱事。主管說,去單位干什么?
我說,執(zhí)行你布置的任務。主管略微愣了一下,執(zhí)行我布置的任務?
我說是。主管說,別開玩笑,我布置什么任務?布置你個大頭鬼!
主管說話不像開玩笑,我只能據(jù)實而說,不是今天晚上趕到省城,明日晨從省行往回調(diào)撥四個億的現(xiàn)金嗎?我們保衛(wèi)部門負責押運。
略一停頓,主管哈哈大笑,說,你是喝大了還是沒睡醒,胡言亂語,我們這個地區(qū)春節(jié)過后現(xiàn)金都是回籠的,怎么可能到省行調(diào)現(xiàn)金,你還在夢中吧!主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拿著手機呆愣在那里,無言以對。這么大的事主管是不敢開玩笑的,這一點我清楚得很。那么是我自己得了癔癥不成?我茫然而迷糊。
主管在電話里興奮地說,別開玩笑了,快過來,我們?nèi)币荒?
接完電話我才清楚,在車上我之所以發(fā)不出短信,是按鍵被鎖定了,當時因為緊張,沒按解鎖鍵。
后來我常?;貞浧鹉悄甑恼率?,一切均歷歷在目,鑲嵌在記憶里不可磨滅。我自己確信,領(lǐng)導安排了我任務,我也去老家上墳點燈,又確實搭乘過一輛陌生的黑色轎車回D市。可是,領(lǐng)導卻說沒有安排我去執(zhí)行什么任務。領(lǐng)導的話當然是不容置疑的,可是,我真的沒去老家點燈嗎?真的沒有搭乘一輛莫名其妙的車回到D市嗎?我變得心緒混亂。漸漸我開始揣摩周圍同事的言行,得出一個又一個不同的結(jié)果,我和同事的隔閡越來越深了。后來我連自己都懷疑,我不能確認哪些是自己說過做過的,哪些不是。我成了十足的糊涂蛋,可想而知,同事們漸漸地疏遠我,進而把我當成了怪物,我失去了那份穩(wěn)定的工作。我做錯了什么?我對不起誰了?我對生活充滿了憤怒、怨懟和不滿。至今我仍然在推理、懷疑那次的經(jīng)歷,以至于我改變了以往對生活的態(tài)度。
后來,我忍不住了,將這件事講給了我小時候一起光腚長大、如今是心理學博士的小明聽。他手撫下顎,故作高深地說,現(xiàn)代人啊,現(xiàn)代人啊……
這句含混而又清晰的話,常常在我心里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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