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禪

　　
　　清乾隆三十五年春，率弟子去河邊放生的正覺寺住持慧仁法師救回一個女子。那女子一身短衣打扮，渾身鮮血，但是雙手卻緊握鋼刀，掰都掰不開。被救醒后，那女子三個月不說話，只是兩眼圓瞪，雙瞳血紅，似有熊熊火焰燃燒。
　　三個月后，那女子求見慧仁法師，法師卻不見她，說她雙目灼燎，待心中那火熄滅了才見。又三個月后的一個雪花紛飛日，那女子再次求見慧仁法師，無奈法師依然不見，她氣憤難忍，竟破門而入。
　　“老尼姑，你為何不見我？”那女子叫道。
　　“見我為何？”慧仁法師問。
　　“道謝！”那女子叫道。
　　“道謝了又如何？”慧仁法師問。
　　“尋仇家！報仇雪恨！”那女子告訴慧仁法師，她原本是占山為王的女強盜，因一批珍寶和另一對江湖人稱“黑白雙煞”的夫妻起了紛爭?？珊弈恰昂诎纂p煞”不僅將她丈夫殺了，還把她的幾個孩子也亂刀砍死。她使用計謀奮力殺了那男魔頭，趁著女魔頭悲切之際，逃了出來，指望傷好之后再圖報仇雪恨。
　　慧仁法師上前牽了那女子衣角，去了齋堂，從灶坑里抓起一個正在熊熊燃燒的老柳樹疙瘩，走到院子里，將柳樹疙瘩丟棄在雪地里。雪花飛舞著，柳樹疙瘩燒著的火慢慢熄滅了，過了一會兒，只剩下了半縷青煙，隨即青煙也被雪花覆蓋了。
　　“明年春天，我在這里等你?！被廴史◣熣f著離開了，留著那女子站在那里發(fā)呆。第二年開了春，那女子去了，慧仁法師站在那里正微笑著等她，見了她，指指地下。那女子低頭一看，呆住了，那個熊熊燃燒過的老柳樹疙瘩，竟然長出了幾叢嫩黃的芽……那女子明白慧仁法師是什么意思了，輕輕跪下，雙手合十。此后，慧仁法師剃度了她，賜名“苦禪”。
　　從此，苦禪深居藏經(jīng)閣，日伴古佛，夜伴青燈，除了抄寫經(jīng)文，就是靜默參禪，一年半載也不見得下次樓來。
　　轉(zhuǎn)眼三十年過去?；廴史◣熃腥藢⒖喽U叫來，說有要事相托。
　　慧仁法師說自己即將西去，要將正覺寺托付給她?？喽U大驚失色，連叫不可：“師父，徒弟只求在這里度過余生，其他的非徒弟所想啊！請師父收回成命?！?br/>　　慧仁法師微笑著說道：“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苦禪流著淚說：“師父啊，徒弟是一個只會帶來災(zāi)難不會帶來福音的人啊，正覺寺落入徒弟手中，就等于萬劫不復了。”
　　“三十年已過，那日的嫩芽，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成了郁郁蔥蔥的大樹?！被廴史◣熤钢鹤永锏哪切┝鴺洌疤热粼儆腥?，它必然會蔭護整個院落?！?br/>　　“師父的意思徒弟明白?？墒浅鸷奘菞l惡狗，徒弟讓得了它，它卻讓不得徒弟??！”苦禪悲泣道。
　　“我自西去了，正覺寺留與你，立地成佛?！被廴史◣熣f完，指著柳樹的手緩緩垂了下來……
　　自做了住持后，苦禪每日里除了打理一些雜務(wù)，其他時間幾乎都是在誦經(jīng)念佛、打坐靜修。此外，苦禪還在寺院外面設(shè)粥廠、藥店，濟苦救厄。由此正覺寺的聲名遠播，引來無數(shù)人朝覲。
　　正覺寺香火日漸旺盛，但是僧眾們看見苦禪臉上的愁容也日漸加深了。這一日，有徒弟來報，說有位香客奉送的金銀太多，黃金一千多，白銀五千兩，另外還有糧食和香油若干，因為數(shù)目太大，拿不定主意是收還是不收。
　　苦禪緩言道：“香客把東西拿進廟門，就是奉獻佛祖的，我們就收下吧。”
　　徒弟出去了一會兒又進來，說那香客求見。
　　“我這老尼姑有何見頭？你且回那香客的話，叫他有事傳話來我聽就是了?！笨喽U道。
　　過了一會兒徒弟又回來說，那香客說他老母親患有心病，幾十年了，吃了無數(shù)湯藥，都不見好轉(zhuǎn)，想在苦禪法師這里求一個方子。
　　苦禪聽了，嘆息一聲，沉吟許久，要徒弟到院子里將那柳樹枝條折一枝給那香客，讓那香客把柳樹枝條拿回去，交給他的母親。
　　過了些時日，那香客又來了。此次前來，香客運送了甚多磚瓦木材，帶了數(shù)百工匠，聲稱菩薩保佑，他母親的病情已大見好轉(zhuǎn)，為報佛恩，要用這些磚瓦為正覺寺修建廟堂和圍墻。
　　半年后，廟堂修建完畢，又半年，那香客圍著正覺寺修建起了高高圍墻，使得整個正覺寺越發(fā)氣勢宏偉了。然而苦禪法師卻終日不發(fā)一語，似有萬千愁悶郁結(jié)于心。
　　這一日，苦禪法師決定開壇講經(jīng)，消息傳出，四鄉(xiāng)八鄰萬千僧尼蜂擁而至。
　　當日里春風和煦，正覺寺人山人海。苦禪法師高坐蓮臺，雙目微啟，顯得威嚴而安詳。
　　苦禪法師從《大藏善惡因果經(jīng)》開講，一直講到《勸善經(jīng)》，整整講了三天三夜。三日講經(jīng)完畢，苦禪法師疲憊不堪，下了蓮臺，被攙回禪房，徒弟要掩上房門，苦禪卻不讓，說道：“你們快快幫我焚香更衣，再拿些好茶好水來，今天晚上我要在此恭迎遠客?！?br/>　　三更，苦禪端坐佛堂。不一會兒，一行人魚貫而入，為首的是一老婦人，進了佛堂，一語不發(fā)，在苦禪對面坐下。
　　“這就是我母親，自那日見了法師的折柳，心病大見好轉(zhuǎn)，今夜前來，還求法師給個根治的方兒?！蹦窍憧蜕锨白饕镜?，“為了感謝法師，老母還將家中五百畝田地的菜籽全榨了香油，整整五百桶又四百缸，已連夜送到寺里，以供奉菩薩?！?br/>　　苦禪道了聲阿彌陀佛，揮手讓身邊的徒弟都出去，然后說道：“老夫人是何心病，可否說來聽聽？”
　　那老婦冷笑一聲，說道：“四十年前，我和丈夫與一對仇家拼殺，那仇家夫婦心狠手辣，殺死我同門兄弟姐妹無數(shù)，并使下陰招將我丈夫殺害，留下兩孤兒，一寡母。只恨我當時悲夫心切，沒有顧得那狠毒的女人，讓她溜了?！?br/>　　苦禪不動，亦不語。
　　“后來我到處尋找那女人，卻杳無音信。我只得帶這兩個孩子，隱姓埋名，潛居鄉(xiāng)野。倒也好，如今我也是兒孫滿堂，富甲一方，人世間歡樂，也算是享受盡了。”老婦人繼續(xù)說道，“只是這么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擔憂那狠毒的女人會暗中害我們。我的那些子孫，我不再讓他們拿刀摸槍，而以詩書傳家，為的是害怕他們重演我的悲劇。多少次，我從大病中努力求生，留下條殘身老命就是為了要對付她，只有親眼看她死了，我才能放得下心啊！”
　　“看來老夫人已經(jīng)找到了那根治心病的良方了?！笨喽U抬眼說道。
　　“你就是那藥方兒！”老婦人恨恨地瞪著苦禪，“別再裝神弄鬼了，你雖入佛門，但那兇性未泯，當日向你求解心病方兒，你卻折柳一枝，分明是告訴我‘要解心病，生死兩斷’，既然你無法給我良方，為何我不自己來求？”
　　苦禪長嘆一聲，說：“當日慧仁師父火中生柳叫我頓萌佛性，我以折柳相送為何你卻不見春風？我這里講經(jīng)三日，所言所語都是這些年悟出來的佛陀大義，也是為了要告訴你，我的心里已生蓮花……”
　　老婦人狂笑一聲打斷苦禪的話：“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世間知你者莫如我。這么些年來，你雖口中念佛，卻心懷仇恨，你是白日打禪，夜夢殺人！”
　　就在這時候，有小尼姑來向苦禪報信，說她起夜的時候發(fā)現(xiàn)寺院里的雨溝水渠不知何故到處都注滿了香油，問如何處置?？喽U剛要吩咐，那香客手一揮，一道寒光，那報信的小尼姑鮮血飛濺，栽倒在地。
　　“先前我都已經(jīng)跟你們說了，誰讓你來這里的啊！”苦禪上前將小尼姑抱在懷里?！皫煾福抑皇遣环判哪?，想來看看?！毙∧峁谜f完咽了氣。
　　“滅了我，你心病就消了，又何苦要對這么小的孩子下手？”苦禪悲慟欲絕?！拔也恢灰獪缌四?，還要滅了這個寺院！誰曉得你在這個寺院里埋下了多少復仇的種子！如今我要讓他們?nèi)吭嵘砘鸷?！”老婦人說著，手指一彈，只見一?；鹦秋w了出去，“騰”的一聲，外面頓時火光沖天，只一剎那工夫，所有廟宇，燃燒成了一片火海。
　　“怎么會燃燒得這么快，我們?nèi)绾翁拥贸鋈?？”老婦人的隨從們慌張起來。
　　看著一群人驚恐的樣子，苦禪長嘆一聲，說道：“你們送來修建寺院的那些磚瓦木料，不是灌注了蠟膏，就是浸透了油脂，如今五百桶又四百缸香油遍淌寺院，如此大火實在是在所難免?！?br/>　　那些隨從一聽，越發(fā)驚恐絕望了，亂成一團。
　　“你們這些家伙，誰個不是惡貫滿盈的強盜？誰不是死有余辜？此番除了你們，免得你們再成天覬覦我子孫們的財富！”老婦人冷笑道，“你們這些惡人，廟里千百僧尼香客都成了你們的陪葬，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阿彌陀佛，寺院里的僧尼都是潛心向善的，他們怎么會遭此厄運？”苦禪法師微笑說道。她告訴老婦人，就在老婦人的隨從到處傾倒香油的時候，寺院里的僧尼卻隨在他們身后收拾那些瓦缸，并將里面盛滿清水。苦禪告訴他們，一旦看見寺廟起了火，勿要慌張，就潛在瓦缸的清水里，即保平安?？喽U說剛才大火起時，她并沒有聽見逃竄聲、哭喊哀嚎聲，因此斷言，寺院的僧尼都是安全的。
　　老婦人一聽，呆住了。這時那火浪就像野獸一樣，撲進了廟堂，堵住了大門。
　　“原來你早算計到了！”老婦人說道，“幸好我平素深居簡出，一家人隱姓埋名，且距離此地遙遠，諒你也找不到他們，否則他們必然被你們害了！”
　　“找到他們還不容易么？”苦禪微笑著說道。她告訴老婦人，因為老婦人對她仇恨太深太重，那油桶和油缸里的油必然盛得過滿，一路行走過來，肯定會沿途灑落。香油灑在地上，必然會招致螞蟻蚊蟲，因此早在他們送到第一桶香油的時候，她就安排人沿著那些油跡和螞蟻蚊蟲找去了。
　　老婦人頹然跌倒在地上。
　　苦禪上前將老婦人攙扶起來，說道：“我讓人去找你的子孫，并不是要加害他們，而是告訴他們，你到西天去了，讓他們等大火熄滅，為你收拾遺骨?！?br/>　　老婦人驚愕地看著苦禪：“你既然知曉結(jié)局，為何不逃命去？”
　　“我得超度你們啊！”苦禪雙手合十，慢慢坐下。這時候整個廟堂已經(jīng)成了一片火海，大火將苦禪映照得通體透明……
　　〔本刊責任編輯 君 早〕
　　〔原載《山海經(jīng)》總第2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