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玉華
趙巧云許多時候已經(jīng)開始犯迷糊。蒲扇剛剛還拿在手上,可出去收了趟曬在院里的被子,就記不起擱哪兒了。藍(lán)頭巾前一天明明還在床頭,第二天不知怎么就到了雞窩里。孩子的名字她甚至也記不全了。她已經(jīng)87歲,漸漸“迷了”。但有個念頭在她心里卻一直很清晰一她想念兒子。
6月,她收到周口監(jiān)獄的一封來信。鄰居對著不識字、耳朵又背的老太太,足足喊了10多分鐘,才讓她明白,65歲的大兒子因盜竊罪入獄了。
這是大兒子第三次入獄,她并不太吃驚?!氨雰?大兒子乳名)打小就不學(xué)好。可好兒子,賴兒子,都是俺兒子?!彼@樣對村里人說。
因?yàn)椴恢纼鹤釉诒O(jiān)獄過得怎么樣,能不能吃飽穿暖,她決定去看望她的“彪兒”。她并不清楚,從她家所在的河南省太康縣大許寨鄉(xiāng)黃寺村到周口監(jiān)獄到底有多遠(yuǎn),究竟要過幾座橋,穿幾個村,經(jīng)幾個縣。她只知道,她得去看“彪兒”。
等兩只母雞下了8只雞蛋,她決定上路,沒有告訴任何人。臨走前一天,她親手蒸了10多個饅頭,又拿麥子換了兩個西瓜,還用手團(tuán)了4個醬豆餅,通通裝進(jìn)一只編織袋。
7月10日,天剛蒙蒙亮,趙巧云就準(zhǔn)備出發(fā)了。她揣上幾乎所有積蓄,總共85元,把那只編織袋扛在背后,就動身了。她打算走著去監(jiān)獄,因?yàn)樯岵坏没ㄥX?!袄狭?,賺不來錢,一分錢看得跟磨盤一樣大?!彼傔@樣嘮叨。
方圓數(shù)十里,她很熟。年輕時,她在周圍討過飯,所以“路感”很好,甚至還能分出“南北”。但走出這片地后,她就迷路了,只好拿著監(jiān)獄的來信四處問路。她不停地走,餓了,就從編織袋里掏出饅頭,邊啃邊趕路??柿耍腿ヂ愤吶思矣懣谒?。盡管兩個小西瓜在背上滾來滾去,可她舍不得吃。她固執(zhí)地想:那是給兒子的。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yuǎn),還有多遠(yuǎn)。天越來越熱,衣服濕透了,濕褲腳裹在腿上,害得她好幾次都險(xiǎn)些摔跤。腳上沒有穿襪子,鞋浸著汗,一走就“咯吱咯吱”響。編織袋像雨布一樣貼在背上,越來越沉。她不得不一次次歇下來,但不一會兒,就又站起來走,因?yàn)榕隆靶昧送溶?,站不起來”?/p>
她的兒女中,大女兒嫁到了河北,在她看來是孩子中生活最好的,“生意做得大,發(fā)了大財(cái),一年能賺一兩萬呢。”小女兒嫁在同村,如今在溫州打工討生計(jì)。快五十歲的小兒子是個泥瓦匠,家里日子也緊巴。惟獨(dú)大兒子最讓她操心,也沒少挨她打。村里人總能見到八十多歲的母親舉著棍子、拿著鞋子追著六十多歲的兒子打。前些年大兒子常年不回家,回一次,就往母親手里塞錢塞物,但做母親的拿著錢就往地上摔,說這錢不干凈?!拔疑兑膊灰?,只要你好!”母親苦口婆心地嚷嚷著說。
每個孩子在她心里都一樣重。她早年拉扯孩子最艱難的時候,曾有人要收養(yǎng)她的孩子,她哭了好幾天,哪個也不舍得給。最后,她不得不帶著最大11歲、最小6個月的孩子外出討飯。盡管如此,每年春節(jié),她還是會分給孩子們每人5分錢的壓歲錢。
這一輩子,她沒想過放棄。這一次,也一樣。
她又上路了。走得時間長了,腿肚子越來越硬,終于一步一挪地到了西華營。她有些支撐不住了,眼看著一趟趟長途中巴打身邊過,她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上了一輛車,為此花了5塊錢。這5塊錢讓她少走了近40里地。但到監(jiān)獄還有好一段路,攬活兒的摩托車開價(jià)10元?!百F得嚇人?!彼洁熘?,又開始悶頭往前走。
終于,在離監(jiān)獄不太遠(yuǎn)的地方,兩個好心姑娘用摩托車把她送到了目的地。有人給她算了算,從她家到監(jiān)獄大約110里地,她走了足足有70里。
當(dāng)趙巧云踉蹌著來到監(jiān)獄時,下午探監(jiān)的時間還沒到,她就坐在門口等,她似乎一輩子都在等這個兒子。他總是在外流浪,很少回家,一到春節(jié),她就苦苦地等他。她還記得自己吃的最后一頓肉,是去年春節(jié)年三十,跟大兒子一起包的餃子。
當(dāng)她被領(lǐng)進(jìn)探視間,隔著雙層玻璃,她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彪兒。不等開口,眼淚就順著滿是褶子的臉頰滾落下來。親屬和犯人只能通過玻璃兩邊的電話通話。她耳朵背,聽不清電話里說什么,只是一口一個“彪兒”地叫,邊喊邊比畫,急得哇哇大哭。
兒子知道母親走了近百里路看他,號啕大哭,緊緊把臉和手貼在玻璃上,趙巧云就隔著玻璃,不停地摩挲著,一遍遍“摸”兒子。
時間很快到了。按照規(guī)定,探監(jiān)不得超過半小時,也不能接收外面帶來的食物。于是趙巧云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留給兒子,自己又扛起那只裝著西瓜、饅頭和雞蛋的編織袋,走上了回家的路。
下午4點(diǎn)離開監(jiān)獄,她又開始了漫長的行走,走走歇歇,天一路黑下來。幸好在離家最后20里地的公路上,她遇到同村熟人,用摩托車把她送到家。
幾天后,有記者從北京來拜訪她,趙巧云才知道自己上了報(bào)。她家里沒有報(bào)紙,更沒見過電腦。事實(shí)上,她已經(jīng)8年沒用過電了。8年前,一場大雨摧毀了她住了30年的土夯房屋,她只能住到?jīng)]有窗子、煙熏火燎的廚房。
因?yàn)楸悔w巧云的愛所感動,周口監(jiān)獄特批給她一個機(jī)會,可以面對面看到兒子。聽到這個消息時,她昏花的眼睛突然亮起來。“現(xiàn)在就走?”她興奮地嚷嚷著,可一下又懊惱起來,“可我?guī)裁唇o我兒?啥也沒準(zhǔn)備?!?/p>
路上,監(jiān)獄工作人員請老人吃飯。坐在餐桌邊,趙巧云感到吃驚,她長這么大,“沒見過這么大的桌子”,也“沒見過這么多菜”。服務(wù)員給她盛了一大碗面條,她吃不下,卻又舍不得浪費(fèi),硬撐著吃完。因?yàn)椤胞溩訌某雒绲绞崭?,要?jīng)歷83場雨。”她喃喃地對坐在身邊的人說。
吃完飯,她緊緊攥著打包了一張大餅的塑料袋——她終于又有了給兒子的禮物。顯然,她又忘了監(jiān)獄不收食物的規(guī)定。
在周口監(jiān)獄,趙巧云再次見到了兒子。這次,他們緊緊貼著坐在一起。因?yàn)槔⒕?,兒子手捧著臉哭泣。而做母親的則哽著:“為了你,我的眼淚都流干了,你要好好改造,可不能再做那樣的事了?!?/p>
“彪兒,我回去了給你改名,要讓全村人叫你‘改凈、‘改凈?!憋L(fēng)燭殘年的母親發(fā)誓般恨恨地說,“你要不改凈,我死都不會再看你一眼?!?/p>
但其實(shí)她知道,下次也許她還會再走上百里地來看他,只要她還有力氣,只要永遠(yuǎn)離開的那一天還沒有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