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動聲色的文字下面

蔣書麗

現(xiàn)代女作家中，最命運(yùn)多舛的就數(shù)蕭紅了。

也許，當(dāng)她童蒙初開的雙眼和稚嫩的心靈被一次次死亡的陰影遮蔽后，命運(yùn)女神，就已經(jīng)不得不嘆息著為她織好了那張屬于她的網(wǎng)。

每次講到蕭紅，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這樣一幅圖畫：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睜大一雙滿是恐懼的雙眼，躲在祖父的背后，似懂非懂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幕幕。我相信，那一幕幕悲慘的場景在蕭紅的童年生活中是如此不斷地閃現(xiàn)，以至于當(dāng)她成年拿起筆來去再現(xiàn)那一幕幕時，能夠如此心閑氣定、不動聲色，卻能夠在讀者心中攪起萬千波瀾。盡管明白，文學(xué)不等于生活。但堅信，蕭紅筆下的呼蘭河就是她童年的呼蘭河，因為隔了時間的距離，反而更逼真、更清晰。也因此，雖然面對眾多現(xiàn)代作家不敢輕易動筆，為蕭紅寫點(diǎn)什么的沖動卻總是一次次泛起。

在蕭紅不多的作品中，最心儀的是《呼蘭河傳》。不僅因為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fēng)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更因為那一枝小女子的筆，是如此的力透紙背，如此的入木三分?？梢哉f，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在針對國民性的“愚昧、麻木”進(jìn)行書寫的作家中，在揭示“看客”心理上，真正得到魯迅真?zhèn)鞯?，恐怕只有蕭紅一人，而這種傳承，同樣像她的用筆一樣，不動聲色，然而又驚天動地。

就像任何一位寫蕭紅的人一樣，筆者同樣不會錯過她所寫的那位小團(tuán)圓媳婦，在她身上，不僅有蕭紅最精彩的文字功夫，也有她最深刻的國民性的挖掘：

“她來到我家，我沒給她氣受，哪家的團(tuán)圓媳婦不受氣，一天打八頓，罵三場?？墒俏乙泊蜻^他，那是我要給她一個下馬威。我只打了她一個多月，雖說我打得狠了一點(diǎn)，可是不狠哪能夠規(guī)矩出一個好人來。我也是不愿意打她的，打得連喊帶叫的，我是為她著想，不打得狠一點(diǎn)，她是不能夠中用的。有幾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讓他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地抽她了幾回，打得是有點(diǎn)狠了，打昏過去了?？墒侵换枇艘淮鼰煹墓し颍陀美渌阉凉策^來了。是打狠了一點(diǎn)，全身也都打青了，也還出了點(diǎn)血?？墒橇⒖叹痛蛄穗u蛋清子給她擦上了。也沒有腫得怎樣高，也就是十天半月底就好了?！薄啊乙灿脽t過的烙鐵烙過她的腳心。”……一個團(tuán)圓媳婦的花費(fèi)也不少呢……

從這位“仁慈”的婆婆嘴里，從蕭紅的筆下，我們看到了語言文字的巨大力量，也看到了蕭紅渾然天成的文字功夫，也看到了歹毒是如何偽裝成善良。一個讓自己的兒子滿身留下疤瘌癤子的女人，一個因為一只小雞子而把兒子打了三天三夜的女人，怎么可能指望她對小團(tuán)圓媳婦有半點(diǎn)憐憫之心呢？活著，已經(jīng)成為一個奇跡。千百年來被謳歌的母與子之間的神圣親情已經(jīng)蕩然無存。一個小雞子的命是金貴的，一塊豆腐的價值是昂貴的，一棵菜苗的生命是重要的，唯有人的生命，是賤的。所以，母親不會把孩子的死當(dāng)做一回事，看見眼前的麥田，她能夠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下，而且能夠津津有味地、就好像發(fā)生在別人身上一樣講述著自己孩子的慘死。

然而，真正的講故事高手是蕭紅。面對如此的殘虐和冷酷，面對如此的愚昧和麻木，蕭紅似乎天然具有一種克制力，能夠保持一定的距離，把自己隱身為旁觀者，冷眼旁觀著人世間一幕幕生與死的悲劇和鬧劇的上演?！逗籼m河傳》的許多篇幅，實則就是“生死場”上的一個個具體例證。而每一次生與死的發(fā)生，都不乏興奮的看客。為了留住看熱鬧的人，在熱水缸里被燙死過去一次的小團(tuán)圓媳婦，又被燙了第二次、第三次，看了熱鬧，開了眼界的東家二姨和西家三嬸，也毫不吝惜她們的眼淚。埋掉死去的小團(tuán)圓媳婦歸來，人們更是滿足地議論著“酒菜真不錯”“雞蛋湯打得也熱乎”，至于小團(tuán)圓媳婦死后和下葬的情形，沒有人提及，因為都知道，“人死還不如一只雞”。

目睹死亡，是童年的蕭紅成長過程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甚至可以說是她人生啟蒙重要的一課。有小團(tuán)圓媳婦的死，有小鐘的死，有月英的死，有王大姑娘的死……生存是如此的艱難，死亡是如此的易見。一個個普通平凡的生命在人們的茶余飯后靜靜地消失了，第二天，人們?nèi)匀粫蹲叫碌膶ο?，獲取新的談資。記下這些死在善良人的嘴里和手下的死者，蕭紅在用筆過程中是沉得住氣的，但引起的震撼無疑卻是巨大的。

在那些剛剛浮出歷史的地表的女作家群體中，蕭紅是獨(dú)特的。一如“蒼涼”是張愛玲的特色標(biāo)志，“荒涼”則成為蕭紅的生命底色。因此，寂寞與孤獨(dú)，成為她掙不脫的命運(yùn)之網(wǎng)的經(jīng)緯線。同是女作家，同樣書寫女性的悲慘命運(yùn)，同樣是在筆尖蘸滿了同情，蕭紅和其他人的格調(diào)是完全不同的。一方面，她力求不動聲色，一方面她又富于諷刺色彩。還是寫小團(tuán)圓媳婦。她寫婆婆一次次的毒打。因為，“打貓，她怕把貓打丟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豬，怕豬掉了斤兩。打雞，怕雞不下蛋?！蔽ㄓ羞@個小團(tuán)圓媳婦，遠(yuǎn)離娘家，反正也不下蛋，反正也不怕掉了斤兩，所以婆婆丟根針，摔了個跟頭，都要把小團(tuán)圓媳婦揪過來打一頓。顯然，蕭紅的語言文字是很幽默的，但卻是黑色的。

可以說，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某種程度上婆婆的形象已經(jīng)成為民族性格和民族文化的有力表現(xiàn)。我們無法忘記《孔雀東南飛》里逼得兒媳“自掛東南枝”的婆婆，也不會忘記生生拆散陸游和唐琬的婆婆?，F(xiàn)當(dāng)代女性作家中，也有不少觸及到這個題材的，冰心就是其中一位，但和蕭紅卻是截然不同的。在冰心的筆下，可以說字里行間蕩漾著來自她幸福的童年、美滿的家庭的一種優(yōu)越和溫情，因此同樣書寫被虐致死的童養(yǎng)媳，感情基調(diào)卻截然不同。如冰心在《最后的安息》中寫的翠兒，雖然每天遭受婆婆的虐待毒打，冰心的文字卻是另一番色彩：“一片慈祥的光氣，籠蓋在翠兒身上。她們兩個的影兒，倒映在溪水里，雖然外面是貧、富、智、愚，差得天懸地隔，卻從她們的天真里發(fā)出來的同情，和感恩的心，將她們的精神，連合在一處，造成了一個和愛神妙的世界?！眱上啾容^，似乎更能襯托出蕭紅這位北國的女兒那份剛烈悲憤的情感和悲天憫人的情懷。

蕭紅也不同于張愛玲。張愛玲在《金鎖記》里所營造的，是一種陰暗的、病態(tài)的，被欲望所折磨的扭曲人格。張愛玲是站在高處，俯視著這一切的，用的是一種睥睨的眼神，更帶有某種洞察人情世故的超然和冷靜。而蕭紅則不然，那種生與死的痛楚伴隨著她的成長，并化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因此，說諷刺也好，說幽默也好，蕭紅看似輕松的文字底下隱藏著深刻的對生命的痛惜和沉重的兒時記憶。

說起諷刺幽默，不能不讓人想起錢鐘書，他以一部《圍城》成就了自己的諷刺幽默風(fēng)格，那是一種真正的讓人忍俊不禁、令人捧腹噴飯的幽默，比如寫方鴻漸們在公共汽車上的一段：

罵來罵去，只有一個意思：汽車夫愿意跟汽車的母親和祖母發(fā)生肉體戀愛。罵的話雖然欠缺變化，罵的力氣愈來愈足。汽車夫身后坐的是個穿制服的公務(wù)人員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像是父女。那女孩子年紀(jì)雖小，打扮得臉上顏色賽過雨后霓虹、三棱鏡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紅開遍的花園。她擦的粉不是來路貨，似乎泥水匠粉飾墻壁用的，汽車顛動厲害，震得臉上粉粒一顆顆參加太陽光里飛舞的灰塵。她聽汽車夫愈罵愈坦白了，天然戰(zhàn)勝人工，涂抹的紅色里泛出羞惡的紅色來……

不難看出，這種幽默里，帶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意味，內(nèi)含著譏誚、狡黠，甚至是刻薄。這位來自書香家庭，留過洋學(xué)的大才子，怎么可能體味到，蕭紅從幼小的童年時代起就一次次目睹著生命不如草芥所產(chǎn)生的震撼？怎么可能體味到，蕭紅寄居在小旅館里食不果腹的辛酸和艱難？因此，可以說，每個人的文字，都帶有各自的生命印記。也可以說，生存的艱難和死亡的麻木，已經(jīng)成為某一歷史時期中國文學(xué)的一種集體無意識，這種集體無意識在蕭紅那里，就變成了那不動聲色的文字和那下面涌動著的滾滾的生命之流。

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依然在繁衍著，生存著，死亡著。生存的艱難和生命的漠視依然是最底層的人們苦苦掙扎而沒能擺脫的命運(yùn)之網(wǎng)。還會有誰像蕭紅那樣，為生和死寫下那樣不動聲色而又震撼人心的文字呢？

作者系大連理工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講師，文學(xué)博士

（責(zé)任編輯：趙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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