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麗
龔鼎孳(1616-1673),字孝升,號芝麓,江西臨川(今撫州市)人。由于他祖籍合肥,故有“龔合肥”之稱。龔鼎孳科第早達,他在崇禎七年(1634)中進士時,授湖北蘄州縣令,時年十八歲,三年任滿被提拔為兵科給事中,在臺諫以敢言著稱,后因諫當朝首輔周延儒,被下獄治罪。明崇禎十七年(1644),李自成進入北京,降大順政權,授直指使,復降清,仕途不順,屢沉屢浮,官至刑部尚書,卒于清圣祖康熙十二年,時年五十九歲,死謚端毅。乾隆四十一年入《貳臣傳》乙編,有《定山堂詩集》四十三卷傳世。
龔鼎孳是清初的著名詩人,與錢謙益、吳偉業(yè)齊名,并稱為“江左三大家”?!敖笕蠹摇背鎏幗?jīng)歷相同,均為《貳臣傳》中人物,但在對三人詩歌的評價上,時人及后人均有低龔之意。乾隆時期的著名詩人沈德潛在《國朝詩別裁集》里的對龔鼎孳詩歌有如下評語:“合肥聲望與錢、吳相近,又真能愛材,有以詩文見者,必欲使其名流布于時……時有合錢吳為三家選者,人無遺詞,唯宴飲酬酢之篇多于登臨憑吊,似應少遜一籌。”①言下之意是說龔鼎孳能躋身于三家詩選,原因是因為“真能愛材”,與他的身份地位有關,而與其詩歌本身關系不大,這樣就有意無意之中把龔詩與錢、吳之詩拉開檔次。沈德潛對龔詩評價不高有兩個原因,一是“宴飲酬酢之篇多”,就是應酬交際性的詩作太多;另一原因是“唯宴飲酬酢之篇多于登臨憑吊”,所以較錢、吳詩“少遜一籌”。其實歸納起來就是一個意思:龔鼎孳詩多為宴飲酬酢之篇,而登臨憑吊之作少、表現(xiàn)家國之感的不多。稍后的朱庭珍在其《筱園詩話》里,對沈德潛的評語又作了進一步的發(fā)揮:“國初江左三家,錢、吳、龔并稱于世?!唤笠阅笼S為冠,梅村次之,芝麓非二家匹?!徶ヂ醋诓?,詞采有余,骨力不足。好用典,而乏剪裁烹煉之妙;好騁筆,而少醖釀深厚之功。氣雖盛,然剽而不留,真而易盡;調雖高,然浮聲較多,切響較少。當時幸得才子之稱,后世難入名家之列。”②所謂的“骨力不足”也即思想感情不飽滿,所謂“浮聲較多,切響較少”也就是辭藻較多,缺少真情實感。沈朱之論既出,后世對龔鼎孳詩的評價大都不出此范圍,基本的觀點都是認為龔詩的思想性和藝術價值不高。
近人朱則杰先生在其《清詩史》書中對龔鼎孳的詩評價就更低了:“龔鼎孳的詩歌論數(shù)量超過錢謙益、吳偉業(yè)二人,然而絕大部分都是那種空泛的宴賞酬應之作,不僅沒什么現(xiàn)實意義,而且缺乏自家的真性情,連他的許多好友對此都深致不滿,因此無疑為最下?!庇终f:“由于龔鼎孳的詩歌大都缺乏實際內容,所以他有意去步和古人原韻,借此來炫耀才氣,以掩蓋內容上的空虛?!?③其實這種觀點是不全面的,估計是他們沒有耐心看完龔鼎孳的全集,而輕下此評語。如果仔細檢點龔鼎孳詩集,洋洋灑灑四十三卷近數(shù)千首詩,其中有不乏表現(xiàn)家國之感的篇章,其抒發(fā)的感情也大都情真意切。像龔鼎孳著名的七絕《上巳將過金陵》,就是表現(xiàn)作者家國滄桑之感受的代表作,其詩如下:
倚檻春愁玉樹飄,空江鐵鎖野煙消。
興懷何限蘭亭感,流水青山送六朝。
“金陵”也就是今天的南京,明代稱為“南直隸”。這一稱呼,與南京在明代的特殊政治地位有關。明開國皇帝朱元璋戰(zhàn)勝元朝及平定陳友諒、張士誠后定都于此地,從此開創(chuàng)了有明近三百年的基業(yè),是明朝的龍興之地,雖然后來第二任皇帝明成祖朱棣奪得皇位后,因政治和邊防等原因,于永樂十九年(1421年)而遷都北京,但還是將南京設為“留都”,并在南京建立了與北京大致相同的中央政府機構,這樣就形成中國歷史上獨特的“兩京”制度?!敖鹆辍边@一意象在明清之際尤其有著特殊的政治地位,它不僅是指單純地理意義上的城市名稱,而是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包含了太多的內涵,其中既有政治的,也有文化的。當日在這里,明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以“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相號召,趕走了元蒙皇帝,復興了漢族文明;而三百年后,代表漢族正統(tǒng)地位的南明弘光帝也滅亡在此地,從此反清復明的事業(yè)成為了泡影。
崇禎十七年,李自成占領北京,崇禎帝吊死煤山,宣告了北京明政權的滅亡。稍后,崇禎帝的堂兄福王朱由崧即位南京,國號弘光,但弘光政權由于內部矛盾重重,皇帝只知享樂,奸臣弄權,所以成立僅一年就被清軍消滅。在弘光金陵即位之初,曾經(jīng)一度給國人帶來中興的希望,著名遺民方文在《除夕詠懷》中高唱“江左重瞻新氣象,墻東無改舊宮閭”,表達對這個新王朝成立的熱切期望,但由于君昏臣暗,成了曇花一現(xiàn)的短命王朝。弘光朝的滅亡,金陵的陷落,標志著被驅除的“韃虜”重新又占有中華,嚴重打擊了人們復明的信心;另外由于開國皇帝朱元璋的陵寢孝陵也居于金陵鐘山之上,具有故國情懷的人想到當日的繁榮昌盛與今日國破家亡,每到金陵都有興亡滄桑之嘆,所以在當時詩人筆下,金陵已非一個只具表層意義的城市名字,而成為一個富有強烈象征意味的符號。它給予后人的文化啟示有兩個方面:其一,政治意義是故國的象征;其二,文化意義上是東南文化的象征,甚至是漢族文化的象征,“金陵”已被升華成為一種情感色彩極濃的人文理想,甚至賦予生命的意義,其已成為故國之痛的一個精神符號和象征。作為明朝故臣的龔鼎孳,在“上巳”之日經(jīng)過金陵,頓生無限感慨,不禁賦詩以吊古傷今,也在情理之中。但具舊朝臣子與新朝命官這雙重身份的龔鼎孳,由于其貳臣身份的尷尬處境,再加上清初嚴酷的政治環(huán)境,使他的這種家國之感不能表現(xiàn)得太直露,也無法直露。因此,含蓄、婉轉便是這首詩顯著的風格,讀來一唱三嘆,令人感慨不已、回味無窮。
龔鼎孳的這首詩寫于他被派往廣東宣詔返回京師的途中。其時,作者因在執(zhí)法中偏袒漢人而觸怒滿清權貴,貶官八級,故此時他的心態(tài)是非常復雜的,這首詩就表現(xiàn)了他雖仕新朝,卻難忘故國的復雜思想。
“上巳”是古代中國的一個節(jié)日,在每年陰歷三月上旬的第一個巳日(魏晉后以三月初三為“上巳”)。舊俗此日人們在水邊洗滌污垢,祭祀祖先。此詩的首句“倚檻春愁玉樹飄”看似平白道來的尋常語,卻是用了兩個典故,一為南朝陳后主陳叔寶亡國典故。陳后主建都金陵,溺于聲色,疏理朝政,曾作舞曲《玉樹后庭花》,辭曰“玉樹后庭花,花開不復久”,令寵妃陳麗華演唱,最終國破家亡,時人以為讖語,由此稱《玉樹后庭花》為亡國之音。二為李白為楊貴妃所作《清平調》之一“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句。唐玄宗也因寵楊妃、重用楊國忠之流,而引起“安史之亂”幾至亡國,這兩個典故都與亡國有關。陽春三月,本來應是春光明媚、心情愉悅的日子,但作者和著春風,倚著欄桿,卻依稀聽到《玉樹后庭花》的曲調余音裊裊。詩人用此典故,是暗傷南明福王朱由崧因盡情享樂而誤國。但從字句看,這句似乎是實寫“春愁玉樹飄”之春天的情景,只覺得是隨口道來,如胸臆語,實則別有深意,不細加品味,很難發(fā)現(xiàn)這是在用典,用典而使人讀來不覺,才見用典之妙。
次句“空江鐵鎖野煙消”,是用西晉滅東吳之典。詩人凝望空闊浩渺的長江,不禁想起當年晉武帝命王濬伐吳之事。據(jù)《晉書?王濬傳》記載:晉太康元年正月,晉武帝司馬炎命大將王濬率水師伐東吳。吳帝孫皓令將士用鐵鏈橫鎖江面,并在江中暗置鐵錐,以阻攔晉軍船只。王濬造木筏除錐,并用火炬燒毀了鐵鎖,一舉攻克金陵,遂滅吳,孫皓成為俘虜?!扒よF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唐代詩人劉禹錫《西塞山懷古》詠的也是這段史事。如今,當年的攔江鐵鎖已如郊野芒煙般消散了,只剩下滾滾長江水還在日夜不停地流著。此處用以指清兵渡江、福王朝覆亡事?!翱铡薄ⅰ跋倍謱⒃娙说耐鰢奘銓懙蒙钔袂塾痔摕o縹緲,讀來令人產(chǎn)生無限的惆悵之情。
第三句“興懷何限蘭亭感”。晉穆帝永和九年“上巳”日也即農歷三月初三“書圣”王羲之與好友孫綽、謝安等四十一人,于蘭亭“修禊”(臨水行祭,以祓除不祥),寫下了著名《蘭亭集序》。此刻,詩人想起王羲之序文中的“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之句,不由發(fā)出江山如舊,人事全非的慨嘆。龔鼎孳在詩中用蘭亭之事,以“何限”二字拓開去,最便于展開他的情懷。在三月這個春光明媚的日子,龔鼎孳過南京,想的東西可能很多,“蘭亭感”中蘊藏的不僅是情事、雅集事,還有國事!在這里,他和傾心已久的名妓顧媚風流纏綿,在這里,他與當日復社友人的談酒論文,如今風景如舊,人事已全非,明清易代后,當日的復社好友閻爾梅等成抗清志士,好友余懷以選擇遺民終生,昔日的歡會已風流云散,今日的自己已成為大節(jié)有虧的貳臣,這一切怎么不令人感渭呢!
結句,也是這首詩中最精彩的句子?!傲魉嗌剿土?,江山依舊,人事全非,青山常在,綠水長流。金陵先后送走了孫吳、東晉、宋劉梁陳六個朝代,也同樣送走了曾建都這里的朱明王朝。如今往事已成追憶,慨嘆青山流水今尚在,六朝已一去不復返,也暗傷南明王朝的一去不復返?!傲魉嗌健比∽悦鳁钌髟~“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其意在婉約地表達了對故國已成往事的無可奈何的痛惜懷念之情。如今曾建都這里的六個王朝連同南明都匆匆地過去了,只有流不盡的長江水和巍峨的紫金山還依舊,它們親眼見證了六朝及南明的興亡,作者在這里陷入深思:這流水和青山,還將送走多少個王朝呢?一位西方思想家說過,懦弱而有良心的人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明清之際的一些貳臣文人就是這樣一些人。如吳梅村曾自稱自己為天地間一大苦人;而龔芝麓在詩中則屢稱自己為“恨人”。他在《贈丁野鶴》詩中云:“江山如此恨人留,痛哭焚書向古丘……”再如《和雪堂先生遂初、秋岳舒章秋日書懷詩二首》其一:“恨人懷抱本蒼茫,愁對秋云萬里長……”《秋懷詩二十首和李舒章韻》其六:“豈必清歌發(fā),時時喚奈何。九秋生事拙,六代恨人多……”龔鼎孳本為情深之子,敏感于人生各種情事,不能無恨,但從以上詩句中可以看出,此恨非指兒女之恨,而是“江山如此”之恨,山河易主之恨,是國恨。以此推之,龔鼎孳詩中不僅抒發(fā)了家國陵替的滄桑之感,還有深厚綿長的故國之思。
在藝術上,龔鼎孳的這首詩寫得典雅婉麗、含蓄蘊藉而內涵豐厚、韻味綿長,既流利清冽富于音樂美,又有風流云散的飄渺惆悵的情懷。唯其如此,才達到鐘嶸所說“言有盡而意無窮”(《詩品序》)的境界,可說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讀來曲折有致,耐人尋味,他受到時人及后人的高度贊揚,實在當之無愧。在藝術上全詩句句用典,卻貼切自然,絕無生搬硬套之弊,可謂活法用典,活而不死,達到了“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的目的。詩中“飄”、“空”、“消”、“送”諸語,看似信手拈來,平平淡淡,實卻幾經(jīng)推敲,平中見奇,讀來給人一種輕靈飄忽之感受,再兼之語言的清麗流暢,使這首詩在藝術上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成就。
龔鼎孳在清初詩壇上是負有重望的人物,是京師詩壇的領袖人物。據(jù)《清史稿》卷四八四記載:“自謙益卒后,在朝有文藻,負士林之望者推鼎孳。”鄭方坤在《國朝名家詩鈔小傳》說龔詩“既負宗師重望,而才氣又實能籠罩群英”,評其詩云:“其調高以逸,其詞婉以麗,其音節(jié)響以沉,其托旨也遙深,而其取材也精確?!雹軈莻I(yè)《梅村詩話》里也說:“孝升于詩最秀穎高麗,聲調遒緊。有義山之風?!雹莞`以為,所謂“托旨遙深”、“有義山之風”不外乎指其詩中所蘊含的失路之悲與故國之思,而其表達的方式又都是深隱曲折,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也。龔鼎孳詩表達了亡國降臣真實的心情,所以能引起與他有相同遭遇的吳偉業(yè)的共鳴。吳偉業(yè)評論龔鼎孳詩中的感情格調說:“孝升之詩,慷慨多楚聲,余輒讀輒泣,且疑何以至是?!雹?/p>
其實,龔鼎孳的這首詩在當時就得到人們的廣泛贊譽并傳誦。王士禎、彭端淑等名詩人都非常欣賞,其中王士禎引用其兄王士樵的話稱之為“才子語”。世之論龔鼎孳詩,以其七絕獨美,當時甚至有人稱龔鼎孳的七絕成就在王漁洋之上,從此詩看,殆非虛美。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2006級博士生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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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沈德潛著《國朝詩別裁集》卷一,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97年11月港1版,第20頁。
②轉引自錢仲聯(lián)主編《清詩紀事》(順治朝卷),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2月第1版,第1360頁。
③朱則杰著《清詩史》,江蘇古籍出版社,2004年5月第1版,第76頁、第79頁。
④鄭方坤著《國朝名家詩鈔小傳》,中華書局,龍威秘書本影印。
⑤引自錢仲聯(lián)主編《清詩紀事》(順治朝卷)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2月第1版,第1357頁。
③ 吳偉業(yè)著《吳梅村全集》卷二十七《戴滄州定園詩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