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哥
地頭蛇不好管
朋友問我:“在南非做企業(yè),重要的是什么?”
我毫不猶豫地說:“了解《勞工法》?!?/p>
他笑了:“研究怎么鉆《勞工法》的空子?”
我說:“研究怎么遵守《勞工法》,不得罪員工?!?/p>
對于南非《勞工法》的健全,我早有耳聞,領教過才知道,不只是健全那么簡單。
在工廠跑采購,下海販賣服裝,再到在南非做企業(yè),我最得意的就是,自己從未膽怯過,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家伙。一天,在南非的辦公室,我被一個叫達格的員工,指著鼻子威脅道:“你有麻煩了?!?/p>
我發(fā)誓,我絕對是一個善待員工的老板。在中國,我?guī)ьI的一個團隊,成員們親切地稱我三哥,從情感上征服人,是我的殺手锏。來到南非,我面對的似乎是一坨死面,情感發(fā)酵粉放得再多,也不見效果。這個威脅我的達格,就比死面還死面,軟硬不吃。
達格愛抽煙,公司有專門的吸煙區(qū),他偏偏趁管理人員不備,躲到設備后面抽。有一次,我到工作區(qū)檢查,眼見一股煙飄出來,不見人影。我一邊叫人去看,一邊叫人拿滅火器。達格滿不在乎地探出腦袋,用夾著煙的手指,沖我打招呼。
身邊的管理人員沖過去,讓他趕緊去工作。他才掐滅煙,晃晃悠悠走到設備前,不緊不慢地干起活來。
我強忍怒火,保持著中國老板的和善形象。一進辦公室,我恨不得把桌上的東西都摔了。好小子,竟敢在我的企業(yè)撒野,別以為強龍斗不過地頭蛇,今天,我得讓你見識一下中國老板的厲害。
我叫秘書把達格的出勤記錄整理出來,再把達格的直接領導叫進辦公室。這個管理人員是當?shù)匾粋€朋友介紹的,他列舉達格的種種劣行,從不按照公司的要求加班;經常無故提前下班;有事有病從不請假;管理人員不在,他常常停止工作。管理人員已經口頭警告過他三次。
這是掙老板錢的員工,還是老板請來的祖宗啊?僅憑其中任何一條,我都可以開除他。
我說:“你讓達格來辦公室一趟?!?/p>
麻煩惹上身
達格進辦公室時,不像犯錯的員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我還沒說請坐,他就坐下來,由于用力過猛,弄得椅子直響。
我想,好聚好散,做生意,圖的就是一團和氣。我面帶笑容,語氣溫和地說:“達格,你必須離開公司?!?/p>
達格還是一副吊兒郎當?shù)哪?,用手指敲敲我的辦公桌,撂下一句話:“你有麻煩了。”
說實話,員工跟我這樣對話,我頭一次遇到。這是威脅我嗎?我沒有做過壞事,難道還怕你曝光?
我決心開除達格。勞工部門的動作真迅速,下午2時,我接到電話,通知我到勞工部門面談。
勞工部門的初衷是調解我與達格的矛盾,效果恰恰相反,我不喜歡妥協(xié):“對不認真工作的員工,我不會縱容,也不會讓步。”
《勞工法》緊箍咒
一個星期后,我接到南非國家工會的立案通知。我明明細聲細語地跟達格談過,也跟勞工部門解釋開除他的原因,這家伙卻告訴工會,他是在沒得到任何解釋的情況下被開除的。他甚至假裝無辜地說:“我認真工作已經有一年了,怎么說開除就開除呢?”
那一刻,我恨不得變成泰森,沖上去咬他的耳朵。
我憤怒地說:“達格在本公司工作算上試用期,還不到十個月。”那家伙扮弱勢個體,茫然無助地請求工會做主。
一場惡戰(zhàn),在所難免,好歹在國內,我也是經過風浪的人,怎么可以被一個無賴員工拿捏住?
關于南非《勞工法》,我知道一些,比如公司需要加班時,必須問工人是否愿意加班,工人有選擇的權力,不愿加班,可以回家。強制加班不可取,也不至于把職場搞得像自由市場吧?想來就來,員工想走就走,老板只能管自己嗎?
我的了解僅限于此。我找來會計師,在南非,會計師是萬金油,什么都能干。我請她詳細介紹一下南非的《勞工法》,幫我尋找對付達格的方法。
會計師表情嚴肅地作了介紹,我聽后卻哭笑不得。其中有一條:“心情愉快的工人,才是好工人,公司必須讓自己的工人愉快。”例如,工人要求下班后,送工人回家,公司必須滿足工人的要求,使其愉快。我完全同意公司應該讓工人愉快,但公司不必像孫子一樣,無原則地滿足工人的任何要求吧?如果工人跟老婆吵架,或者錢包被搶了,不愉快了,公司還要打電話,慰問他老婆,或者彌補被搶的損失?
還有一條:每開除一名工人,必須支付其一個月工資,還有其工作以來每17天一次的失業(yè)補償。我不懂,既然如此,政府強制向企業(yè)征收工人的失業(yè)保險是干嗎的?
面對我的質疑,會計師像在聽外星人自言自語。我問:“我該怎么辦?”會計師若有所思地說:“工人們有強大的后盾——勞工部門和工會?!彼嵝盐?,達格不是一個人在較量。
法庭像菜市場
勞工法院的傳票到了,起訴理由是,未經任何解釋,開除員工,并且未支付開除費,要求賠償3500蘭特。
達格真是獅子大開口。在南非,一個三口之家,一個月的吃喝不過1000蘭特,他竟然要我支付3500蘭特。
更讓人不可理喻的是,律師費竟然要5000蘭特,達格有工會撐腰,擺出一副和我戰(zhàn)斗到底的架勢。我只好親自披掛上陣,擔當自己公司的律師。
在勞工法院,我發(fā)現(xiàn)自己才是真正的弱勢者。法官立場清晰,站在達格一方。我的那些充分正當?shù)睦碛桑闪藦U話。法官追問的只是賠款金額,但我拒絕賠償。
法官和達格商議后,問我:“如果你覺得賠付太高,我們降到3000蘭特,怎么樣?”我不屑地搖頭。
他們重新商量后,再次問我:“2000蘭特已經很低了,你還可以分兩次付清,沒問題吧?”
難道這是菜市場,可以討價還價?于是,我對達格一字一頓地說:“我開除你的理由正當,原本準備賠付一些,現(xiàn)在,我一角錢都沒有。”
達格和法官都被激怒了,法官毫無善意地提醒我:“下次連這個價碼都沒了,我向你保證?!?/p>
形勢對我不利。在等待二審的日子里,我咨詢了一位勞工律師,她指出我的漏洞,比如達格犯錯誤,我沒有書面警告。如此看來,我必輸無疑。細心的律師發(fā)現(xiàn),在二審通知書上,法官是整個勞工法院唯一的白人。
結果,這位法官當庭對我說:“現(xiàn)在,你的工人要求賠付5000蘭特,給他1000蘭特,結案吧。”
此時,一審的法官正以書記員的身份,低頭做著記錄。
與達格的戰(zhàn)斗停息了。我,輸給了南非《勞工法》,但贏在南非長久以來的種族關系上。
井秋風選自《當代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