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很多詩人詞人寫過揚州,我獨獨喜歡黃慎寫的一首詩:“人生只愛揚州住,夾岸垂楊春氣薰。自摘園花閑打扮,池邊綠映水紅裙。”這首詩不特別,可它自有種活潑在里頭。滿園花簇簇,青春好女子,摘下一朵,斜插于鬢發(fā)問。水邊閑坐,柳綠裙紅,醉了春風。
這樣的揚州,很可愛。是現(xiàn)世里的,生活著的,讓我向往。
便去了。
到揚州,一是吃,二是看?;磽P菜系是世界著名的四大菜系之一,吃不盡的。路邊隨便一家小飯店,都能炒出香味獨特的揚州炒飯來。那飯不要當飯吃,當菜吃才是。清煮獅子頭,更是他們的拿手菜。揚州人熱忱,頻相問,好吃不?答,好吃。他們立即眉開眼笑,說,當然好吃,這是正宗揚州菜呢。
點一道康熙皇帝喜食的燕來筍。閑坐著等菜上桌,一邊喝著一杯西瓜汁,四處看,覺得安靜,和美。小店空間狹小,卻精致。墻上有綠色植物攀緣,細碎的小花兒,一朵一朵,綴在天花板上。門外,橫一條大道,是去往瘦西湖的。路邊樹綠花紅,不時有行人走過,朝著店內(nèi)看,我也看他們,彼此笑一笑,想,我們都是來揚州做客的罷??諝庵?,彌漫著柳葉香,那應(yīng)是揚州最地道的味道。
隨便跟一個揚州人聊,問,揚州好嗎?答,當然好啊。追問,好在哪里?答,美唄。笑。一個美,囊括了所有,是天晴好,人晴好,景晴好的。
真的晴好。大太陽一路照著,“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臺直到山”,水是瘦西湖的水,窈窕如女子的腰,一路逶迤而行。那水,不寂寞,有一路的垂柳相伴,還有,橋與亭不倦的守候。橋精致,亭精致。湖水碧綠,天空瓦藍。
無柳不成瘦西湖的。長堤春柳。那些柳,在風中飄成綠煙一片片。揚州的朋友解釋“煙花”一詞給我聽,說是飛煙如花??刹皇锹?那柳絲飛起,真的成煙花呢,是綠的煙花。
花多。迎春花、玉蘭花、茶花、櫻花、梅花、還有芍藥。各有各的花期與燦爛。姜白石嘆,“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其實,有時的美麗,只為自己,無關(guān)世事的繁華與蒼涼。對植物來說如此,對人來說,亦如此。
桃亦多。柳與柳之間,每隔幾步,就有一株桃。滿樹的花苞苞,就快撐不住了,一腔的緋紅和綺麗,流淌得點點滴滴。揚州的朋友替我可惜,說,你來早了,若是再晚來一些時日,這些花,全開了,那時看去,五步一柳,三步一桃,才叫好看呢。我笑而不言,心中卻滿是歡喜,花半開為好,留著念想的。
也去看瓊花。枝枝丫丫,看不出特別來。一枝一枝的葉,倒很翠綠。我試圖從那些枝葉問,找出花苞苞,卻沒有。它是不是一朝打苞開花,就給人來個措手不及?聽過它的傳說,是埋玉而成。這傳說美極,讓人一下子想到“冰清玉潔”這個詞,內(nèi)心澄靜。后來,我去瓊花展廳看了它的照片,花碩大如盆,八朵潔白的小花,簇擁著花蕊,仿佛八位仙人,圍桌品茗。所以,它又有別稱叫聚八仙。我還是認為叫瓊花好,是冰雪聰明的一個可人兒。牽人肚腸。
也有山,叫小金山。是一座人工堆起的小土山。四面環(huán)水,亭臺樓閣,臨水而建。樹木蔥蘢,鳥雀眾多。朝東臨湖的花廳里,有鄭板橋?qū)懙膶β?lián):“月來滿地水,云起一天山”。喜歡那句“月來滿地水”,是月色如水,水如月色。
白塔是必去看一看的。穿過一路的花花草草,登上白塔。繞塔而行,滿眼望去,一個綠瑩瑩粉嘟嘟的世界啊。綠的是枝,是葉;粉的是花,是人。游人如織。塔上有小龕,上面雕繪著不同屬相,一個小龕,對應(yīng)一個屬相。有人對著小龕許愿,有人虔誠地給小龕上香。我看到一對年輕戀人,手拉手地蹦上白塔,女孩子大概找到男孩子的屬相了,笑著大-q,你在這兒,你在這兒。爾后,她雙手握在胸前,閉起眼,對著小龕,久久沒動。男孩子笑問,干什么呢?女孩子睜開眼答,我?guī)湍阍S愿呢,好了,從此后,你會天天平安。
我笑著在一邊看,看得感動。喜歡這樣的相愛,它是人世間最貼心的溫暖。春天一般的。
回轉(zhuǎn)來,登石級入亭,隨便揀一處閑坐。湖上有畫舫,很古代地悠悠蕩過。亭的四角,懸掛著鈴鐺,風吹來,鈴鐺發(fā)出悅耳的聲音,叮當,叮當,叮當……這時的風,很像調(diào)皮的小孩,把鈴鐺當玩具,不停地敲著。樂此不疲。我靜靜坐著,看魚翔水底,聽風拂柳,柳拂風,人生百年,恍惚全聚在此刻。想起那句著名的詩來:“游人只合江南老”,我卻想把它改成:游人只合揚州老。
不想歸去。只想做瘦西湖上一闋詩、一方亭、一棵柳、一朵花。或者,就斜臥成一波湖水。收錄著花紅柳綠,還有藍天和飛鳥的影,就這樣終老。
(摘自《新青年》200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