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至今,以女性主義理論為解剖利器對文學現(xiàn)象和作家作品進行解讀與闡釋,已經成為中國文學研究的“顯學”之一,并且取得了豐碩的成就。劉傳霞教授的新著《被建構的女性——中國現(xiàn)代文學社會性別研究》,在充分吸收、融會現(xiàn)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又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和突破。
女性主義理論自產生到被廣泛運用到社會、文化和文學批評從而逐步擴大影響的過程中,自始至終都有圍繞其概念界定、理論內涵和意義價值等方面的各種爭議。的確,女性主義批評在以其“片面的深刻性”獲得了考察政治、文化、文學等各領域問題的全新視角,并且在展示了其犀利獨到的洞察力同時,也存在著被推向極端,導致對另一些更為根本性的問題形成遮蔽的危險。在借用女性主義理論進行文學批評和研究時,如何充分發(fā)揮其獨特優(yōu)勢而避免其絕對性和片面性的偏頗方面,《被建構的女性》一書作出了有益的嘗試。
作者對女性主義立場的堅持既不是單純的對所謂女性自我或女性寫作的發(fā)現(xiàn)和肯定,也不是對男人壓迫女人的聲討,更沒有糾纏一些細枝末節(jié)性問題,而是在廣泛吸收、融會貫通的基礎上,把握住了女性主義理論的基本精神和價值理念,將其作為一種有效的理論資源借以對現(xiàn)代文學進行整體考察和觀照。著作沒有很濃郁的理論思辨色彩,但獨立、自由、平等的現(xiàn)代性和女性主義價值理念作為基本的精神貫穿始終。這樣,研究者既站在相當?shù)母叨?,也獲得了一個新的切入視角,借此實現(xiàn)了對現(xiàn)代文學中一些為人耳熟能詳并已有定見的文學作品與現(xiàn)象的成功“去蔽”,隱藏在背后的更為豐富的意蘊在此理論視閾中被有效地開掘出來。比如著作中對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在中國文學作品中大量涌現(xiàn)的,由男性作家塑造的“時代女性”人物形象的分析,就是成功的典型一例。
以往的文學研究大都充分注意到了這些“時代女性”性格和精神中的同質因素,對她們身上呈現(xiàn)出來的那種神性與魔性結合在一起的女性特質和女性魅力,以及她們驚世駭俗的行為舉止背后顯示的叛逆的性愛觀、道德觀作了毫無保留的贊美;《被建構的女性》一書則從新的價值立場出發(fā),從新的視角切入,有了新發(fā)現(xiàn)。作者認為,事實上,這些“時代女性”對傳統(tǒng)性道德的反叛已經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她們的自我物化,滿足了已經擺脫了傳統(tǒng)道德負擔的男性的心理需求。由此,作者進一步分析了塑造此類女性人物形象的男性作家之深層心理動因:“這批狂放不羈的時代奇異女性既是一面折射男性自我、反省自己的鏡子,照出男性寫作者焦躁頹廢、消沉悲觀,表達他們對自身的不滿與期待,她們又是男性寫作者為自己架設的一架自我救贖的梯子,借助女性之軀躍出可能被吞噬或者沉淪到底的深淵,確認革命的歷史必然性,鼓舞自己的革命信心,為革命的再起以及自我再度投入社會革命的洪流尋求依據和力量?!?/p>
再如,由于作者立場的轉換,這本書在對現(xiàn)代文學的經典之作,魯迅的《傷逝》的分析中發(fā)現(xiàn)出了另一種內涵。作者認為,《傷逝》采取的自我獨白式敘事方式,使得女性主人公子君被剝奪了言說能力,成為一個在場的沉默者;而涓生的反省與懺悔則不僅開脫與宣泄了他不堪承受的犯罪感,而且修改了自己給他人留下的自私卑怯的印象,重塑了男性高大完美的道德形象。這種結論對我們業(yè)已習慣的認識是一個挑戰(zhàn),但我們又不得不承認它是有充分依據的創(chuàng)見。在《被建構的女性》一書中,這樣讓人耳目一新的發(fā)現(xiàn)很多。這些發(fā)現(xiàn)不僅僅是對以往文學史結論的補充和深化,更是將探究的目光深入到文學作品產生機制領域的更高層次。
與立足于現(xiàn)代性和女性主義基本價值立場的全新發(fā)現(xiàn)相比,這本書更突出的特點在于作者對研究對象的“感同身受”,以及由此獲得的一種學術研究的“在場感”。文學研究如果僅僅憑借冷靜睿智的理性進行客觀考察,可能很難體會到那種“靈魂的探險”帶來的發(fā)現(xiàn)的顫栗與精神的狂喜。一名思路開闊而且眼光敏銳的女性研究者,在女性文學的研究上應該具有更為明顯的優(yōu)勢,因為作為“同呼吸、共命運”的相同性別者,更容易觸摸到作為研究對象的女作家那種內在的生命律動,更能體會到其人生歷程中經歷的生命奇景與生存困境——《被建構的女性》一書的作者正是在這里顯示出了極大的優(yōu)勢。
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心心相印、息息相關,帶來的是深入文學人物命運深層肌理的穎悟與體察,是對一個個虛構而又鮮活的紙上生命的靈魂觸摸。比如,對蕭紅作品及其人的精彩解讀即是如此。幾十年來,對其作品的國家民族主義解讀在蕭紅研究中幾乎是唯一的規(guī)則,民族興亡的眼睛和男性中心的意識形態(tài)造成了對蕭紅作品的一個個閱讀盲點。近年來,這一情況已經有所改觀,孟悅和戴錦華等在20世紀80年代的研究,已經以女性的獨特體驗看待蕭紅作品中展示的生與死的意義,文學研究沿著她們開創(chuàng)的進路也已經取得了相當?shù)某晒5?,蕭紅作品中體現(xiàn)出來的對女性“身體”這一有血有肉的物質存在的格外重視,以及女性的“身體”作為一個意義生產場所和國家民族空間之間形成的復雜交叉與激烈沖突,則一如既往地被輕視甚至忽視。
《被建構的女性》一書從女性的直覺感受出發(fā),經過理性的提升,有了新發(fā)現(xiàn),以此對過去的研究“盲區(qū)”作出了重要探索。作者由蕭紅作品中密集出現(xiàn)的女性身體受難圖景出發(fā),揭示了蕭紅創(chuàng)作的女性主義內涵:“這些殘怪的女性身體不僅暴露了宗法制度之下鄉(xiāng)村女性所遭受的巨大肉體損害,也是中國鄉(xiāng)村女性實際生存狀態(tài)的表征,是身處男權統(tǒng)治之下無處躲藏的女性身份焦慮恐懼以及自我破碎感的隱喻性表達”,“對女性生存處境和精神狀態(tài)有著清醒認識的蕭紅,疏離強勢的民族主義話語,既沒有應和時代編寫現(xiàn)代版的花木蘭故事,也沒有創(chuàng)造現(xiàn)代版的岳母刺字佳話,而是切實描繪戰(zhàn)爭歲月女性的真實生存處境,展示女性性別認同與國家民族認同中的裂縫”。在作者看來,蕭紅作品中女性的身體不僅是生和死的場所,而且還是作品獲得內涵和意義的根本來源。蕭紅將女性身體置于顯眼的位置,將“生”與“死”的意義牢牢地附著在生命的物質屬性上,執(zhí)拗地拒絕對于女性身體的升華和取代,這使得蕭紅的很多作品于“民族主義”的表象下取得了具有性別意義的獨特立場。從這些別具慧眼的見解我們可以斷言,如果說蕭紅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向男權——父權社會提出了激烈的反抗和尖銳的批評,向現(xiàn)代文學的民族主義宏大敘事傳統(tǒng)發(fā)出了不同的聲音,那么《被建構的女性》一書則使得蕭紅這種反抗和批評的意義得到了全面的彰顯,也對以往的蕭紅研究發(fā)出了自己新的聲音——而所有這一切,如果沒有與研究對象的心靈呼應與深切共鳴,似乎都是難以想象的。
再比如對馮沅君小說《貞婦》的闡釋亦是如此。作者犀利地指出,由西方引進的愛情自由觀為那個時代一些男性的喜新厭舊提供了合法依據,而更為可悲的是,作為這一轉折時代犧牲品的女主人公卻執(zhí)著地堅守自己犧牲品的身份,作者雖然肯定了這一行為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吶喊和控訴,但又不由地為其扼腕嘆息:“一個已經過時的虛名怎能抵得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對作品中被遺棄女主人公寄托的這種深沉的理解與同情,也足以顯示研究者對女性命運遭際的深切體察,這使得研究者與研究對象達到了一種“一枝一葉總關情”的理想化的“不隔”狀態(tài)。
如果說基于相同性別產生的對女性命運的關切給《被建構的女性》一書帶來的是一種體貼入微的“在場感”,那么廣泛的閱讀視野和開闊的理論視閾則使得這本著作獲得了學術研究上的一種“縱深感”,這突出地表現(xiàn)在對作家主體或主題不同的作品研究中。作者善于將同類型作品中可資比較的因素發(fā)掘出來,大處著眼,使得不同文本形成“互文”與“互現(xiàn)”,讓文本背后隱藏的各種意蘊自相映發(fā)得以澄明,形成相互補充的意義空間,在著作中形成了研究對象“個”與“類”的有機統(tǒng)一。無論是“底層勞動婦女”、“新女性”、“瘋女人”抑或“妓女”形象譜系的研究,還是對現(xiàn)代文學中“婆媳關系”、“母女關系”或者“同性之愛”的敘事學梳理,都顯示出了這種研究方法的優(yōu)勢。比如對趙樹理中篇小說《小二黑結婚》的解讀,作者從以往被忽視的“三仙姑”和小芹這一對母女關系角度人手,將其置于整個現(xiàn)代文學中的母女關系這一背景下進行考察,并與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母女、吳組緗《樊家鋪》中的母女進行了類型學的研究,從對人物形象內涵、作家創(chuàng)作心理和不同時代的文學生產機制等方面加以比較。認為“三仙姑”其實是一個被無愛乏味的婚姻壓抑了自己女性欲望的精神變異者,由此揭示了《小二黑結婚》這篇小說的另一層內涵,亦即在貧窮封閉的中國鄉(xiāng)村里母親被壓抑的欲望造成對母女關系的扭曲。這就有效地破解了被丑角化、漫畫化人物“三仙姑”的女性主義密碼,突破了以往對這一人物進行闡釋的單一化視角。研究者將“三仙姑”與《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梁太太以及《金鎖記》中的曹七巧這幾個跨度極大但又有著潛在同質性的女性人物進行了新奇卻又合乎邏輯的對接與比較后,又進一步對40年代不同社會和政治環(huán)境對文學生產的影響與制約作出了深入細致的闡釋。再比如對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與魯迅的“狂人”這兩個具有濃郁精神分裂痕跡的人物的比較研究,作者充分評價了他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秩序的抗爭和顛覆作用,同時也分析了兩位作家的性別立場及性別敘事方面的深刻差異:“魯迅的‘狂人’開創(chuàng)五四時代有關國家民族的現(xiàn)代化‘大敘事’,張愛玲則以瘋女人曹七巧敘寫政治和時代話語所忽略的女性人生現(xiàn)代化的個人‘小敘事”’。從《被建構的女性》一書達到的深度和創(chuàng)新性效果來看,這種研究方法無疑是成功的。
除此之外,《被建構的女性》一書文氣流轉,語言清麗,也具有相當強的可讀性。
(本文編輯:李 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