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德勒的“理由”

夏潔秋

雷蒙德·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能夠在多重意義上為作家們提供一些有益的啟發(fā)。首先，躊躇及文學(xué)效率。如果一個人自幼酷愛文學(xué)，十八歲立誓當作家，但直到四十五歲才發(fā)表了第一個短篇小說，或許并不意味文學(xué)才能的欠缺——錢德勒是個不錯的例子。就寫作的躊躇而言，人們熟知成名作家們江郎才盡后的躊躇，而錢德勒式的躊躇發(fā)生于寫作的啟動階段。借用錢德勒的書名《漫長的告別》，不妨稱之為“漫長的啟動”——作為厭世者、酒鬼、混賬財團的副總裁、娶了個年長自己十八歲女人的小丈夫、大師海明威無情冷漠的嘲諷者等等(上述個人特征被濃墨重彩地引入中文版錢德勒作品集促銷廣告)，在打發(fā)了不走運的大半輩子后磨磨蹭蹭開筆，也實在是情有可原，甚至可以博得做了一生未竟文學(xué)夢的人們的同情與共鳴。但作家的躊躇給文學(xué)做出最直接與最大的貢獻卻是因此大大減少了其作品的數(shù)量——如果在十八歲幻夢初起之時立志一生寫就三十部巨著，到五十歲時第一部長篇小說方告完成，作家本人便能夠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接下來已經(jīng)沒多少年時間可寫了(職業(yè)作家普遍無法長壽)?？陀^地說，這并非悲劇，實際上反而顯現(xiàn)了一位好作家在以制造垃圾為能事的當代出版業(yè)面前的潔身自好。毫無疑問，如果你遵循藝術(shù)的法則，你必將得到相應(yīng)的回報。在錢德勒這里，顯靈的藝術(shù)法則為“少即是多”。自1939年首部長篇《長眠不醒》問世，到1959年的創(chuàng)作終曲《重播》，二十年間錢德勒僅有七部長篇出版。鑒于其著名偵探小說家的身份，這是絕對的低產(chǎn)。對照偵探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一生創(chuàng)作的驚人的七十多部長篇，你可以說錢德勒不及阿加莎“女王”的十分之一。但結(jié)合錢德勒的文學(xué)地位——作品被收人權(quán)威的《美國文庫》，獨一無二地以偵探小說進入經(jīng)典文學(xué)殿堂等等——也可以稱其足以“以一當十”。

錢德勒獲得的另一樁(同時也是“次一級”的)褒獎，是在1995年美國偵探作家協(xié)會(MWA)投票推選150年推理小說史上最好的偵探小說家時，被評為頭名，而男偵探第一名，又是錢德勒偵探小說系列里的常任主人公馬洛。偵探小說家錢德勒的成功可以形象化地描繪成：一個憤世嫉俗的爬格子人是如何在沒頂?shù)奈膶W(xué)的“垃圾之?！敝凶匀绾粑?，并最終冒出頭來的。偵探小說、通俗文學(xué)與垃圾文學(xué)三者之間被許多人習(xí)慣性地劃上等號。進行這種具有先天文學(xué)優(yōu)越感的判別，是因為存在著對應(yīng)的，作為文學(xué)絕對標準的“嚴肅文學(xué)”或“高雅文學(xué)”。評判人又恰巧一向是后一種文學(xué)“類型”的知情者或操持者。文類，始終是文類，保持著劃分文學(xué)等級高下的特權(quán)。它甚至影響了書店里不同“文學(xué)類”圖書的陳放位置。當四十五歲錢德勒的小說處女作《勒索者不開槍》發(fā)表在1933年的《黑面罩》雜志上，這位作家選擇了一個卑微的“文類出身”?！逗诿嬲帧凡皇恰案哔F”的《紐約客》，它在英語中被稱做Pulp Fiction，譯成中文便是“低俗小說”。

成功的偵探小說家錢德勒心中始終盤踞著揮之不去的“文類”自卑感。他說：“完美的偵探小說是寫不出來的。那種能編造出無懈可擊的難題的頭腦，是無法寫出文藝作品的。”錢德勒此言等于承認了偵探小說只是二流的文學(xué)(《關(guān)于偵探小說的十二點說明》)。我所知道的另一位受“文類”自卑感折磨的在世作家為大名鼎鼎的“恐怖之王”斯蒂芬·金(Stephen King)，這種自卑感甚至一度轉(zhuǎn)化成了憤怒。上世紀90年代的一次國際筆會上，有作家在公開信中表示自己“只寫‘較好的小說。這意味著，不寫愛情小說、恐怖小說或偵探小說……”金被“較好的”這個字眼激怒，在列舉了一堆了不起的“愛情小說、恐怖小說或偵探小說”作家及作品之后(很遺憾雷蒙德·錢德勒不在其列)，他聲稱：“我認為，他們的作品有時或經(jīng)常是文學(xué)性的。這些作家全是講故事的高手。他們的故事將我?guī)щx平庸沉悶的生活……我一向認為這樣的作品是正直的，甚至是高貴的。”

在作為整體的所謂文學(xué)精神(或稱“文學(xué)性”)內(nèi)部，如果真的存在著相對于“較好的”、“高雅文學(xué)”而言的“較次的”“愛情小說、恐怖小說或偵探小說”的認定，那么顯而易見，在這種文學(xué)觀念之中，文學(xué)的‘‘娛樂性”(技巧、功能)受到了壓抑，這一定已然構(gòu)成了文學(xué)的某種自虐。斯蒂芬·金憤怒的辯解有“越描越黑”之嫌——“講故事的高手”及其“帶離平庸沉悶的生活”的“故事”并不能與“正直”和“高貴”的文學(xué)道德畫上等號——“娛樂性”的提供并不能直接生成高貴的文學(xué)道德，而實際情況往往相反，使后者受到更大的懷疑?！皭矍樾≌f、恐怖小說或偵探小說”的“正直”與“高貴”在于它們顯示了作家對于人類生活的不同途徑的想象，而這些想象又是與真實，具體的人類文化記憶與生存經(jīng)驗相聯(lián)結(jié)的。正是從這一重意義出發(fā)，美國著名作家霍桑早早地在其《七角樓·序》中對偵探小說寫作加以告誡：“必須嚴格地服從一些法則”(娛樂性的保證)，同時“如果它偏離人類心靈的真實性，便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道德的提醒)。

時至今日，錢德勒身上依舊眩目的光環(huán)無非“以偵探小說進入文學(xué)的‘經(jīng)典殿堂”。必須承認，是由于個體普遍的“高雅”文學(xué)潛意識對“低俗文類”的忽略、不屑與反對，使得錢德勒成為某種文學(xué)奇跡的創(chuàng)造者——類似于用一把花里胡哨的鑲鉆左輪打下了B一52——今天，這既是重版錢德勒作品的理由和營銷廣告，相信也能成為諸多“嚴肅”作家小小的興奮點。由于艾略特、加繆、奧尼爾、奧登、錢鐘書等過往大師對錢德勒的佳評被重新發(fā)掘，當紅暢銷書作家村上春樹的推崇如雷貫耳，雷蒙德·錢德勒具備了演變?yōu)橛忠幻嫦笳餍晕膶W(xué)旗幟的可能性。

而真實的“錢德勒經(jīng)驗”卻極其樸素。即：超拔于他的寫作“文類”——在偵探小說內(nèi)部完成一種具有歷史特征的拋棄或背叛。錢德勒的大部分寫作秘密包藏在他評論“硬漢派”偵探小說家達謝爾·哈梅特的一句話中：“(偵探小說)不是只提供一具尸體，而是把謀殺還給有理由要進行謀殺的人?！?/p>

錢德勒的“理由”，既保留下了偵探小說傳統(tǒng)中用以娛人的“謀殺”與“尸體”，更重要的是同時開掘出一個驚心動魄的時代與社會層面。錢德勒的“理由”是時代的理由，或者說，是在一個特定時代進行“謀殺”的特殊動因。他的七部長篇小說提供了一份形形色色的謀殺“理由”清單，有時幾近于為上世紀那段艱難的“美國歲月”中的暴力行為辯護，并明顯地寄予了同情；錢德勒筆下的“尸體”遠不止一具，但最使人心驚的莫過于在其小說中橫陳著的三四十年代美國社會這具罪惡、腐敗的巨大“尸身”。正如錢德勒曾經(jīng)強調(diào)過的，他自己是一名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以偵探小說的“文類”形式進行別開生面的社會批判，就深度和力度而言，在這一領(lǐng)域內(nèi)可謂空前。

錢德勒全部作品的背景都是加利福尼亞的洛杉磯。這是一座經(jīng)歷了世界性經(jīng)濟危機、羅斯福新政、二戰(zhàn)后經(jīng)濟起飛等一系列歷史事件，迎來消費時代降臨的典型的美國都市。洛杉磯在錢德勒的筆下，有“千般罪行”，這座城市“有人垂死，有人傷殘，被飛來的玻璃割到。在方向盤前被撞死或死傷在巨輪下。有人挨打，被搶，被勒脖子，被強暴，被謀殺。有人饑餓、生病、厭煩，因寂寞、悔恨、恐懼而絕望、氣憤、殘忍、狂熱、泣不成聲。一個不比其他都市差的都市，一個富有、活躍、充滿自尊的都市，一個失落、破敗、充滿空虛的都市”(《漫長的告別》)。錢德勒在美國文學(xué)史上地位的確立，正如利奧-布羅迪在《美國當代文學(xué)》中所揭示的，是因其以偵探小說形式開啟了“對戰(zhàn)后社會貪婪虛偽的共同價值的全面攻擊”。洛杉磯的時代眾生，便是這種“價值”的載體；而謀殺在“貪婪虛偽”的人群中，又是何其輕易地發(fā)生。

錢德勒的寫作立意——伴隨著憤怒、攻擊與批判式的寫作情緒——使得他自然地對經(jīng)典的偵探小說“文類”進行改造與超越，他并沒有顛覆英國古典偵探小說建立起的“罪犯一罪行一偵探”的經(jīng)典三角關(guān)系構(gòu)架，但“罪犯”與“罪行”的“時代性”使得錢德勒獲得了塑造全新偵探形象的“理由”：優(yōu)雅的智慧已經(jīng)無法對抗瘋狂的謀殺。這種認識導(dǎo)致了“硬漢”偵探菲利普·馬洛的誕生。

馬洛的成功出場，意味著延續(xù)不絕的古典偵探傳奇的一場斷裂。在他之前的偵探形象，無不集英國式的優(yōu)雅智慧于一身，福爾摩斯和波洛是其中令人難忘的佼佼者。他們偵破案件近于純思維的智力活動，且始終保持著上流社會寵兒的地位。而馬洛在被解除地方檢察官的公職后，以偵探為賴以謀生的職業(yè)。在社會的最底層與流氓惡棍打交道時，比他的智慧更有效的東西無非拳頭、手槍和過硬的身手。馬洛眼中呈現(xiàn)出的是整個社會的動蕩、黑暗、骯臟與病態(tài)。他本人也正是在無窮無盡的血腥的死亡和冷酷無情的爭斗、危機重重的傾軋中行動求存。錢德勒終于將原本高高在上、料事如神的傳奇?zhèn)商椒胖鸬搅梭a臟混亂的地面，使之成為一個時代真實面貌最直接的目擊者。但錢德勒也同時讓馬洛“是這樣的人。他是英雄，無所不能。他必定是個完人，雖是一個普通人，但卻有與眾不同之處。正如老生常談的那樣，他必定是個正直的男人，天生如此，無需多想，更無須去說……”(《長眠不醒》)。就是說，直面罪惡與謀殺的馬洛，也必須成為勇氣、正義感與價值觀的化身。

當錢德勒在其“硬漢”偵探小說中搭建起改良型的“罪犯一罪行一偵探”三角構(gòu)架后，“懸念”，這種偵探小說原本控制讀者的魅力元素大幅度地消失了。如果讀者尚懷著對于偵探小說的“文類期待”，錢德勒的七部作品無一不使人失望：枝節(jié)過多，不加駕馭，人物情緒生硬，如木偶表、演個故事依靠巧合而不是情節(jié)來推動……但錢德勒的文筆還可以吸引你，它粗獷、精練而生動；還有馬洛，在經(jīng)濟大蕭條后三四十年代的美國，他是底層美國人的偶像，也是好萊塢男星爭相出演的角色。到了1960年代，一位三十多年后將享譽世界文壇的日本人村上春樹將雷蒙德·錢德勒當成了崇拜對象。他讀了十幾遍《漫長的告別》。因為書中的馬洛等人“都很獨立，他們獨自生活的方式給我印象深刻。他們孤獨，但在追尋一種體面的生活”。至今，所謂“黑色電影”仍在全球風(fēng)行，而“黑色電影”的始作俑者便是錢德勒。隨著時間的推移，銀幕上的罪犯越發(fā)無情而殘暴，但與罪行對抗的人始終敏于行動、富有力量，這一代代的“硬漢”身上，似乎都有前輩馬洛的身影……馬洛是錢德勒走進經(jīng)典文學(xué)殿堂至關(guān)重要的“理由”嗎?

理應(yīng)如此。

2008年6月3日，于同濟文化產(chǎn)業(yè)系

責(zé)任編校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