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艷
西方人發(fā)明了照相術(shù),拍出來的相片固然逼真,卻終是“形”像而已,很難傳神。東方的中國人發(fā)明了文字,文字固然抽象、不夠逼真,卻往往能“離形得似”、傳“神”地寫出事物的靈魂,在那些精通文字又對所描寫的對象十分理解的人的筆下,更是如此。京味文學(xué)大師汪曾祺筆下的《胡同文化》便是這樣一篇精妙地繪出了胡同之“神”的文字。
《胡同文化》是汪曾祺為攝影藝術(shù)集《胡同之沒》所寫的一篇序言。隨著商品經(jīng)濟大潮的洶涌而來,被它裹挾而去的,不僅有那些令作者一往情深的北京胡同,還有與其相伴相生的胡同文化。賴攝影藝術(shù)而存在的一幀幀照片,它們雖然是胡同形象的真實記錄,卻只是失去了生命和靈魂的胡同的軀殼而已。凝視著這些圖片,作者不由“悵望低徊”。懷著懷舊和傷感的復(fù)雜心情,作者開始用自己的心靈為胡同寫下靈魂的記錄——《胡同文化》。
汪曾祺的散文一向以濃郁的文化氣息和京腔京韻著稱于世,《胡同文化》不僅不是例外,而且是最具特征性的例證。不論是其描寫對象還是描寫方式本身,都充滿了濃郁的京味文化氣息。我們仿佛看到,作者把深情的目光投向胡同深處,投向在那里世代居住的左鄰右舍,他熟悉它們和他們的一切,不論是歷史還是現(xiàn)在。也正因如此,平淡無奇的胡同和居住其間的百姓所創(chuàng)造的平淡無奇的胡同文化,在他的筆下才那般的搖曳生姿,那般的富于魅力。
“以形傳神”,要繪其神必先賦其形,一定的地域文化必定依附于一定的地貌。在《胡同文化》一文中,作者按照由大及小的順序,從描繪北京城的形狀入手,引出了生活在城里的北京人的方位感;緊接著又從敘寫胡同名稱的由來和胡同的形貌,引出了胡同四合院里居民的生活方式,然后水到渠成地歸結(jié)到對“胡同文化”的展示上。對包括“安土重遷”、“與鄰友善”、“容易知足”、“愛瞧熱鬧”、“安分守己”、“逆來順受”等北京人的生活態(tài)度,作者都如數(shù)家珍,娓娓而談,談到盡興處,還忍不住來上幾句純正的京腔京韻,比如,“蝦米皮熬白菜,嘿!”一個“嘿”字,可以說是盡傳胡同方言之神韻。
不是夸張,作者的語言堪稱一絕。且不說其“豪華落盡見真淳”、樸實卻不平淡的語言功夫,單是其用地地道道的胡同語言寫胡同這一點,就已經(jīng)夠絕妙了。這些語言可以稱得上是無與倫比的傳神、有味兒。比如,在分析北京文化精義的時候,他引用了兩個老北京的話“叫他認錯?門兒也沒有!忍著吧!——‘窮忍著,富耐著,睡不著瞇著!”作者也許覺著這話太精彩了,忍不住插上一句同樣精彩的“睡不著,別煩躁,別起急,瞇著,北京人,真有你的!”這兩句話是純正的京腔京韻,既是助興,也是評論,淋漓盡致地傳達出胡同文化的精義——“忍”?!安[著吧”,多么形象??!“瞇著”,即“閉上眼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惹不起還躲不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胡同百姓(或者說是胡同文化,因為他們是胡同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的忍讓、逆來順受、喜歡冷眼旁觀的心態(tài)全在這兩個字中傳達了出來?!安[著,北京人,真有你的”,“真有你的”一句融合了作者對老北京人生活態(tài)度(同樣可以說是胡同文化,因為它們是胡同文化的生動體現(xiàn))的復(fù)雜感情。這其中固然不乏贊嘆之情,但同時也表達了對老北京人生活準(zhǔn)則的揶揄之意。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汪曾祺對北京文化懷著很深的感情,他理解并熱愛胡同文化,否則,他的字里行間就不會充滿眷戀,不會為胡同的衰敗、沒落而“傷感”和“悵望低徊”,他也就無從寫出這樣一篇如此盡傳胡同之神的文章,但同時不可否認的是,作者對胡同文化的保守、封閉、落后性也是不無批判之意的。當(dāng)然,這一點是作者極為隱曲地深藏于字里行間的,其微妙處似乎連作者本人也沒有察覺。對于行將沒落的胡同文化,汪曾祺似乎并無意褒貶什么,他既無意寫一支贊歌,也無意譜一曲挽歌,他要做的,只是忠實地、真誠地用自己的筆,為胡同繪出它的靈魂的寫照——“胡同文化”。一切都是溫溫的、淡淡的、靜靜的。若干年后,假若胡同真的成為歷史的陳跡,后世的人們或許可以到汪先生的這篇散文中去領(lǐng)略胡同文化之神韻。
作者系中國勞動關(guān)系學(xué)院文化藝術(shù)管理專業(yè)主任、副教授,北京師范大學(xué)藝術(shù)與傳媒學(xué)院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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