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是上美術課的時候,老師將一盆茉莉,擺在桌子上,說讓我們描摹。鄰桌叫茉的女孩,卻偷偷地將一朵花瓣柔軟芬芳的茉莉,畫在了自己校服的內側。畫完了她便伸過頭來,欣喜地要與我分享。就在我剛剛瞥了一眼那朵呼之欲出的茉莉,還沒有來得及驚訝茉的大膽筆法時,老師便一臉威嚴地走了過來,而后不容分說地,讓我和茉站到講臺上去。
惶恐中與茉肩并肩地站到講臺上,等待老師的冷嘲熱諷,和同學善意卻刺目的同情。老師冷冷地讓茉給大家“展示”一下她的藝術作品,知道這是故意的揶揄,但茉卻驕傲地朝老師微微一笑,而后打開校服的一側,又像鳥兒一樣,鋪展開另一側。臺下一片嘩然,我小心地順著老師憤怒的視線朝茉看過去,這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右邊的校服內側,竟然開滿了大朵大朵絢爛的山茶花。而當她背過身去,將衣領內側也翻開來,竟是一條長長的綠色的青藤!
老師的臉,霎時像潑了一瓶油彩,紅的綠的藍的紫的,混在一起;而這些顏色被他僵硬的面部肌肉一抖,撲簌簌地,便全都脫落下來。臺下開始有人高聲地喊叫,唱歌,像一群被束縛太久的鴿子,呼啦啦地,便撞開了籠門,飛向那高遠純凈的藍天。
我們手繪自己喜歡的花草,飛鳥,童話,音樂,明星,格言;我們還自創(chuàng)抽象唯美又神秘莫測的圖案,而其中蘊含的愛恨,除了那個校服的主人,無人可解。我曾經(jīng)將對另一個男孩的暗戀,只用一片水中漂泊的綠葉,就含蓄完美地表達出來。而茉,則把對一次測驗失利的懊惱,用一個齜牙咧嘴的小人兒,盡情地發(fā)泄。男生們呢,則在校服上繪滿崇拜的球星、賽車手,或者一個女孩秀美的雙眸,一行愛的英文字母的縮寫。
老師們終于無力阻止這股手繪的潮流,任我們將畫由內至外,涂滿原本單調的校服的每一寸空間。昔日總強迫我們穿校服的體育老師,卻是喜上眉梢,因為,我們終于不用他耳提面命地,才勉強穿起校服,繞操場跑步了。那些繪滿青春符號的校服,像是獵獵彩旗,陪伴我們,激情地,迎風奔跑。
幾年后我離開校園,來到北京,在一所中學的門口,看見那些出出進進的男孩女孩,與年少時的我一樣,穿著肥大的校服,臉上掛著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而所有流行的物語,不必看報上網(wǎng),只需瞥一眼他們校服的衣領,袖口,肩背,便能管中窺豹。
是到那一刻,我才看清了,自己一路行走奔波,卻始終不肯,駐足回望那段歲月,原本是因為,那樣水潤的年華,當它浸入我的青春,就像那斑斕的色彩,浸入寂寞的校服,生命,在彼時,如此潤澤,清透,柔軟,鮮亮,時光中沒有任何一段,可與之媲美;而當它們遠走,除了假裝忘記,還有什么辦法,可以阻止我深深的眷戀與癡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