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長榮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5歲登臺,10歲開始學習凈角,先后師從陳富瑞、蘇連漢、侯喜瑞等名家。1951年隨父親尚小云就職于陜西省京劇團,1991年進入上海京劇院,先后創(chuàng)演新編歷史大戲《曹操與楊修》、《貞觀盛事》、《廉吏于成龍》。首位中國戲劇梅花大獎得主,三度獲得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現(xiàn)任上海京劇院藝術指導、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上海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
2008年夏末,上海電影集團剪輯室。隨著導演鄭大圣的手指在空中擺出一個“OK”,根據(jù)2002年首演的同名京劇改編的電影《廉吏于成龍》宣告殺青。擦拭著滿頭、滿身的汗,尚長榮露出了滿意、滿足的笑容。
又一個夏季過去了。
1988年夏初,上海京劇院會議室。人生地不熟的尚長榮胸系領帶,身穿長褲,略顯拘謹?shù)刈凇恫懿倥c楊修》劇組成立大會的第一排,靠猛搖手中的紙扇聊驅暑熱。在此后整整一個酷暑里,在沒有空調的練功房內,尚長榮做小品、背臺詞、練唱段、寫感受,終于將一個集“偉大”與“卑微”于一身的曹操活生生地“立”在了舞臺上。
整整二十個夏季過去了。
年年歲歲夏相似,歲歲年年戲不同。二十年里,新編歷史大戲《曹操與楊修》、《貞觀盛事》、《廉吏于成龍》相繼問世,在艱辛創(chuàng)造、不斷打磨并臻于完善的歷程中,尚長榮成為了當今中國最負盛名的京劇凈角、表演藝術大師。
尚長榮能戲很多。除“三部曲”之外,他的拿手好戲還有《姚剛》、《連環(huán)套》、《霸王別姬》、《李逵探母》、《黑旋風李逵》、《將相和》、《飛虎山》、《野豬林》、《張飛敬賢》、《穆柯寨》、《金水橋》、《乾坤福壽鏡》、《法門寺》、《智取威虎山》等近百出。姚剛、竇爾敦、楚霸王、李逵、廉頗、魯智深、張飛、焦贊、秦英、金眼豹、劉謹、李勇奇……對這一長串或真實、或虛構的人物,尚長榮不但都能精準剴切、游刃有余地演繹,而且常在傳統(tǒng)演法中求變、出新?!皬男乃⒉挥饩亍钡难莩?,令人擊節(jié)稱賞、百看不厭。今年年初,尚長榮應邀赴京出演《紅燈記》鳩山一角,對這個自己從未演過的人物,尚長榮一上手便似庖丁解牛,將奸詐而又愚蠢的人物性格與行為演繹得到位、表現(xiàn)得濃烈、展示得別致,贏得如潮喝彩。
何以如此?究有緣由——洞察、把握直至進入人的靈魂深處,是尚長榮能駕馭任何人物、演繹眾多角色的根基。出人意料的是,這個根基的夯成,很大程度來自于十年浩劫。“文革”讓青年時代的尚長榮飽經(jīng)世態(tài)炎涼、備嘗苦辣酸咸,他從中不僅學會了怎么看人、識人、親好人、遠壞人,還學會了如何在今后舞臺上演人生、演人心、演人情、演人性,由涉世不深的懵懂青年快速成為洞察世道的智者?!叭绻f十年浩劫給我的藝術帶來了一點收獲的話,這就是了?!鄙虚L榮說。只是,在整整十年間,這位能飆F調、G調甚至HighC的歌者成了“牛鬼蛇神”,在劇院拉大幕、打追光,只許悶聲不響,不準亂說亂唱,能扮一個唱詞全無的日本兵上場,已是“優(yōu)待優(yōu)待”的了。“所以說這個代價也未免太大了些!”尚長榮的這句話,在無奈中含著深沉的隱痛。
洞察是一面,而表現(xiàn)則是另一面——它們是表演藝術這塊金幣的正反兩面。要想把各種人物的性格、思想、靈魂充分外化并展示出來,須以深厚的功底和精湛的演技為保障。尚長榮1950年開始拜師學藝,專攻花臉,經(jīng)過長期的艱苦學藝,終獲大成。最初,尚小云本不欲幼子學戲,而是讓他去學堂念《論語》、練書畫,希望他將來當一個文人,變一下門風。然而沒過多久,父親為兒子設計的命運就發(fā)生了撥“文”返“戲”的改變。
那年,尚小云帶團去青島演出。散戲后,他的學生吳素秋向老師進言:“大弟二弟(指尚小云的兩個哥哥)演出真有進步,老師為什么不讓三弟學戲呢?”見老師沉吟不語,吳素秋又說:“現(xiàn)在花臉最缺。三弟長得虎頭虎腦的,不如讓他學花臉吧?!边@句話正點在了尚小云心上,也正中尚長榮的下懷。從小以“金霸王”金少山為偶像的尚長榮,就這樣歡歡喜喜地扔下書本,離開學堂、走上了舞臺。
當時的花臉缺,如今的花臉也缺,任何時候的花臉都最缺。戲諺云“千旦百生,一凈難求”,意為旦角上千,生角成百,惟獨花臉是“一凈難求”。難求的原因,自然是難度——花臉演員首先得有一條雄厚高寬的好嗓子,其次須有一副魁梧壯實的好架子。穿上厚衣,轉身扭脖都變得困難,還要穿上盔甲、戴上盔帽、蹬上厚靴,戴上長髯……一身行頭往往重達幾十斤,“碼”在常人身上準保他連動都不能動。而演員則須以充沛的體力、扎實的武功和具有穿透力的嗓音,通過大靠、水袖、胡子、帽子、唱腔、念白等等,把角色的思想、個性、情感、行動準確而細膩地送進在場每一位觀眾的眼睛和耳朵里。
花臉學藝雖然辛苦,然而“一旦學成,前途無量”,這個行當?shù)谋憩F(xiàn)對象極寬泛、演繹空間極廣袤,上至帝王將相、宦官員外,下到俠客豪杰、平頭百姓,真可謂包羅萬象。尚長榮自豪地說:“花臉這個行當,在塑造人物上是占有優(yōu)勢的,‘活兒’成了,走遍天下都不怕!”
其實,要想出類拔萃、要想走遍天下,生、旦、凈、丑所有行當無一不得仰仗正兒八經(jīng)的“活兒”。尚長榮認為,京劇的“四功五法”是非常先進的戲劇手段,堅持“四功五法”,根本不是所謂“守舊”,而正是成事創(chuàng)業(yè)的“本錢”。只有熟練掌握“四功五法”的功底、深刻領會“四功五法”的精髓,演員才能在舞臺上真正做到自如駕馭角色、發(fā)揮行當優(yōu)勢,因人而異、因情而異地塑造形象、激活人物。尚長榮有一句口頭禪,叫做“死學而用活”——死學是為了用活,用活源自死學。這句素樸之言,道出了藝術辯證法之三昧。在表演于成龍內心震顫時,尚長榮對一段大塊念白做了獨特處理,他一改“緩緩道來”的傳統(tǒng)念法而變?yōu)椤凹铀賴姵觥薄;谏詈窆Φ椎目焖倌畎?,吐字清晰、?jié)奏鏗鏘,感染力大為增強。雖然語速的快捷可能使觀眾“不一定字字句句都聽得明白”,卻能讓他們全部“肯定懂得人物的心情”,引領觀眾進入人物內心、劇情高潮。
同理,就不難解釋為什么魏征大段的政論念白能讓全場起立鼓掌,曹操面對楊修的無言微笑能讓人們動容流淚了。這種高度表演技巧和高度文化品位的完美融合,令眾多專家驚喜振奮,認為這是尚長榮“在高度尊重京劇傳統(tǒng)表演體系并充分展示綜合運用傳統(tǒng)手眼身法步、唱腔念白的前提下,飽滿塑造人物性格,細膩再現(xiàn)人物心理”,從而呈現(xiàn)出的“有別于古典傳統(tǒng)京劇的現(xiàn)實主義表演風格”。在傳統(tǒng)藝術之體中注入人類永恒精神之脈、時代意識之血的全能化演藝,將周信芳所開辟的寫意寫實相結合的海派京劇體系提升到了當代京劇所要求的高度、深度和廣度。
警世之作《曹操與楊修》、明世之作《貞觀盛事》、勸世之作《廉吏于成龍》,這三部融古爍今的新編歷史京劇,無論是書面上的劇本還是舞臺上的表演,都浸潤著尚長榮“激活傳統(tǒng),融入時代,在繼承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的理念及探索——他永遠是一個不在編導名單里的編劇和導演。劇本編寫、唱腔編排、動作設計、場景設置和念白變化不必多說,就連曹操“白里透紅”,魏征“紅黑相間”、于成龍的“俊扮無髯”的臉譜,都灌注著尚長榮遵循傳統(tǒng)、堅持創(chuàng)新、尊重京劇藝術規(guī)律和觀眾審美定勢的心血。曹操、魏征、于成龍,三個獨特深刻、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堪稱尚長榮在對當代意識與傳統(tǒng)表演藝術的深刻理解、深層契合的基礎上,對當代京劇所作出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與時俱進的人物、繼往開來的演法,先進的表演體系……
京劇的歷史不長,從頭算起不過二百多年。她之所以能在短短百多年內成為全國第一大劇種,成為“國劇”,尚長榮認為最重要的內因是她有著“順應天時”的基因和素質——所謂的“天”,就是觀眾?!熬﹦〉陌l(fā)展,關鍵是要順應觀眾的要求”,一部京劇發(fā)展史,就是京劇藝術不斷根據(jù)觀眾的需求,去粗取精、不斷完善、走向巔峰的過程。尚長榮經(jīng)常說,當下乃至未來京劇的發(fā)展,迫切需要培養(yǎng)和弘揚這種素質。無論老戲還是新戲,“精排、精演、出精品”是京劇藝術發(fā)展的唯一途徑,除此之外斷無捷徑可走。因此,演員對傳統(tǒng)技法的學習和繼承就來不得半點馬虎,“唱念做打一樣都不能少”。令尚長榮感到憂心的是,現(xiàn)在全國有的戲校對京劇程式重視不足,投入不大,更甚者居然拋出了“打破程式”的想法和做法。尚長榮認為,所謂“打破”,其實就是“甩掉”——甩掉傳統(tǒng)、甩掉根本,這對京劇來說是致命的,它只會淡化京劇風格、弱化京劇魅力,最終“甩掉”京劇觀眾?!熬﹦∫獋鞒?,但不能止步不前;京劇要創(chuàng)新,卻不要走火入魔”,其中關鍵,是必須掌握一個“度”。
掌握一個“度”,是尚長榮孜孜以求的藝術理想,更是他心中京劇發(fā)展的未來走向。尚長榮常說,他既當著一名“保守陣營中的叛逆者”,又做著一名“激進陣營中的穩(wěn)健者”,因此能將因循守舊和浮躁冒進這兩個極端遠遠地“甩掉了”。20年過去了,年近七旬的尚長榮以這一個“度”,努力保持著良好的舞臺狀態(tài),將這個在自己身上已然達成的藝術理想盡可能地“多演幾年”,并通過自己的演說、著述、音像示范,傳遞給更多的年輕演員和京劇愛好者。
“我與上海有緣”,這是尚長榮20年來最常說的一句話。盡管來滬已20年之久,但他的上海話依然“很不正宗”。不過這絲毫不影響尚長榮說滬語的興致,在公開場合,他會不時來上幾句“洋涇浜”的“上海閑話”,讓人們在忍俊不禁的同時,感受到他對上海城、對上海人的濃濃情愫、深深喜愛。
尚長榮拜師后登臺的第一出戲是《御果園》,1951年他陪師傅陳富瑞來天蟾“闖碼頭”時,唱的正是同一出。在上下3層共3500個席位的大戲院里,這位11歲少年看到的是密密層層的觀眾,聽到的是排山倒海的彩聲,領略到的是這個南方京劇重鎮(zhèn)的浩瀚博大。1983年,年過不惑的尚長榮又以團長身份率陜西京劇團來滬演出,這一次,上海在他心中的好感又加深一層:“倘若可以用色彩來形容的話,我覺得上海的觀眾是接近蔚藍色的——熱情而不乏理智,明朗而不缺厚度,苛刻而又富于寬容。”
尚長榮常說:“人最痛苦的時候是無用武之地,最幸福的時候是如魚得水?!睙o論處于苦悶和彷徨,還是處于抉擇與期望,尚長榮總會想起千里之外的上海。于是,在1988年得到一個好本子之后,他便毫不猶豫地“夾著劇本,夜過潼關,聽著《命運》,潛入上?!?,好比莊子在《逍遙游》中的北冥之魚——“鯤”,潛入了南方這片“接近蔚藍色”的廣闊海域;在這里暢快遨游之后,一飛沖天,變成了翱翔云天的大鳥——“鵬”。
鯤游大海,是鯤之幸,又何嘗不是海之幸?尚長榮對上海的選擇,成為自己人生和藝術命運的轉折點,同樣也成為了上海京劇繼往開來、再創(chuàng)輝煌的轉折點;鵬擊昊天,是鵬之幸,又何嘗不是天之幸?尚長榮與上海京劇院所取得的一個個杰出成就,是整個上海京劇藝術的一座座里程碑,也是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中國京劇事業(yè)及廣大觀眾的一個個大收獲。
“上海需要我,我更需要上?!?,這是尚長榮20年來最常說的一句話。
為了藝術,為了事業(yè),尚長榮放棄了西安五房一廳、專車接送的待遇,放棄了一團之長的地位和藝校校長的委任書,只身來到上海,甘愿住簡陋的招待所、擠悶熱的公交車,與完全陌生卻志同道合的人們坦誠相見、通力協(xié)作。前者,舒適愜意,但全年只能演幾出戲的現(xiàn)狀,卻讓他以樂為苦、苦悶不已;后者,艱難困苦,但“玩了命”、“著了魔”似的搞創(chuàng)作、唱好戲卻能讓他以苦為樂、樂此不疲。這是因為他“是演員,不是領導”,他要“做平常人,演不平常戲”。只要看到尚長榮的座右銘——漢代張衡的名言“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恥祿之不伙,而恥智之不博”,我們就不難理解尚長榮的執(zhí)著與淡泊。在他的生命中,所需、所思、所求的只有八個字——“生命不息,吟唱不止”。
在尚長榮的藝術血管中,流淌和激蕩著先輩前賢的文化自覺,這是京劇二百多年來持續(xù)興盛、永葆輝煌的珍貴血脈。在臺上,在劇場,在排練廳,這位低吟長嘯皆有情的藝術家通過曹操、魏征、于成龍與人們分享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永恒魅力;在家中,在路上,在休閑時,這位卸裝之后的大花臉常翻閱世界名著、欣賞外國電影、聆聽西洋音樂——帕瓦羅蒂、多明戈、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命運》?!八麄兂膬热菸衣牪欢?。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喜歡。”在雄渾的旋律和激揚的節(jié)奏中,尚長榮暢游于古往今來,他的神思與中外藝術大師們的靈魂交談著、撞擊著,他的命運與中外藝術大師們的命運相互交流著、彼此融匯著……
唱詞選段
牽玉手,睹芳容,
可憐賢妻懵懂人!
我在靈堂方入夢,
你不該把我的好夢驚。
我在夢中殺了孔聞岱,
文官武將盡知情。
偏有楊修來作梗,
逼我在人前認罪名。
不舍賢妻難服眾,
欲舍賢妻我怎能?
事到此間亂方寸,
楊修陷我兩難人!
——京劇《曹操與楊修》
人生路多坎坷禍福不定,
有苦澀有酸楚也有歡欣。
腳踏著厚實的泥土,
心平如鏡,
牽念著善良的赤子,
懷揣真情。
深知那欲如水,
不遏則滅頂,
貪如火,
不厲禁勢成燎原禍國殃民,
終留罵名苦果自吞。
常言說——
無病休嫌瘦,
奉公莫怨貧。
知足無煩惱,
布衣樂終身。
非吾之有莫伸手,
非分之財莫進門。
這是我于成龍一生箴訓,
不負朝延不虧黎民對得起天地良心!
——京劇《廉吏于成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