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天空

周誨亮

一些場意外讓他失去了光明。在醫(yī)院的那段日子，他整天發(fā)呆，不說一句話。母親坐在床邊，對他說，別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不信，20歲的他知道問題的嚴重性，要想使自己重見光明，除非角膜移植。而中國因角膜傷病的失明者有200萬，由于角膜缺乏，每年的角膜移植手術只有1000多例。這等于說，他的前面有1999000人在等著。他陷入到一種深深的絕望之中。

回到家，母親給他端來飯菜，卻被他全部掀翻在地；母親為他閱讀報紙，聽著聽著他會傷心地哭起來。母親說，你怎能這么沒有出息?中國有那么多盲人，哪一個不是好好活著?記住，只要心是明亮的，天空就是明亮的，你的世界就是明亮的。他卻什么都聽不進去。

母親看著他，悄悄地抹淚。

那天，母親小心翼翼地問他，過些日子，想給你做一個角膜移植手術，行不行?他說不可能，在我前面，有那么多人等著角膜。母親說，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把角膜移植給你……就是不知道醫(yī)院會不會答應。

他一下子愣住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說，您說什么?母親說，我想把自己的角膜移植給你……我查過一些資料……排斥的可能性很小。他說您別說了，我不會答應的。母親說我都這年紀了，什么沒見過?而你的路，還很長……你比我更需要眼睛。他說，您再怎么說，我都不會答應。母親說，你就聽媽一次。他說不，如果您真這么做，我就死給您看。

母親深知他的脾氣，不再跟他說角膜移植的事，只是天天給他讀報紙。慢慢的，他的情緒緩和并穩(wěn)定下來，開始學習盲文，并大聲念出那上面的段落。是母親的話感動了他，他認為自己必須活下去，并且要好好活下去。最起碼，他不應該讓母親繼續(xù)惦記著自己的角膜。

他很喜歡朗誦。上大學時，他是校廣播站的播音員。母親說，你可以去市廣播電臺試試。他說可以嗎?母親說為什么不可以……只要心是明亮的，天空就是明亮的，你的世界就是明亮的。再聽到這句話時，感覺完全不一樣。他聽從了母親的建議，真的在某一天去市電臺應聘。本來他只想應付一下母親，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竟被破格錄取為電臺的兼職主持人，主持晚間的一檔節(jié)目。

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時，母親說，這很正常，其實你什么都可以做到，并且會做得很好。母親的語氣淡淡的，可是他能夠覺察出母親平淡的語氣下面難以抑制的快樂。

那是一檔傾訴類節(jié)目。每天他坐在直播間，給電話那端的陌生人解除苦悶，出謀劃策。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喜歡這份工作，想不到幫助別人原來這么快樂。雖然仍然看不見，可是每一天，他都過得很充實。他的節(jié)目越做越好，收聽率直線上升。年底的時候，他正式成為電臺的一名播音員。

更讓他和母親高興的是，他有了自己的愛情。一位女孩愛上了他，每天扶他上下樓，給他講有趣的故事。那段時間，他覺得自己迎來了嶄新的生命——有自己喜歡的女孩和職業(yè)，有一位好母親和一個明亮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滿足。

可是，讓他想不到的是，某一天，母親突然病倒了。是癌癥，晚期。

那段日子，母親的胸口總是痛，一開始她以為可能是太勞累，休息幾天就過去了。可是那天正做著菜，她竟痛得暈了過去。他和女孩將母親送進醫(yī)院。幾天后，母親平靜地告訴他，半年后，自己將離開人世。母親說，告訴你，是想讓你坦然面對，是想讓你在這半年內(nèi)，學會好好照顧自己。以后，媽幫不了你了……

他哭了整整一天，不相信堅強樂觀的母親會永遠離他而去。他不想去電臺上班，他要在醫(yī)院里時時陪著母親。可是母親說，去吧，讓我在最后的日子里，多聽聽你的節(jié)目。依舊是淡淡的語氣，他看不見，可是他能感覺到母親企盼的目光。那目光，讓他不能拒絕。

他仍然去電臺做節(jié)目，為陌生人排憂解難。他的節(jié)目一如既往，語言舒緩平靜。他知道自己必須如此，因為母親在聽。他想，母親會為他自豪的，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有一位雙目失明的優(yōu)秀的兒子。

那天剛做完節(jié)目，他接到一個電話，是醫(yī)院打來的，讓他趕快去一趟。他慌慌張張地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說，你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在中午，突然暈倒……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不過根據(jù)她的囑托，我們會把她的角膜移植給你。

他跪下，號啕大哭，哭了很久，最后昏倒在醫(yī)院。醒來后，他感覺自己的眼睛上纏著厚厚的紗布，他知道，母親的角膜已經(jīng)移植給自己。幾天后，他再一次看見了光明，那是母親的眼睛，是母親再一次給了他一個明亮的世界。

幾個月后，收拾母親的遺物時，他翻出了一張病歷。病歷是半年前的，他看到上面寫著：惡性腫瘤。下面，有母親親手寫的一行字。他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藏起這張病歷，可是那行字，刺得他的心淌出了血。

母親在上面寫著：感謝天，我的兒子將在半年后重見光明。

他再一次號啕大哭。當母親得知自己將要離開這個世界時，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兒子!她也會為自己傷心，可是，當她想到自己的離去可以為兒子換來光明，那時的她，竟有了欣慰和快樂!

那天晚上，在節(jié)目中，他給聽眾講述了自己的故事。收音機旁，很多人泣不成聲。

第二天，很多人來到醫(yī)院，向醫(yī)生咨詢捐贈角膜的相關手續(xù)。他們說，當自己的生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時，為什么不給那些生活在黑暗中的人、給這個世界，留下一線光明呢?

至今他還在電臺工作，還在主持晚間那一檔節(jié)目。下班時天已很晚，可是每當他抬起頭，都能夠看到一片明亮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