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第幾顆牙齒戀愛了
2008-12-31 00:00:00姬曉安
幸福 2008年12期
他說：“早就讓你拔掉！牙痛的感覺就像愛情來臨的感覺一樣，是不能忍耐的。”
1．不祥的黑衣男子
當(dāng)初遇到路亞軒時，我對他并無任何企圖，那時我正張大著嘴躺在他面前，拼命忍著往外流的口水。
路亞軒是個牙醫(yī)。我拜托他醫(yī)治的那顆牙齒，一年前就壞了。
一年前我青春明媚，有一個叫阿俊的男朋友。我們像兩只不知疲倦的貓科動物，白天睡覺，晚上徜徉在流光溢彩的北京。阿俊在酒吧打架子鼓，我每天跟著他趕場。有時等得百無聊賴，我會環(huán)顧四周，略略賣弄一下風(fēng)情。
那是深秋的一天，阿俊還在臺上忙他自己的，我在臺下面，突然覺得一束目光從角落里投來，在我身上不停地逡巡。
他過來了，竟然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不知為何，我隱隱地在這個年輕男子身上感覺到了不祥的氣息。未等我多想，黑衣男子搖著手里的骰子問：“想不想玩一會兒？”
“好啊，”我斜睨著他，“但總得賭點(diǎn)什么?！?/p>
男子回答得爽快，“你想賭什么？”
我看了看臺上的阿俊，他正在專心打鼓，無暇顧及我。我嫣然一笑：“當(dāng)然是賭錢，不過我沒有錢?！?/p>
男子輕輕笑了?！皼]關(guān)系，”他說，“你輸了就把它喝了?！彼钢该媲暗脑?。
一個小時后，我一杯酒也沒喝，但手邊已經(jīng)堆起了厚厚一疊粉紅色的鈔票。我心花怒放，準(zhǔn)備鳴金收兵。
“要走么？”男子點(diǎn)起一枝煙，緩緩地吐了幾個煙圈，耐心地等那幾個圈慢慢散亂，又掏出一疊錢，放在桌子上。
他盯著我的眼睛，淡淡地說：“我們最后賭一把，如果我輸了，這些，都是你的?！彼彦X往我面前推了推。
“如果我輸了呢？”我有點(diǎn)動心，但試圖不動聲色。
“如果你輸了，就跟我走?！彼蛔忠痪湔f得很清晰。
2．兩個男人之間的事
阿俊已經(jīng)不在臺上。表演結(jié)束了，他在后面整理東西。
“好！”我破釜沉舟，決定冒一個小險(xiǎn)。當(dāng)他微笑著，把罩在骰子上的小罐拿開的時候，我感到腦袋里“呼”的一聲，刮過一股強(qiáng)勁的風(fēng)。
我迅速地想著應(yīng)對之策。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耍賴了。我想自己笑得一定有點(diǎn)諂媚，我收起桌子上所有的錢，塞到他懷里，故作輕松地說：“好了好了還給你，不玩了?！?/p>
男子依舊是笑著，揮手一擋，那些鈔票順著他的牛仔褲，不情不愿地落到地上。
“寶貝，”他說，“愿賭服輸，不能不講信用哦！”
我也笑著，用指尖劃過他的胸口：“親愛的，你不會那么蠢吧，和女人講信用？”
我從容地轉(zhuǎn)身離開，其實(shí)心里恨不得能驀地生出一對翅膀來。
小小的疾風(fēng)在耳邊掠過，隨即我被牢牢地扣在一個人懷里。那男子似笑非笑地低頭看著我：“你走得了嗎？”
我無計(jì)可施，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放開她。”有人冷冷地說。不用抬頭，我知道是阿俊。
然后這件事就演變成兩個男人之間的事。
我和阿俊在一起已經(jīng)很多年了。認(rèn)識他之前我是個小偷。打記事起，我就和街頭流浪兒混跡在一起。開始，我偷東西是為了吃飽肚子；后來，是為了過更好的生活。
可是有一天，我栽到了一個混混手里，當(dāng)他攥住我伸到他兜里的手，用淫邪的眼光看著我時，我就知道我完了。他把我拖到一個廢棄的工地，解下皮帶狠狠地鞭打，并欲施強(qiáng)暴。
是阿俊救了我。他是從一根粗大的水泥管子里爬出來的。那時他還是一個單薄的少年，一次次地被打倒，又一次次執(zhí)拗地站起來，沉默地護(hù)在我身前。我半昏迷地躺在地上仰望著他，看著他在夕陽下不停地流著鼻血，后來我就徹底地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已是繁星點(diǎn)點(diǎn)?；旎觳灰娏耍⒖≌谛⌒囊硪淼赜们逅疄槲也潦脗?，把被血跡貼在身上的衣服一寸寸地揭下，然后把我包裹在他的大襯衣里，抱在懷中。躺在阿俊懷里，我對自己說，從這一刻起，我就和他拴在一起了，生生死死。
然而那天，黑衣男子把阿俊打倒后，便趁亂揚(yáng)長而去，抱著阿俊逐漸變冷的身體，縱然心里充滿了仇恨，但我除了痛哭以外，無能為力。
3．我不會忘了你的
在阿俊一周年祭日那天，我的一顆牙突然劇烈地疼了起來。
幾天后，當(dāng)我用圍巾遮掩著腫起來的半個臉走在街上的時候，我走進(jìn)牙科門診。
于是，我見到了路亞軒。
他在一個小屏幕上指著我那個碩大的牙洞說：“已經(jīng)傷害到神經(jīng)了，必須得拔掉。但是現(xiàn)在還不能拔，先吃點(diǎn)藥，過幾天炎癥消除了再來?！?/p>
說著他摘下了口罩?？吹剿哪樀哪且凰查g，我愣了一下。他很英俊。
第二次去，因?yàn)槲艺巧碇芷冢譀]能拔成。但這次我沒有立刻走掉，我接受了他到陽臺上喝一杯花草茶的建議。我輕輕地吹著杯子里小巧的花瓣。他告訴我，這種花叫“勿忘我”，有鎮(zhèn)痛作用。我拒絕了他共進(jìn)晚餐的邀請，牙齒的疼痛令我對食物失去欲望。他讓我乖乖等著，他到樓上的廚房給我烘制一種入口即化的酥軟小點(diǎn)心。他的語氣，竟然有了寵溺的味道。
夜，深下去了。星星閃閃爍爍。我獨(dú)自坐在秋夜的寒意里，又想起了初遇阿俊時的滿天星光。
4．疼痛似乎從未發(fā)生過
以牙為媒介，我們開始頻繁地通話。他對我的關(guān)心，似乎有點(diǎn)超過了一個醫(yī)生對患者應(yīng)有的尺度。我接受了他一起喝茶、一起吃飯甚至一起旅游的邀請。
我得承認(rèn)，路亞軒改變了我的生活。那段時間，我的日子過得很窘迫。我曾答應(yīng)過阿俊，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去偷?？墒撬篮笪也胖?，這是多么難以兌現(xiàn)的一個承諾！路亞軒動用了他的人脈，把我介紹到一家公司做文員。
牙痛終于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路亞軒終于拔掉了它。半小時后，我吐出咬在口中的棉球。牙沒有了，我用舌尖舔著它出讓的空洞，心里亦空空蕩蕩。
他說：“早就讓你拔掉！牙痛的感覺就像愛情來臨的感覺一樣，是不能忍耐的?！?/p>
真是個奇怪的人，別人都把牙痛的感覺比喻成失戀，他竟然認(rèn)為是愛著的感覺。
“小傻瓜，”他親昵地刮著我的鼻子，“失去一個人是隱忍的痛苦，愛上一個人卻是蓬勃的幸福，這種感覺如果藏在心里，就會像牙痛一樣，讓你一分一秒也無法忍耐?！?/p>
我的淚落下來。他把我擁進(jìn)懷里，掏出一個小盒，里面有一枚戒指。
我沒有拒絕。
也許是因?yàn)殚_心，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醉了。
他睡得那么沉，我的眼淚一滴滴落在他赤裸的胸膛上，他竟毫無察覺。很多年前，我看過一個電影，歡愛之后，女人拿出藏在床下的冰錐，把男人刺死。我撫著路亞軒的胸口，流了很多淚。終于一咬牙，向他刺去。我手里拿的不是冰錐，是一把匕首，但它們有著同樣冰冷的光芒。
當(dāng)匕首的寒光劃過一道拋物線，準(zhǔn)確地刺向路亞軒的時候，我的手腕突然被握住了。
路亞軒冷冷地看著我，眼睛里清清楚楚，一點(diǎn)醉意也沒有。
你這是為何？他問。
我是為了阿俊。
5．一切寬容，都在苦難之后
不錯，一年前，在酒吧打死阿俊的黑衣男子就是路亞軒。
后來，他摘下口罩的那一刻，我有些恍惚，陽光下的白衣天使和夜色里的黑衣男子大相徑庭，但是我仍然可以確定，他就是他！那天，他一拳把阿俊打倒后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酒吧。阿俊的頭撞在桌子上，撞破了額角。吃了虧的阿俊很惱怒，埋怨我不該這樣。我與他大吵，在憤怒中，阿俊的臉突然可怕地扭曲了，然后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起來。送到醫(yī)院時，他已經(jīng)因腦細(xì)胞缺氧、呼吸衰竭而死亡。
那天我才知道，看上去很健康的阿俊竟患有癲癇。醫(yī)生說，阿俊的病情并不嚴(yán)重，但那晚因?yàn)槠７?、情緒激動、頭部撞擊等多種因素綜合在一起，才導(dǎo)致了癲癇的持續(xù)性發(fā)作。
但無論怎樣，路亞軒難逃其咎。那天他摘掉口罩后，我不禁驚呆了，以為這是冥冥之中阿俊給我的指引，要我為他報(bào)仇。我用了一年的時間來想該怎樣接近路亞軒。沒想到，他自投羅網(wǎng)。
路亞軒靜靜地聽完，苦笑，他說：“我自投羅網(wǎng)是因?yàn)樵诰瓢衫锞蛯δ阋灰婄娗?，但你身上的風(fēng)塵味道令我卻步，就想開個玩笑，試試你的性情。沒想到會發(fā)生那樣的事?！?/p>
我驚問：“我第一次來看牙你就認(rèn)出了我？”
“我只當(dāng)是我們有緣分，能夠再次相見，沒想到你另有打算?！?/p>
“你剛才沒有醉？”
“我只是薄醉，你的淚水早就喚醒了我?！?/p>
末了，他一聲長嘆：“你這樣做，也會毀了自己，知道么？”
路亞軒去自首了。在法庭上聽完法官對他的宣判，我心中五味俱全。阿俊和路亞軒，一個把我從地獄里拉出來，一個給了我陽光般的明亮生活。但是，在我的生命中，這兩個男人，卻是用“仇恨”兩個字連接起來的。
我不知該怎樣面對這一切。路亞軒沒有逼我，他說：“一切寬容，都在苦難之后。我會等到你想通的那一天?！?/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