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尤尤
我的房間里躺著一個陌生女人,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悲傷、沒有憤怒、沒有恐懼。
她安靜地躺在床上,胸前兩側各插著一根胸罩的鋼圈,就像天使翅膀的骨架,無辜地向兩側張開。
我輕輕地替她蓋上被子,細心而溫柔地掖了掖被角,仿佛她是寄宿在我家的、沉睡著的一個好姐妹。
他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神秘的租房者
我的眼睛貼在防盜門的貓眼上,看到付小一抱著一束鮮花艱難地抬起手,又艱難地放下去,如此反復,樂此不疲。我轉頭看看墻壁上的掛鐘,還有10分鐘11點,11點的時候,他就會懊惱地離開。從我搬到這里的第二個星期開始,他每晚都會傻乎乎地抱著鮮花,重復做著這件事情。
付小一是我的房東,他喜歡我,但不敢說,我鄙夷這樣沒有勇氣的男人。
我伸了伸懶腰,回到電腦前,百無聊賴地打開同城聊天室——這是我的消遣之一:默默地看那些不負責任的男男女女們互相勾引,然后一同消失于網(wǎng)絡,糾纏于床上。我想象著發(fā)生在他們之間的故事,有時候也會寫出來。
夜深了,聊天室里有個陌生人刷屏,他和我一樣,是以游客身份進來的,因此名字也是個隨機的代碼——游客8384。
游客8384說:“求租一套房子,一晚上500元!!!!!!”那幾個感嘆號充分表達了他的迫切心情。
我覺得好笑,忍不住回復了他一句:“500元在本城可以住四星級了?!?/p>
游客8384說:“是的。不過那里不太方便。”
我沒有和他繼續(xù)聊下去?,F(xiàn)在的人真是越來越空虛了,什么變態(tài)的行為都想試一試。前些天看報紙,說有個男的做了隆胸手術——注意,是隆胸,而不是變性。據(jù)說那個男的就是想看看,在男人充滿陽剛的身體上有著和女人一樣的胸部會不會同樣很美。
大抵我是這個聊天室唯一和他搭訕的人,因此游客8384并沒有輕易放棄,他繼續(xù)問:“你有合適的地方嗎?如果條件夠好,我出1000。”
我隨手回復道:“陽光單身公寓,你出3000我就租你一夜?!?/p>
倘若他真的租,我就惡心自己一回,賺三個月房租;若他不租那正好,反正我也不想租。
沒想到,游客8384只說了四個字:“具體位置?”
我猶豫了一下,咬咬牙說:“陽光公寓1201。你要是能在15分鐘內趕到,我就租給你?!?/p>
“好?!庇慰?384痛快地說。
看著8384迅速下線,我有點懵。他怎么那么相信我?難道他不擔心那是我隨口說出的地址嗎?
不一會兒,門鈴響了。我從貓眼里看到一個女人。很意外,我本來以為,對方是兩個人,或者是個男人。但游客8384是女人,而且是個戴著墨鏡、面目模糊的女人。
8384站在門口看了我一眼,直截了當?shù)貜囊露道锾统鲆豁嘲僭筲n。我沒好意思數(shù),那沓錢很厚,只多不少。我看著8384大搖大擺地走進自己家里,心虛地說:“冰箱里還有些水果,廚房有方便面,康師傅的,干嚼很好吃。”說完這句話,我有些氣惱地咬咬嘴唇,因為搞不懂自己為什么要心虛。
8384站在臥室門口,定定地望著我,眼神里有些不耐煩:“明天早晨九點前,不要打擾我?!彼f話的聲音嘶啞而低沉,似乎患了重感冒。
“哦!”我訕訕地把自己關在門外,愣愣地望著深藍色的金屬防盜門,心想,她會在里面做什么呢?
倘若來者是男人,我會對此做出無數(shù)種猜測,比如一邊喝啤酒一邊看直播的球賽,或者就為找一個徹底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
但8384是女人,這就匪夷所思了。
管她呢!我摸了摸兜里的鈔票,直接打車去了附近一家網(wǎng)吧。
自殺還是他殺?
網(wǎng)吧的環(huán)境不錯,我選了角落里一個安靜的單人包間。包間里的大沙發(fā)很舒服,但我卻毫無睡意。我覺得自己太荒唐了,荒唐到就這么輕易地讓一個陌生人獨自住在自己的房子里。雖然那房子是租的,但萬一她是小偷怎么辦?想到這里,我掏出兜里的錢數(shù)了數(shù),3200元。我開始細細盤算家里值錢的物件,還好,那些家什也不值3200。
早晨,網(wǎng)吧的通宵時間結束,我疲憊地回到公寓,看了看表,還不到九點。我想,她或許已經(jīng)離開了。保險起見,我先按了按門鈴,等了幾分鐘,發(fā)現(xiàn)里面確實沒有任何動靜,這才拿鑰匙開了門。
房間里彌漫著一種奇怪的味道,讓人反胃。是了,血腥味!
不祥的預感“嗡”的一聲充斥了我的大腦,我有些腿軟地晃到臥室門口——8384安靜地躺在床上,赤裸著上身,干癟的胸部像兩個破麻袋一樣耷拉著,那“破麻袋”的兩側各插著一根胸罩的鋼圈,就像天使翅膀的骨架,無辜地向兩側張開。床單上的血,大抵就是從那里流出來的。
我梗著脖子,咽了口唾沫,顫抖著問:“喂!喂!你……你怎么了?”
8384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你……你沒事吧?我叫救護車!”我連滾帶爬地跑到客廳,抓起電話,剛剛撥了個“1”字,又如觸電般把聽筒甩在地上。
“冷靜!冷靜!”我用力咬著嘴唇,努力抑制著不讓上嘴唇和下嘴唇打架,“冷靜!好好想想!不要慌!不要慌!”
我沖到廚房,撕開一袋方便面,狠命地干嚼起來。每當遭遇了困境或者恐懼不安時,我都會嚼方便面。當我嚼到第四袋的時候,終于冷靜了下來。
我走到客廳,放好電話,然后回到臥室,愣愣地望著8384。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悲傷、沒有憤怒、沒有恐懼。我慶幸剛才沒有叫救護車,因為我沒有辦法對任何人解釋這個女人。
我無法解釋她是誰,為什么會死,這致命的鋼圈,是她自己扎進去的,還是別人扎進去的;我無法解釋她為什么會死在自己家里,沒有人會相信我把自己的詳細住址那么隨隨便便地給了一個在網(wǎng)絡聊天室遇到的,只有一個代碼的陌生人,這不合情理。
我翻了翻8384甩在地上的上衣,衣兜里只有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并沒有遺書。盡管我曾看過一些構思縝密的偵探小說,但在現(xiàn)實里,我無法判斷她是自殺還是他殺。
昨夜,這個屋子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你一定會來的
又干嚼了三袋方便面,我徹底冷靜下來。
首先,不能報警。因為作為兇案現(xiàn)場,這里肯定會被封鎖,我得重新找地方住。況且這房子還有三個月才到期,這對我來說,是一筆很大的經(jīng)濟損失。同時,我是最大的嫌疑人,或許網(wǎng)吧有人可以證明我在通宵上網(wǎng),但沒有人能證明我一直待在那個包間里從未離開。
我思考再三,認為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趕緊把尸體處理掉。
我看過很多恐怖電影,其中也包括一些變態(tài)殺人犯毀尸滅跡的,每部電影里的犯人處理尸體的辦法都絕妙得天衣無縫。但是現(xiàn)在,我覺得那些電影的導演真是大騙子。因為那些辦法沒有一個是可行的,煮了吃掉,或者用化學藥水化掉,或者砌在墻壁里、埋在花盆里養(yǎng)花,林林總總,沒一個能真正實現(xiàn)。我現(xiàn)在需要的,是一個簡單、有效的辦法。
我再次回到臥室,輕輕地替8384蓋上被子,細心而溫柔地掖了掖被角,仿佛她是寄宿在我家的、沉睡著的一個好姐妹。
我決定出去走走,這具尸體令我無法思考。
當我坐在麥當勞里,心不在焉地啃著一個漢堡時,付小一的電話來了,響了一遍又一遍。家里的床上還堆著一具尸體呢,他在這種時候還給我添亂。我厭煩地關了機。
在家里毀尸滅跡實在不現(xiàn)實,我能想到的最好辦法,就是想辦法把尸體弄出去,找一個隱蔽的地方扔了。比如,我可以自己先裝病回家,然后給8384穿上自己的衣服,自己再穿上8384的外套,找一把輪椅把她推出去。這樣在外人看來,就是我的好姐們兒,把生病的我送了出去。拋完了尸,我再換回衣服回家,就說是病好了,而那姐們兒,自然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去了。這個計劃,如果細節(jié)處理得好,應該沒有大紕漏。
想好了方式,我又開始思考合適的拋尸地點。
等到我吃完了漢堡,站在街頭打開手機準備尋找合適的拋尸地點時,付小一的短信第一時間躍入視線:“我按你門鈴一直沒反應,打你電話又關了機,擔心你出事,所以就拿備用鑰匙去了你家。天吶,你家里太亂了,所以我就擅自給你清掃了房間。你看到短信后,直接來我家吧,我相信你一定會來的?!?/p>
“我相信你一定會來的……”我喃喃地重復著這句話,忍不住直打哆嗦。這最后一句話,是付小一的威脅。他去過我的家,不但去過,還幫我“收拾”了。他掌握了我“殺人”的證據(jù),所以相信我一定會去找他。
付小一的日記
付小一住在十樓,此刻,他正在門口齷齪地、手足無措地訕笑著。
“想不到你真的會來?!彼曛?,仿佛那雙手成了多余的東西,放在哪里都不合適。又或者,他只是在重復洗手的動作。洗掉手上的血污——他說他幫我“收拾”了房間。
“看到你那條短信,我想不來都不行?!蔽依淅涞卣f。
“對、對不起……”付小一撓著頭,“我只是覺得,你一直一個人,也沒人照顧……我只是……我只是……我知道私自進去是不對的……”
“你是好意,我知道。”我揚起嘴角,算是笑了,“你收拾房間的時候,一定帶走了什么東西吧?”
“你,你發(fā)現(xiàn)了?”付小一有些夸張地驚叫著。
這種事情還用發(fā)現(xiàn)嗎?付小一不可能不帶走什么東西,比如,我殺人的證據(jù)?!澳敲?,你想要什么?別拐彎抹角了?!?/p>
“其實我找你來呢,沒有別的意思。你知道我是恐怖文學愛好者,我新寫了部小說,寫了開頭,卻沒了思路,我想你喜歡看恐怖電影,所以覺得你或許能給我某些啟發(fā)。”付小一虛偽地笑著。
“哦?”我豁出去了,徑直坐在沙發(fā)上,“說說,你的開頭怎么寫的?”
“嗯,我寫的是推理小說。講的是一個女孩在自己家里殺了人,她準備毀尸滅跡,可是找不到合適的辦法。后來她決定分尸,然后買一條大狗把肉吃掉??墒?,當她出去購置分尸工具回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尸體不見了!”付小一投入地講著。
“后來呢?”我不動聲色地問。
“沒了……”付小一羞澀地說。
“沒了?!”
“寫到這里卡住了。我本來想寫那個尸體變成了僵尸自己走了,可是這樣寫,就變成奇幻小說而不是推理小說了……”
“夠了!”我氣憤地站起來,“別拐彎抹角了!我知道你讓我來的目的不是這個!”
“……”付小一又咽了口唾沫,“你連這個都知道?”
“你當我是傻瓜啊!”我吼道。
“不是……你那么聰明,又漂亮,怎么會是傻瓜?那我就直說了……我、我喜歡你……”
“好!”我咬著牙,開始解上衣的紐扣,“但是,在這之前,你得把那個還給我!”
“不是……”付小一上前制止了我的動作,臉部因為激動而顫抖著,“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想這樣,我想我們可以戀愛……”
“也就是說,在那之前,你不會還給我,是嗎?”我絕望又無奈。
“留著當個紀念,不好嗎?”付小一低著頭,仿若做錯事的孩子。
“好吧,不過,我可能永遠都不會愛上你這樣一個人?!蔽野鸭~扣重新扣好,雙臂抱在胸前,“那怎么辦?”
“我會努力讓你愛上我的?!备缎∫徽f。
“你怎么證明?”我揚起眉毛。
“你想我怎么證明都可以,除了把它還給你?!备缎∫徽f道。
“好吧,”我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繼續(xù)說道,“你有寫日記的習慣嗎?”
“當然有,我可是一個夢想成為作家的人啊,寫日記這樣的好習慣,我當然會有?!备缎∫恍α?。
“好吧,拿出你的日記本。”
“干嗎?!”付小一不好意思地說道,“那、那是隱私……”
“你不是什么都愿意做嗎?”
付小一沒吭聲,默默地回到臥室拿出一本筆記本,遞給我。我隨手翻了翻,里面都是記錄著對我的垂涎,有些意淫的內容簡直惡心至極。我厭惡地皺起眉頭,又把日記甩給付小一:“你現(xiàn)在寫一篇日記吧,此刻。日期,就寫成今天?!?/p>
“寫什么?”付小一疑惑地問。
“我說什么你寫什么。”
“好……”
“昨天晚上,我實在無法忍受對她的思念,忍不住又抱著鮮花在她門外徘徊……”
“你怎么知道我經(jīng)常偷偷在你門外徘徊?”付小一停下來,仰著頭像個白癡一樣。
“你忘記防盜門上有貓眼了嗎?”我喝了一口水,讓腦子靜下來,把看過的所有偵探電影和小說的情節(jié)聚集在一起,繼續(xù)說道:“像往常一樣,我沒有勇氣按響她的門鈴,最后終于失望地離開。回到家后,我無法抑制自己對她的思念和渴望,輾轉難眠,于是我拿備用鑰匙偷偷潛入她的家。我只是想看看她睡覺時的樣子,僅此而已。我輕輕打開門,悄悄潛入到臥室。她正在熟睡著,黑暗里,我覺得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我低頭,看到付小一嘴唇顫抖著,一眨不眨地仰視著我,于是恨恨地轉過身,“看什么看!”
“哦……沒事……我……”他的臉漲得跟甜面醬似的,“你繼續(xù)……”
“我默默地站在她的床前,”我繼續(xù)說道,“忍不住想親吻她的額頭??墒沁@個時候,她突然醒了,尖叫著。我很緊張,情急下捂住了她的嘴??墒撬疵鼟暝?,我擔心驚擾了鄰居,要是被別人知道我會做這種事,那以后就沒有人會租我的房子了。這房子,可是我的命根子,我唯一的生活來源。于是我本能地隨手抓起枕頭,狠狠地壓了過去。終于,她不掙扎了?;艁y中,我沒敢開燈,只是在黑暗里,把犯罪現(xiàn)場布置成變態(tài)殺人的樣子……”
“為什么要寫這些?”付小一再次抬起頭。
“如果你真的打算認真愛我,真的要和我在一起,你就按我說的寫?!蔽艺f。
“哦?!备缎∫灰еP頭,突然仰起頭,眼睛里閃爍著興奮的光彩,“你是在給我寫小說的靈感,是么?”
“你說是就是吧。繼續(xù)!”我又倒了一杯水,“可是第二天早晨,我竟然又在公寓樓下看到了她的身影,難道她沒死嗎?”
“是啊,難道沒死嗎?怎么會?”付小一皺起眉頭。
“沒讓你插嘴!”我繼續(xù)說道,“于是趁著她出去,我又一次來到她的房子。那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昨晚被我殺死的女人,竟然不是她。這下,我放心了。因為就算尸體被發(fā)現(xiàn),她也是最大的嫌疑人,而我不是?!?/p>
“我不會做那種事情的!不要把我寫成這樣!”付小一不滿地叫道。
“又不是真的?!蔽依湫χ@一刻,我突然覺得,或許這個胡編亂造的故事,就是事情的真相。我喝了一口水,繼續(xù)說:“可是,我無法對自己的夢中情人做出這種事情。我想,她看到尸體,一定嚇壞了,我不忍心讓她遭受這樣的事情,于是趁著她出門,再次來到她的家,秘密地處理了尸體?!?/p>
“這才是我嘛!”付小一一邊笑一邊認真地寫著。
“這才是你?”我搶過日記,塞到自己懷里。
“嗯?!备缎∫徽酒饋?。
“真的是你?”我顫抖著后退一步。
“騙你的!難道現(xiàn)在你家里有尸體?”付小一凝望著我。
“沒有。”我冷笑著,“我相信肯定沒有,就像你相信我肯定會來一樣。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了我,我就把這本日記交給警察。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警察也會按時收到這本日記。所以,你要永遠保護我不會死于任何意外,也永遠不要背叛我。”
“我會保護你,不會背叛你。”付小一很認真地說,“你要拿去就拿去吧,只是別笑話我前面寫的那些東西……”
背靠背真心話
我默默地站在電梯旁,大腦一片空白。有那么一刻,我覺得付小一就是真正的殺人兇手,就像這本日記里寫的一樣,簡直太合情合理了。可又有那么一刻,我又覺得,付小一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或許他只是單純地幫我打掃房間。當然,最大的可能是,付小一沒有殺人,只是幫我處理了尸體,并以此作為和我交往的砝碼。
亂了,完全亂了,我已經(jīng)無法分辨真相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無論哪種可能,我手中都有了威脅他的“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