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長清
媽媽的月亮是圓的,有著田野的芬芳,有著流水丁冬的質(zhì)感,可觸摸可稱量。
多少年來那一襲月光流水,定格在時間的某個片段,不停地在一塊狹長的地里流著,在我的心里淌過。夾雜著媽媽的體溫和柔情的倦意的水漫過我的生命,滋養(yǎng)著我的生活。
一望無際的平原躍過雞犬的鳴叫和楓楊樹林的村莊逼迫著人的眼睛。平原水土好,自然莊稼長勢喜人。像我們這樣世代以種蔬菜謀生的村莊,土地就是我們的命根子,是流淌在心中的血液,是內(nèi)心升騰起的圖騰。是土地,給予了我們糧食和希望。
村的田地是水澆田,比起靠天吃飯的村莊來說,日子自然要好過一些,盡管如此,也沒有一個人無緣無故地愿為水電付費(fèi)。時間長了,天不下雨,焦渴的不僅是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作物,更焦急的是人的內(nèi)心。每逢此時,媽媽便再也坐不住了。四處張羅著拉水泵抽水澆田。
爸爸常年在外,只有媽媽一人操持家務(wù)。倘若是在白天還好說,地里干活的人多,也多少有個幫襯。可我們的田地離家有二三里路,排到我們澆水的時候,常常到了夜晚。由于干旱,秧苗不等人,輪到時如果不澆,就會繞過你家。所以每逢這個時候,媽媽就只好一個人去園地澆水。
到了夜晚,無邊的夜幕像黑鍋蓋一樣罩下。沒有星月的夜晚,處處是蟲鳴鳥驚飛的情景,更是恐怖。
不過,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卻是有月亮的。那晚的月亮看起來格外圓,照著大地,使大地上的事物清晰而淡定。我那時還在讀小學(xué),人小膽子也小,不過再小,也畢竟是個男子漢。
那晚,我們好不容易才排上隊,排到已是夜里兩三點。我還在睡夢中,媽媽就把我從床上拉起,讓我和她一道去澆園。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干翔F锨,就和媽媽一塊去了。媽媽拉住我的手,仿佛要尋到一股力量似的,雖然我心里也非常害怕。我強(qiáng)作鎮(zhèn)定,以安慰媽媽。到了園頭,我從鄰家叔叔的手里接過電費(fèi)登記簿,鄭重地替媽媽寫上爸爸的名字(媽媽沒文化,不識字),然后在后面注明電表的起始度數(shù),我們就開始澆園了。
菜園很大,很長。我只知道在田園的這頭望不見那頭。園子中間是打段種的,一段種著辣椒、茄子。一段種著蕓豆,一段種著黃瓜……
月光下,從地底抽出的地下水透明清澈,冒著一股冷氣,沿著蜿蜒的渠道不斷向前挺進(jìn)。
媽媽先讓我圍著溝渠查看有沒有漏水的地方,她在一旁休整著前面的溝渠,以保證水路的暢通。先把水引到一襲辣椒地里,讓水肆意流淌。我在前面看著,大約還有三四米時,便給媽媽提醒:該到換壟的時候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更靜了。大地上的事物早已睡去,只有天上的那輪圓月不知疲倦地閃著,月下植物的影子在風(fēng)中舞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不時傳來一陣蛙鳴,也有鳥驚起的聲音。
媽媽站在水渠里,一邊彎下腰去填補(bǔ)漏洞,一邊招呼我過去。她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但這樣的夜晚,也許兩個人的交談,才可以驅(qū)走寂寞的清冷和駭人的可怖。
水路是彎曲的,我看著月光下的水沿著壟漫過一道道溝壑,填平,席卷起落葉,擠向前方。月光的影子在水中晃動著,發(fā)出清冷的光,露水打濕了我的衣衫。媽媽用她寬大的臂彎護(hù)著我,給我驅(qū)寒。
水又抵達(dá)了一壟田園,媽媽彎下腰,拾起一些雜草和落葉,以便水路更加暢通,盡快澆完。媽媽肩上背著一襲月光,水里映著她清瘦的影子,搖搖晃晃……
這一晃又是十多年,我早已習(xí)慣了城市生活。有節(jié)律的生活打斷了昔日的那一截截月光。
我在香甜的夢里,見到背負(fù)一襲月光的媽媽,她的影子在流水中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