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高璨的散文,心里始終盤桓著一個結。她今年滿打滿算才13歲,鼻梁上架個小眼鏡俏皮的樣子,還完全是個孩子,卻早在5年前8歲的時候就開始出版童話集、詩集、散文集。那么小個人吧,觀察的能力,感悟的能力,想象的能力,思考的能力,還有將內心的這一切用富有創(chuàng)造活力的文字傳達出來的能力——也就是說,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些基本素質和能力,在這個小女孩身上都有比較充分的顯示。這不能不讓人吃驚,吃驚到有點百思不得其解。
翻開她這本散文集《你來,你去》(這該是小高璨的第八本集子了吧),最先、最直接讓我驚異的是文字。她對漢字常有一種特殊的理解,文字符碼在她筆下常常以全新的理解、罕有的張力和彈性組合到一起。聯(lián)喻與象征、暗傳與通感、借代與置換,以及名詞的動態(tài)化、動詞的狀態(tài)化,文字在動靜之間的自由出入,對語境、語感的領悟與駕馭,等等,都使得漢語在她筆下陡然增大了信息量,由字之義而字之意而字之象。而隨著字碼的新關系的形成,又常常營造出一種作者獨有的語言感覺和語言氛圍。你看——
“沒有記憶就相當于沒有曾經(jīng)。”
“當我身上落滿毛絨絨的雪花,我突然感到一種神圣,這雪來自何方,它當時懷著一種怎樣的夢想,選擇了以潔白的形式劃過天空?!?/p>
“課間操,有些晚來的同學匆匆從身邊跑過去,一兩秒鐘后,風才跟著掠過我,好像只要奔跑就會有風忠實地跟著你,追隨你一般?!?/p>
人的影子在腳跟處與自己相連,“但樹葉離自己的影子一生都那么遠,當它終于要觸摸到自己的影子時,生命的最后一秒就離開了,它和它的影子都永遠離開了?!?/p>
的確有點鬼斧神工的味道,好令我驚異。
其實一個作者文字的能力,有時倒未必是程門立雪、鑿壁借光煉字造句的結果。就高璨而言,恐怕主要得益于她的天性和氣質,得益于她天性中存在的那種超常的藝術觀察和生命感覺功能,得益于她氣質中具有的那種早熟的形象聯(lián)想和感情發(fā)酵機制,得益于她能將身外的一切事物都看成可以和自己對話的生命體。
她說,“每一天都有炫彩會出現(xiàn)”,“隨意一處陽光,一絲風,都在我的思緒中永生,而如此多的美麗都在我身邊,所有的事物都在微笑”。她說,“每當陽光燦爛,每當會心微笑,總會有一枝筆在心中跳躍”,“五年級我的筆開始學走路。后來,我的筆第一次長出了羽毛”。
正是潛藏于生命深處的這種藝術天性,使高璨得以從自己的個性出發(fā),對漢語潛藏的表現(xiàn)力作深度開掘。
如果說感覺、感悟、感情的生發(fā)、延展、發(fā)酵,更多出于天性和氣質,那么思考呢?思考難道也是她這個年齡這種氣質所具有的嗎?她看飄雪,腦海里飄過的思緒是,“雪花飄落就是為了融化嗎?一個人出生不也是最終要走到生命的盡頭嗎?”
她清明祭祖,感到墓穴是人世間的另一扇門,像宇宙中的黑洞,無論多么寬廣深遠,永遠只有單行道。
她喜歡踩別人不踩的雪地,腳印雜沓的地方是習慣跟在別人后面的人走的,沒有腳印的雪地才是別人沒走過的新路。
“我記不住刻意要記住的事情,忘不了刻意想要忘記的事情,一切經(jīng)歷都在走過,無論腳印深淺總有一些可以不被磨滅的深度。”
思考能給人快樂,“更多地是漣漪般的想法和迷宮般的沒有答案的答案,有點像站在深淵中思考剛剛從懸崖上掉下來的過程的感覺,有點冷,有點嘲諷”。
如若仔細品味,就能發(fā)現(xiàn)高璨這些關于生命、死亡、創(chuàng)造、記憶、思想的種種思考有一個特點,那便是緊緊結合著俯拾即是的形象、結合著意象迭出的感悟來開展的。她的思考,本質上是詩性的。
也就是說,相當程度上還是她那過人的靈智啟開了各種生命現(xiàn)象、社會現(xiàn)象內里的意味,敏銳和聰穎又使她能夠充分意會這些意味,了然于胸之后,才以一種別林斯基論述過的“融會形象描繪思想”的方式,將思考表達出來。更準確地說,我以為這是用文學語言將人類的靈象、形象、理象這三種感知方式熔冶于一爐。適三種感知方式各有不同,或重靈,或重形,或重理,卻又在兩個基點上相同。一皆為“象”,即皆為可觀可感的畫面。靈象、形象不用說了,即便所思之理,亦是理象,說的是象中之理,表述方式是寓理于象。一皆為“感”,皆是“感知”,而不是“認知”,是因感悟的生發(fā)而知而思,不是因邏輯的推演而知而思。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生命在高璨寫作中的重要性了。在所有的文字背后,在所有的靈智、感悟、思考、表達背后,是一個無比活躍的蓬勃的生命。她用明凈的眸子和潔凈的心靈不斷叩問著這個最初接觸到的陌生的外部世界,也叩問著剛剛開啟的新鮮的內心風景。童真的生命賦予了她一種能將一切物象化為心象和情象的能力。這才是作為寫作者的高璨最大的優(yōu)勢。這個優(yōu)勢切入了文學最本體的層面,說到底,文學是生命的一種噴薄啊!
中國畫論在談到藝術家與心靈與世界的關系時,有一句名言叫做“外師造化,中得心源”。
高璨的寫作得之心源者可謂多多,因心源的單純而純真純潔,有時也因心源的單純而單調和單薄。我曾經(jīng)想,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以高璨如此豐沛的心源,有了造化世界的營養(yǎng),生活大河與生命源頭在筆下的匯流,她會怎樣地像種子掉進沃土,快速地拔節(jié)、開花呢?實在是未可限量。
同時也就有了一份憂慮。固然高璨現(xiàn)在認定自己此生要和文學結緣,卻不能也不應該荒廢學業(yè),荒廢系統(tǒng)的知識學習和專業(yè)訓練。只是在漫長的歲月中,模式化的學校生活和規(guī)范化的學科講授,對她保持自己的藝術敏感和生命靈悟利弊如何呢?會不會反倒對已有的天性造成戕害和窒息呢?這是曾經(jīng)發(fā)生在許多寫作者身上的兩難的命題。聊可樂觀的是,以高璨現(xiàn)在對自我天然質地保存的成功,想必她內心有一種遠比常人強大的機制,既能很好地在他人他設的知識體系中學習成長,又能很好地在自我自設的天性體系中良性循環(huán)。
祝福高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