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遺珠

楊　雪

有一只蝶，已飛過滄海。

我制桃花箋，在春之暮野

胭脂摻水，那一抹瀲滟的紅，如你眼中流轉(zhuǎn)的波光。草如茵，松如蓋，風(fēng)為裳，水為珮，你的歌聲，宛轉(zhuǎn)如九曲回腸。先秦的遺民，活得那般接近自然天性。寂寞掠過荒原的風(fēng)，包裹著你。先秦的風(fēng)，無休無止地吹，蔓延過古道的春草，拙樸的喜悅或憂傷，都是這般，發(fā)自心芽。那日，我來了，桃花箋帶回了你，昔我往矣，今我來思，蒹葭與白露，桃夭與碩人，你飲盡霜雪，賜我微醺歲月。

欲語淚先流。你可知，倉頡造字，有鬼夜哭。因語言，這般泄露了天地之靈，山川精氣，日月光華，統(tǒng)統(tǒng)，在她的囊中。我注視著你，你頰上的薔薇，你的笑容已泛黃。卻緣何，太初的第一響鐘鼓聲在這泛黃的書卷存留，沉淀了千年的時(shí)光破啼出第一只雎鳩，她定有一縷魂，可與歲月并肩，并肩觀望這世間風(fēng)月。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可知，耐人切磋琢磨的，何止翩翩濁世佳公子，更有你，吐露得如水深婉。詩經(jīng)著墨處，百轉(zhuǎn)千回。你天性自在灑脫，如回翔九天的鳳，你彩筆新題斷腸句，你一笑，思無邪。

我采水芙蓉，在夏之西洲

彼時(shí)，南塘的水，撩一掬，盡是云鬢花顏。二八女子的芳華，花期如約，只是良人，已不再。那日，你著杏子紅的單衫，開門，郎不至；憶蓮，下西洲。含苞未放，因釅釅春心，只為一人展；垂手皓玉，欄桿十二曲，你那江南水汽里醞釀的悲歡，是如此，過盡飛鴻字字愁。

南朝樂府最美的抒情。你邁著蓮步，蓮花過了人頭，只是采蓮的心，行將枯木。你終是知曉，吹簫人去玉樓空，即便蓮花在手，也是天上人間，沒個(gè)人堪寄。那日蕭史吹與弄玉的天籟，那日良人的青衫，拂去的飛花柳絮，原來，曲中無別意，并是為相思。

那些簡單的歌章，慷慨吐清音，明轉(zhuǎn)出天然，透露出民歌的底蘊(yùn)，梔子花一樣清淡潔白。南北朝的光怪陸離，散發(fā)迷迭香般的愛戀，在歷史的游歷中，是被命運(yùn)撥弄的風(fēng)荷，是眉間心上的清愁。

亂世的情花遍開。你愿，所愛之人，不吝采折。

那么，且翻開那一頁天光水影，拈一朵愛怨嗔癡花，唱一段傾國傾城戀。憐你吐氣若蘭，戀你字字珠璣。

南風(fēng)知我意，吹夢(mèng)到西洲。

我歌窈窕月，在秋之江渚

是否靜夜悲思，清澈的念想便寄情于這千里的光焰；是否白發(fā)三千，即是宿命賜予的秋霜，鏡花水月里你我的緣愁；是否好夢(mèng)由來最易醒，觸目的落紅，遍是闌珊的春意；是否水仙已乘鯉魚去，一池萍碎，一夜芙蕖，曲終人散，紅淚成河。

野曠天低，江清月近。唐世才子，青衫磊落，煢然獨(dú)立間，心底盛著意象，筆下掖著氣象，揮筆即成崢嶸。在唐，我愛你的繁華，亦愛你的冷落。鳳簫聲動(dòng)，才見得一番蕭瑟洗清秋；古久的陳釀，才歷久彌香。在唐，你一度是灼灼欲燃的花朵，但底色終究是如秋葉靜美。

秋風(fēng)入窗里，羅帳起飄揚(yáng)，我心所念，非只謫仙，還有杜工部的苦吟。夜未央，他捋須長嘆，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倏爾老淚縱橫，如一壺濁酒，漂泊天涯難入喉。是否語言之美，足以在不被捉摸的一瞬刻骨銘心。

于是云飛雪落，盡是你的車轍。

我掬梅花雪，在冬之霧閣

你是愛梅成癡的女子，我知。愈是孱弱，愈是清苦，愈愛得芳香純粹。

年少時(shí)為賦新詞，你愛那暗香盈袖的菊，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待到嫁作人婦，賭書斗茶，吹花嚼蕊之余，窗前的木犀，終日向人多醞藉，你便鐘情。香詞麗句鋪滿了薛濤箋，猶不能言盡你的幸福。彼時(shí)，梅花尚是綽約的影，唯有冬日，透過云窗霧閣，望見那墻角數(shù)枝，心頭才涌上一陣清寒。

直至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悲歡離合總無情，才看得清，身后所立的，始終只是梅花不離不棄的清骨。直至物是人非事事休，病起蕭蕭兩鬢華，才懂得，花梨木幾案上，徒有一桿兔毫，伴你如水情懷。那日風(fēng)暖鳥聲碎，我的唇角彎成似你的，好看的弧度，我細(xì)數(shù)你的一生，如完成一次破繭。浮生浮世，你最終拔節(jié)而出，上下千年的歲月中風(fēng)流靈巧的女子，唯有你，尋求靈魂的清透晴朗。年華漸老，人淡如菊。

撫過那一絹素綢緩緩呈現(xiàn)的文字，窺人，窺命，窺一個(gè)時(shí)代，窺一段風(fēng)骨，那般深情一路，那樣心意沉沉。歷史煌煌千載，分花拂柳，娓娓道來的，無非是斯人的清音，筆墨紙硯間，散落千年的纏綿。

只是，吾誰與歸？

我已飛過滄海

也許，當(dāng)我們回歸心海深處，我的歌，我的泣，都是為你，在咳血低吟。古往今來，歷史的蚌，珍存多少歲月里綿長的思憶，而語言之美，滄海里永遠(yuǎn)生輝。你可知，我是鮫人，滄海月明，會(huì)為你，落淚成珠。

你是滄海遺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