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光
鄉(xiāng)下老家的東山墻上,至今仍懸掛著一張彈羊毛專用的彎弓。深褐色木弓襯在斑駁陸離的灰墻上,如一幅凝重、靜穆的油畫。每次品讀,都能讀出謝世多年的父親佝僂的身影。
父親青年時期在歸德(商丘)府跟師傅學過搟毛氈手藝,后又在界首毛紡織廠當了幾年師傅,土地下放毛紡織廠關閉,他重回到泉河邊小劉莊,邊務農(nóng)邊做搟氈的零活。
父親莊稼活不大在行,搟氈的活又極少,隨著不斷添丁加口,家庭負擔越來越重,八口之家眼看揭不開鍋了。他說我要出去找活!正當一家人為此計劃歡欣鼓舞時,一個不容置疑的難題凸顯出來,彈羊毛咋辦。
搟氈的第一道工序是整毛、彈毛。油膩的綿羊毛須用干土拌、棒槌捶、菜刀剁、竹篾抖、彈花弓彈。羊毛纖維長,拉力強,容易打刺條揭輥子,一般的彈花人家不愿攬這活,平時父親跑五六里遠的一個朋友家去彈,出外做活,到哪里彈羊毛呢?
那幾天晚上,父親一個勁地吸著手擰的喇叭筒煙,滿屋子嗆味。有天夜里忽聽父親說,咱也制一張木弓吧,在歸德學活時,彈毛都是用木弓。
第二天天不亮,父親將我喊起來,一起掘了糞池邊一棵桑樹。借來木工的鋸斧錛刨,又鋸又砍,再用麥糠火烤、石磙壓、麻繩綁,忙活了半天,一張彎弓捏成了,父親到泉河南岸李灣皮匠家,割了十多根皮弦。我懷疑,這玩意能彈羊毛?
父親不說話,將繩子一端系在梁上,一端系在木弓中間,下置一木板,木板上是整好的羊毛。父親左手執(zhí)木弓一端,右手揮動木槌。木槌撥擊皮弦,那弦被拉緊、拉緊,當彈力大于張力時,皮線沖出木槌的阻礙猛力彈向羊毛,噗地一聲,彈上纏滿羊毛,操作者將帶毛的弓弦移開,用木槌撥擊皮弦,嘭、嘭、嘭,纏在弓上你拉我扯的毛被突發(fā)的力量撕裂、崩爛、振碎,瞬間,羊毛似春風吹拂下的朵朵梨花,飄飄灑灑落滿案頭。噗,嘭、嘭、嘭……噗,嘭、嘭、嘭……隨著節(jié)奏極強的弦響,個頭不高的父親側(cè)著身子,揮動右臂上下躍動,那姿勢是我眼中最美的舞蹈。
自此,父親用輛舊自行車,帶著搟氈棍、搟氈布和那張自制的木弓,長年累月輾轉(zhuǎn)在河南沈丘、項城、平輿鄉(xiāng)村,為人們搟氈坎氈褲氈靴氈襪氈帽。
搟氈的活,從整毛、彈毛、鋪氈、蹬氈、洗氈,樣樣都得掏力氣,一道工序下來就是一身汗。有回隊里催要口糧錢,娘讓正上小學的我去找父親,我循著線索找了三天,跑了十多個村莊才找著。記得正是隆冬時節(jié),我穿著棉襖仍凍得直打牙顫,正彈毛的父親穿一件幾近灰色的白粗布單褂,后背透濕,他看到我仍不做聲,噗,嘭、嘭、嘭……只管斜身躍動,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下,我發(fā)覺父親的腰比先前更彎了。
我心一陣顫抖,不忍心說出要錢的事,還是他先說了,隊里要口糧錢了吧?說罷從衣兜里掏出二十塊錢,我接過那錢,覺得異樣沉重。
后來,我們兄妹大了,我到城里上班,父親就帶弟弟妹妹們在家開了個搟氈作坊,搟成氈條裁成棉鞋墊出售,生意一度紅火,相繼添置了柴油機、彈花機。家里人多,房淺屋窄,那張閑置的木弓沒處放,娘隨手掛在山墻上。
1991年父親得了喉癌,氣管切開不能說話,雙手仍不停閑地喂牛、拉糞、抱孫子。閑暇時,他的眼神時常游移在山墻上,用那凄婉眷戀的目光,撫摸著那張曾浸透他汗水的木弓。父親去世那年65歲。
每到年節(jié)全家相聚,娘總指著墻上的木弓對我們說,要記住,你們是你爸用這張弓繃著吃長大的。再看那張木弓,在土墻上劃過一道流暢的弧線,拱起一道美麗的彩虹!
泥房子
小時候,常聽母親說父親用泥巴團筑房子的故事。
父母結婚后被爺爺分了出來,兩人合計了三個半夜,開始在村前砂礓坑北邊的一處荒宅上做文章。父親從坑底地頭挑來兩大堆細土,撒上碾碎的麥秸作稔草,好似現(xiàn)在蓋房子使用的鋼筋,從砂礓溝底一桶桶向上擔水澆上,待土浸透,赤腳上去反復地踩著,土里時有碗碴或瓦片,將腳底板刺破一個大口子,殷紅殷紅的血摻進了泥土,簡單包扎一下,又要上去踩泥,踏過一遍再用釘耙扒翻一遍。父親雖出自農(nóng)家,卻是個沒大氣力的手藝人,不等泥巴翻一遍,雙手已滿是血泡。這活不能歇呀,他不停地用釘耙翻著,使鐵锨鏟著,血泡磨破了,再長出來,長出來又被磨破,半晌下來,釘耙把子被染得通紅!
泥巴翻過一遍之后,還需再撒麥草,再澆水,再踩,再翻……就這樣,要經(jīng)歷撒三遍、潑三遍、踩三遍、翻三遍,一堆墻泥總算和成了。
開始搭墻,母親用雙手從泥堆上挖出一塊,將泥巴塊團成一團,父親用釵一團團地燕子銜泥般往上壘,這般如此三五天,一圈子泥墻齊著腰窩深。父親掄起三股釵,刷刷刷削去多余的部分,這叫作刷墻,原來看上去疙疙瘩瘩的泥巴堆,半晌工夫,魔術般地變成一截齊嶄嶄的矮墻。
如遇天晴,需等上三五日,便可繼續(xù)搭第二截墻;如遇陰雨,則要看天說話。新墻如豆腐嘛,須等墻體結實些再往上壘。這期間,也不是閑時候,又要挑土,擔水,和泥,一遍遍簡單重復著無休止的繁重勞作,這堆墻泥剛和成,那邊又要搭第二層墻了。搭第二層墻,形式上是對搭第一層墻的簡單重復,可勞動強度卻大大增強。一塊斤把重的泥團,要搬人把高。搭第三層墻時,更是吃力,搭上簡易的腳手架,將泥團舉過頭頂,一天成百上千次地“舉重”。脫坯搭墻,活見閻王,即使是鐵人,也會累折,父母忍著痛,咬著牙,用他們單薄的軀體,硬是將八九尺高的新墻堆成了。
大小戲是一樣的唱法,請來木匠砍房料,安門窗,裝山上梁,綁上向日葵桿閣子,鋪上高粱秸廊子,攤麥糠泥,自下而上一層層鋪麥秸草,前后合龍,泥脊蓋瓦,天爺爺,兩間泥巴房,歷經(jīng)一個多月總算蓋成了。
娘說,每蓋一次房子,人就得蛻一層皮。
俺家宅基地勢低,大雨小雨都能使泥房子腳脖一軟,立馬癱在水里。水后再搭,搭了再淹,老天盡與人開著不大不小的玩笑,那軟軟的泥團,磐石般沉重,壓得父親母親長年喘不過氣來。
我記事的時候,社員建房子采取互助的形式,叫吃房子會,大伙出資出力,較之以前的單打獨斗優(yōu)越多了。那時蓋房子已經(jīng)有人用磚墻根腳了……七十年代初,始有“磚封檐,瓦簡邊”較為時髦的房子。
上世紀70年代中期的一場大水,將全村二百八十間泥房子、瓦簡邊、磚墻根全部淹倒。大水過后,父母帶領我們兄弟姐妹,在村中大塘的西北沿老宅上,三天時間壘了一間坐西朝東的臨時趴趴屋。八口之家,咋能住下呢?挨著北頭又接了一間,后連續(xù)接了三間。人家給我提親,相家的看了說,他家住的是一節(jié)一節(jié)的火車皮呢。
當人們的手頭開始活便起來,村里對群眾建房開始規(guī)劃,我家新劃的宅基在原生產(chǎn)隊東邊的打麥場上。一家人緊掙緊省,連磨帶借,1980年夏,終于建起了三間磚瓦房,父親說這下再不怕發(fā)大水了。至此,村里已相繼建起了一排排的磚瓦房,前年,有冒尖戶開始建樓房了?,F(xiàn)在不大的村子,樓房已建起好幾棟,泥房子連影子也找不到了。
出自農(nóng)家的我,終于從泥房子破“殼”而出,化蛹為蝶,在鋼筋水泥構建的城市間飛翔,即使飛得再高,總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始終連著那片曾經(jīng)生長泥房子的土地。
責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