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余震逐漸平息,塵埃緩緩落下之后,依然有很多細節(jié),讓人回味。一位母親,在災難到來的時候,用自己的雙臂和脊梁,拱起來一座堡壘。她的奇特姿勢吸引了救援人員的注意,發(fā)現(xiàn)了她身體下面的孩子,孩子安然無恙,竟然睡著。孩子的小被子里有一個手機,一封短信留在屏幕上:“親愛的寶貝,如果你能活著,一定要記住我愛你”。一位老師,不斷地沖進搖搖欲墜的教室抱出孩子,在第十幾次之后,房子徹底倒塌,她與剩下的學生再也不能出來。這樣的故事觸動著我們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分,讓我們思考人性本身。
在當下的傳媒時代,一切都好像成為秀場。這使得災難成為秀的一部分,而反過來,災難也在被秀的過程中被凸顯、被關注。常常會在網(wǎng)上看到汶川地震中的照片,鋼筋水泥的縫隙中伸出的小手,廢墟旁一排排失去了主人的書包,讓人揪心。揪心是一種心理描述,也是一種生理描述。那種心被揪起來的感覺是實實在在的。孟子說,側隱之心,人皆有之。這種內(nèi)心生發(fā)出來的,對于他者的感同身受,是人們善良行為的原動力。在一場大災難面前,人們內(nèi)心深處存在的良善與慈悲被激發(fā)出來,甚至有殘疾的行乞者前往捐款。深處社會底層的人們,他們承受了更多的苦難,也更能理解苦難。
在痛苦之中,人能更深刻地體會自我。在社會的苦難面前,人們也能更深入地思考我們的社會。
一
一股風吹進窗子,有點兒涼,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便起身披上一件襯衫,也順手拿起毛巾被給女兒蓋在身上。她還在夢中,她冷嗎?她沒有說,但是我能感受得到。
愛是一種能力,是人感受他人的能力。曾有位清華自動化教授說,沒有科學依據(jù)證明動物有痛覺。該教授又說,你不是動物,你怎么知道動物有痛覺。這種子非魚的邏輯貌似智慧,但是徹底否定了我們感知自我之外事物的能力。照此邏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也是不可能的。你不是你媽媽,你怎么知道你媽媽愛你?但是事實上,我們都知道我們能夠感受到其他人的感覺。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能讓我們感到安慰,感到溫暖。所謂心領神會,是超越語言,超越邏輯的。
我們能夠感受他人,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把他人當成自己。我們以對待自己的方式去對待他人。天冷了,我們感到冷,我們在冷風中緊抱雙臂,反過來,當我們看到別人在風中緊抱雙臂,我們也能感到他們的冷。即使他們在電視畫面中。
同樣,我們能夠感受到一只狗的痛苦。很多養(yǎng)過狗的都知道,他們能夠與狗進行交流,有行為的交流,也有情感上的交流。當我看到一只狗腿上流血,瑟瑟發(fā)抖,我知道它疼。這事不需要理性證明,我能夠感受得到。
二
張藝謀的《紅高粱》里面有一段話剝?nèi)似さ溺R頭,我常常在上課的時候發(fā)問:“有誰在看這個鏡頭的時候沒有捂上眼睛,一直看了下來?”我們?yōu)槭裁磿嫔涎劬?因為我們于心不忍,因為我們不是嗜血者,因為我們?nèi)崛醯男臒o力面對這樣的場面。在刀子落下去的時候,我們的心能夠感覺到疼痛,真實的疼痛。以前電影里常有這樣的臺詞:傷在兒的身上,疼在娘的心里。這不是比喻,是寫實。
我們的內(nèi)心由于他人的痛苦而引起的真實的疼痛,是一切道德的基礎。當我們失去了這種疼痛的感覺,我們也就失去了道德;當我們失去了這種疼痛的感覺,我們也就失去正義行為的原動力。
一個有道德的社會必然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這個社會的大多數(shù)人有成為一個好人的自覺。雖然好人這個概念可以有多種多樣的解釋。
三
在上帝未死的時代,人的道德來自于神,來自于星空,這使得人的合道德的行為具有了神圣的根基。在上帝死后,道德則蛻變?yōu)樯鐣跫s,成為力量博弈中的結果,人的行為失去了與神的關聯(lián),好人就成了精于計算利弊得失的會計師。在根據(jù)阿西莫夫《我,機器人》改編的電影《機械公敵》中有這樣一個段落:一輛汽車失事落水,一個男子與一個女孩兒同時命懸一線,及時趕到的機器人果斷地救出了那位成年男子,因為它迅速算出,男子的成活率為百分之七十,而小女孩兒只有百分之五。如果一種行為是否符合道德,可以通過某種理論模式進行計算,這種道德,恰恰是沒有道德。
讓我們比較這樣兩種情形:在一個社會里,孩子們被教育要做一個好人,因為做一個好人本身是好的;在另一個社會,孩子們被教育做一個好人,因為選擇做好人,是最好的利益博弈策略,亦即可以獲得最大的利益。哪一個社會的道德更加穩(wěn)定?
雖然,一個好的社會,應該通過各種法律政策,使得大部分遵守道德的人能夠獲得更多的利益。但是,道德一旦建立在利益博弈上,人也就失去了道德。如果人們心中不再有做好人的自覺,一旦利益關系發(fā)生改變,博弈策略發(fā)生變化,原來合乎“道德”的行為,就不再合乎“道德”,就會被毫無留戀地拋棄。因而,這種社會的道德注定是不穩(wěn)定的,它已經(jīng)失去了道德的根基。
事實上,在很多時候,道德與利益,尤其是與個人當下的利益,是有沖突的。做一個有道德的人,意味著要承認他人的權利,主動讓出自己的一部分利益,并在這種讓度之中感覺到自己是在做一個好人。雖然,自我犧牲,并不必然意味著在做一件好事兒。
四
感受到他人的疼痛,因為他人的疼痛而疼痛,這不僅促人為善,也會阻人行惡。在冷兵器時代,殺人必須面對面進行,殺人者能夠親眼看到對手的鮮血噴涌而出,聽到對手痛苦的呻吟,這常常會對殺人者的內(nèi)心構成巨大的打擊。有很多類似這樣的故事,一次,一位彈無虛發(fā)的老獵人遇到一頭鹿,鹿沒有跑,卻向著他,跪下了,就在他猶豫的時候,子彈已經(jīng)本能地射了出去。鹿應聲倒地,他發(fā)現(xiàn),這頭鹿懷孕了。獵人深受刺激,從此放下了獵槍。當我們的行為給他人造成痛苦時,我們會感到自責、內(nèi)疚,也會感到深深的疼痛,正所謂傷人八百,自損一千。
但是,這個世界上同樣還有一些人,他們對他人的苦難無動于衷,甚至,他們享受他人的苦難,從他人的苦難中獲得樂趣。很多現(xiàn)狀常常讓我感到憤怒和困惑。農(nóng)民工已經(jīng)處于社會底層,生存都不能得到保證,但是還有包工頭忍心扣下他們的血汗錢,讓他們空手而歸。那些身處資本上游的人們,怎么敢于制造如此大的民怨?一些房地產(chǎn)商在開發(fā)中,強行搬遷老住戶,只給人很少的補償費,甚至不惜動用暴力。那些開發(fā)商已經(jīng)很有錢了,為什么還要為了再多一點兒錢,不惜制造他人的痛苦?我常常聽到這樣的感嘆,這些人心太狠了,太硬了。
如果這個世界有心腸的話,我想這個世界的心腸在變硬。
五
人之初,性本善,這不是一個事實判斷,而是一個對于人性的期盼。這個期盼曾經(jīng)寫在我們的蒙學課本中的第一句,這不是在對孩子的知識進行構造,而是在構造孩子們與世界打交道的基本方式。因為相信這個判斷的人,更能夠以良善之心對待他人,從而使這個社會多一些善,少一些沖突。
然而,現(xiàn)在整個社會的趨勢確實相反。在大城市里生活著的人們,有越來越多的隔膜,越來越多的防范。從防護欄,到防盜門,再到門鏡,人們謹慎地把自己與外界隔離開來。在我兒時受到的教育中,人應該助人為樂,雷鋒叔叔幫助陌生人都不惜余力。但是現(xiàn)代社會則教育我們不要與陌生人說話。一位著名演員被殺死在家中,警方分析,是她沒有防范意識,為陌生人開了門。大眾評論說,她觀念還沒有來得及更新,她在家鄉(xiāng)的古道熱腸,到了大城市,就成了害死她的原因。
在所謂的現(xiàn)代社會中,分工日益嚴重,人性也被分裂成一個個碎片。我們被制度性地要求冷漠。在你遇到搶劫的時候,美國警方的建議是,聽從劫匪,保證自己的生命最為重要。同樣,當你看到別人遭遇搶劫的時候,你能做的最大的好事兒就是報警。如果你的血液里尚存路見不平的豪俠之氣,你應該做的是審時度勢,克制住它們。與此同時,那些被救助者反過來誣陷、訛詐救助者的各種事件,讓那些想見義勇為、與壞人壞事作斗爭的人們遲疑起來。
當整個社會失去了面對不平的血勇之氣,把日常行為完全建立在嚴密運作的法律之上,這個社會就成了一個龐大冷漠的機器。
六
道德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生的?道德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進入一個孩子的內(nèi)心的?
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我與鄰居的孩子一起玩,他捉住一只青蛙,手法利落地把它的皮整個剝了下來。他的手法過于迅捷,以至于我在意識到他在做什么的時候,青蛙的整張皮已經(jīng)被他拿在手里。他把青蛙又放回水里,說,它還能活。那只沒有了皮的青蛙迅速消失了。這件事折磨了我很久。小時候很怕疼,手指破了一點,都會疼很久,而那只青蛙竟然失去了全身的皮,我想,它一定很疼,它不敢碰任何地方,一直疼死。但是這樣想,會讓我也感到疼,我就換一種方式想,也許青蛙真的就不會疼,沒有皮也能活,或者能夠再長出皮來。我真誠地這樣希望,我內(nèi)心的疼痛也就得到了緩解。
在我上中學的時候,有堂實驗課讓我們解剖青蛙,我們每兩個人分到了一只青蛙,很多女生尖聲大叫,不敢下手,男生則表現(xiàn)出了十足的勇敢,高聲炫耀。那時我似乎已經(jīng)忘了那只無皮青蛙的疼痛,冷靜地,至少表現(xiàn)得很冷靜,按照教科書的要求,用刀子劃開了青蛙的身體,觀察他的身體結構,與教科書對照,還把他的腿切下來,用兩種不同的金屬觸碰它,觀察它的生物電現(xiàn)象。事實上,對于這件事兒我已經(jīng)記得不大真切了,也不記得,在我解剖那只青蛙的時候,我是否感受了它的疼痛。
我的心腸變硬了,可能就在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認為,學習科學,掌握科學,是比那些青蛙的生命更為重要的事情吧。事實上,那時我是喜歡吃青蛙的,我在吃青蛙的時候似乎也沒有感到青蛙的疼痛。事實上,直到現(xiàn)在,我才把這兩件事兒聯(lián)系到了一起。
在我們現(xiàn)在的教育體系中,灌輸知識成了最重要的事情。學校不再關心矯正孩子的行為,獎勵合道德的行為,懲治不合道德的行為,使道德潛移默化地進入孩子的內(nèi)心。所謂的道德,蛻化成無情感的說教與麻木的背誦。
在現(xiàn)代社會,人類的情感神經(jīng)愈發(fā)脆弱,也愈發(fā)麻木。我們期盼更好的技術使我們的生活更加便利,我們期盼更好的制度使我們的生活更有秩序,但是我們感受他人痛苦的能力,我們感受自身幸福的能力,我們愛的能力,都在萎縮。
在根本的意義上,人權和自然權利都是要建立在情感之上。當我們心中柔軟的心弦被喚醒,我們不僅能夠感受到他人的疼痛,也能夠感受到被追殺的狗的疼痛,感受到在被電鋸截斷的樹的疼痛,感受到被水壩攔住的河的疼痛,感受到森林被砍光的山的疼痛,直到最后,我們能夠感受到大地女神蓋婭的疼痛。
(本文編輯:李 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