８４張老照片

劉　武

一

出伊斯坦布爾機(jī)場，就能聞到海的腥味，聽到海鷗的鳴叫聲。

冬天的伊斯坦布爾并不冷清，都一月份了，這里也沒有下雪，唯一讓人感覺有些壓抑的就是天氣有些陰沉，云層總是灰蒙蒙地遮著天空。

按照蘇珊提供的地址，我打了一輛出租車，去她預(yù)定的酒店。司機(jī)是個黑人，體味有些重，撲了很刺鼻的香水。我稍稍開了點(diǎn)兒車窗，感覺冰冷的風(fēng)鉆進(jìn)來，就像舔了一塊雪糕。

司機(jī)是個饒舌的家伙，用地方味很重的英語跟我聊著伊斯坦布爾，問我是不是日本人。我有些厭惡地回答說：“No，Chinese!I come from China．”

我在國外遇到過無數(shù)人問我是不是日本人或韓國人，這幾乎讓我有些厭倦。當(dāng)我回答說自己是中國人時，那些人多數(shù)的反應(yīng)就是熱情。這個司機(jī)也不例外，他“哦”地叫了一聲，便說：“I like Chinese，I love China．”

在異國他鄉(xiāng)旅行，熱情總像最好的熱飲，會融化冰冷的氣氛。雖然我對司機(jī)的體味有些過敏，但他的回答還是讓我對他增添了不少好感。我問他是否了解中國，他說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中國，因?yàn)槟菚r他就見過到他們那里修鐵路的中國人。

司機(jī)告訴我，他是塞拉利昂人，在埃及、約旦都工作過，后來跑到土耳其來了。

塞拉利昂這個國家我聽著有些耳熟，其實(shí)我根本不了解它。只是很小的時候，我的一個鄰居作為農(nóng)業(yè)專家去過非洲西端的那個國家，我才知道地球上有這么個地方。如果按中國人的說法，我與這位司機(jī)就有那么點(diǎn)兒緣分。

有了這點(diǎn)兒好感和緣分，也許還因?yàn)楸亲右呀?jīng)適應(yīng)了環(huán)境，他身上的體味和香水味似乎也感覺不那么刺鼻了。我與他東一頭西一頭地聊著，也沒顧得上細(xì)看窗外的風(fēng)景，車子就七彎八拐、忽上忽下地到了酒店門口。

這家酒店坐落在山坡上，門前不寬的道路上鋪著凹凸不平的石塊，被打磨得非常光亮。酒店看得出有些年頭兒，門面也不豪華，仰頭看去，大約也只有六七層。在我下車環(huán)視周邊環(huán)境的那一會兒工夫，司機(jī)已經(jīng)將我的行李箱放到了酒店的前臺。我還來不及換土耳其里拉，就用美元付給了他車費(fèi)，司機(jī)高興地親了一下美元，然后伸過粗糙的大手握了握我的手，噴著一嘴熱氣，用生硬的中文跟我說了一句：“再見!”

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說的是中文?？粗緳C(jī)上車走了，我才轉(zhuǎn)身走進(jìn)酒店。

二

伊斯坦布爾是個積淀了太多歷史故事的城市，君士坦丁堡、拜占庭都是她曾經(jīng)的名字。透過酒店房間的窗口向外面隨便一看，恍惚就是一幅有些陰冷的油畫撲面而來。冬天的馬爾馬拉海如同油脂般顯得凝重，高聳而尖細(xì)的宣禮塔林立在錯落有致的城市中，只有到處飛翔的海鷗和鴿子，才讓人意識到窗前的風(fēng)景并非油畫，而是真實(shí)的存在。不用多少經(jīng)驗(yàn)，就能想到那些清真寺、教堂、老房子、橋梁、碼頭、有軌電車，還有那些曲里拐彎的小街后面，有許多不為人知的舊事。

沖完澡，我接到蘇珊打來的電話，她讓我先休息一下，調(diào)整一下時差，晚飯前她會來酒店見我。我其實(shí)沒有多少倦意，但還是倒在床頭，想看我一路翻看的那本小說。我是揣著《我的名字叫紅》那部小說來到伊斯坦布爾的，那是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作品的中譯本，書中的故事就發(fā)生在伊斯坦布爾。我到伊斯坦布爾之前，帕慕克的小說正在中國走紅。

不過，翻遍了行李箱，我也沒有找到那本書。我使勁回想什么時候看過它，記得坐在飛機(jī)上時還有一搭無一搭地翻看過幾頁。難道我把它忘在飛機(jī)上了嗎?

我是個有些丟三落四的人，而且記性奇差，記錯事、認(rèn)錯人的事時常發(fā)生。熟悉我的朋友都笑話我是個“空空罐”，腦子里不裝東西。我既然有了那樣的壞名聲，又沒有辦法挽救，干脆就讓人當(dāng)成笑料，有時還故意裝作認(rèn)錯了人，記錯了事，逗大家樂一樂，讓朋友們認(rèn)為我這個人還有點(diǎn)兒意思，天生有些幽默細(xì)胞。

反正書找不到了，我就打開電視，漫無目的地看點(diǎn)兒什么。這里的電視除了土耳其語、阿拉伯語的節(jié)目外，幸好還有BBC、CNN等英文節(jié)目。胡亂看了一會兒，忽然有條新聞吸引了我，原來，就在我到達(dá)伊斯坦布爾的時候，當(dāng)?shù)匾晃幻蠬rant Dink的記者在他工作的報社門口剛剛走出來，就遭到一個穿牛仔褲的年輕人的槍殺。據(jù)稱，這位亞美尼亞裔的記者曾對土耳其人是否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屠殺過亞美尼亞人進(jìn)行過調(diào)查，并發(fā)表過有關(guān)報道，他有可能是遭到民族主義極端分子的報復(fù)。

這條消息讓我覺得有些脊背發(fā)冷，想象不到暗殺就發(fā)生在我的身邊。如今這世界就是這樣，信息和資訊的暢通能讓地球上某個偏僻角落發(fā)生的事情，在一瞬間傳播到世界上超過大半數(shù)的人那里。我相信Hrant Dink被暗殺的事情，至少大半個歐洲的人都在議論。

我有些迷迷糊糊地看著電視，居然還小睡了一會兒。直到房間的電話響起來，我才恍然意識到這一會兒工夫，我是躺在歐亞大陸交接的一個古城里。

蘇珊穿著一件半長大衣，蹬著高跟靴子，有些妖嬈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土耳其雖然也是個伊斯蘭國家；但顯然非常開放，女性不必戴頭巾、穿黑袍，讓人心理上沒有神秘感和緊張感。

“休息得怎么樣?你是第一次到伊斯坦布爾吧?”蘇珊打完招呼后問我。

“是啊，挺好。你還是那么漂亮。”

大概一年多前我見過蘇珊，那時她回北京參加一個藝術(shù)展。當(dāng)時她的穿著有點(diǎn)兒布爾喬亞風(fēng)格，很受北京的時尚女孩子喜歡。我倒是覺得那種穿戴讓她比較適合跟藝術(shù)家們打交道，而且也能掩蓋她的真實(shí)年齡。

寒暄幾句，說了些久別重逢的話后，蘇珊帶我去吃晚飯。她問我是想坐出租車，還是有軌電車，或者步行，我問：“走路多長時間?”

“大概半個小時吧!”

我看看時間，不到5點(diǎn)?！昂俸?，你要是不怕累，我倒想散散步，順便好看看伊斯坦布爾的街景?！?/p>

“好啊，已經(jīng)很久沒人陪我散步了?！碧K珊倒是挺爽快。

“不會吧，美女會沒有人跟你散步?”

“現(xiàn)在男人找美女，不時興散步了。加上總是忙，趕這趕那的，哪有走路的閑情?！?/p>

“也是啊，我在北京就沒散過步了，想找美女散步都不行。”

“那我們倆今天都合適了?！?/p>

我們相互對視一下，會心地笑了起來。哦，忘了交代一句，蘇珊其實(shí)是中國人，漢族與維吾爾族的混血女孩，身材高挑，鼻梁挺拔，皮膚白皙，有些歐洲美女模樣。她曾在新疆的一個外貿(mào)公司工作，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派駐到土耳其，干了幾年后，她干脆離職留在伊斯坦布爾，自己做點(diǎn)兒貿(mào)易和生意。以前了解到她的這段經(jīng)歷后，我問她是否學(xué)過土耳其語，她開懷一笑說：“不用，新疆話跟土耳其話非常相似，大概有百分之七十的相似度吧，我都是到土耳其后現(xiàn)學(xué)的?！?/p>

有些清冷的街道上，蘇珊的鞋跟磕在石塊鋪成的路上“篤篤”作響，有軌電車不時“轟隆隆”地從我們身邊開過去，讓人泛起一種懷舊的感受。雖然來到伊斯坦布爾僅僅幾個小時，但眼前的景致，讓我非常著迷。

“是不是挺喜歡這個城市?”我問蘇珊。

“嗯!”

“為什么?”

“沒想過，就是喜歡，比較舒心?！?/p>

“我挺喜歡這些東西，喏，電車、碎石路、老房子，舊的就是舊的，越老越有味道?！?/p>

“倍亞濟(jì)、艾米諾努和法堤這些地方都是老城區(qū)，基本上都是這個模樣，Kapalicarsi市場，也叫大巴扎，有時間的話我?guī)闳ス涔洌貏e好玩。成龍的電影《特務(wù)迷城》就在那附近的一個土耳其浴室取過景，那浴室我記得，叫Hamami浴室?！?/p>

“北京就不行了，一點(diǎn)兒古都的感覺都找不到了。”

“嗬，出了國就挑家里的毛病了，我們剛出來也這樣，現(xiàn)在呢，還是不時想想國內(nèi)的好處?！?/p>

“你看國內(nèi)現(xiàn)在有的地方搞什么明清街、唐宋街，有那么多錢，何不早點(diǎn)兒把那些建筑保存好，修繕修繕，還是原汁原味的，那不地道多了?！?/p>

“沒辦法，土老帽兒唄，拿長城上的磚去蓋豬圈，再捐錢修長城，這種事還少嗎?”

“是啊，是啊!哎，這前面怎么有警察，封路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道路被警察攔上了黃線，前面隱隱傳來人們呼喊口號的聲音。

蘇珊“哦”了一聲說：“我忘了告訴你，上午有個記者被殺，現(xiàn)在有不少人在街上游行，抗議暗殺行為?！?/p>

“我看到那個報道了，沒想到這里的人反應(yīng)這么快，這么強(qiáng)烈。”

“有意見就公開表達(dá)出來，他們經(jīng)常這樣。喏，我們走這邊，再走五分鐘就到了?！?/p>

躲開那些游行示威的群眾，我們很快到了蘇珊訂好的餐館。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看到門口的大紅燈籠，看來，蘇珊給我選擇的還是中餐。

“今晚先吃中餐，這家挺不錯的，改天我再請你吃土耳其烤肉。”

三

我們?nèi)サ倪@家中國餐館其實(shí)并不大，它在一條繁華街道的岔路上，門前的裝飾仍是以紅、黃兩種色調(diào)為主，用了些中國傳統(tǒng)的瓦楞、飛檐。蘇珊顯然是這里的?？停辽僖步?jīng)常帶人來這里吃飯，前臺的小伙子對她咧嘴一笑，用不太純正的普通話說：“來了，蘇小姐，就兩位嗎?這邊請!”

在靠窗的一張餐桌邊，我們坐下來，這里還能看到窗外的街道。方方的餐桌上鋪著紅色桌布，點(diǎn)著蠟燭，擺放著一枝鮮花，顯得頗有情調(diào)。蘇珊說：“待會兒老板娘來了，我給你介紹一下，她的經(jīng)歷挺有傳奇性的?！?/p>

“是嗎?我喜歡那些有故事的人?！蔽茵堄信d致地回答。

晚餐的菜單顯然已經(jīng)訂好，我注意到餐桌上有張卡片，寫好了要上的菜品。這一般是西餐館的做法，看來老板很在意當(dāng)?shù)厝说牧?xí)慣，懂得用西方人的方法賣中國的飯菜。趁著喝茶的工夫，我稍稍打量了一下這家餐館，忽然又有新的發(fā)現(xiàn)。

餐館的墻上除了掛著一些中國風(fēng)味的飾物外，還掛著一些黑白圖片。我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一眼，感覺那是一些畫面幾乎相同的圖片，但定睛一看，卻又不太一樣。

這時，蘇珊聊起了她給我安排的三天行程。我在伊斯坦布爾的時間其實(shí)并不寬裕，這次來主要是為了商談一個畫展的情況。蘇珊說，土耳其人對中國文化還是有某種特別的感情的，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相信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后代，當(dāng)年蒙古帝國的騎兵就曾踏遍土耳其，并越過博斯普魯斯海峽，打到歐洲的中部。當(dāng)時，就有不少蒙古人留在了土耳其。

我在大學(xué)學(xué)的就是歷史，對這點(diǎn)史實(shí)還是頗有些印象的。記得土耳其人的發(fā)源地就在中國新疆阿爾泰山一帶，歷史上稱其為突厥，漢唐時代的多次戰(zhàn)爭都與他們有關(guān)。到公元7世紀(jì)，東、西突厥汗國先后都被大唐消滅。從8到13世紀(jì)，突厥人西遷到小亞細(xì)亞，并在14世紀(jì)初建立了奧斯曼帝國。了解了這段緣由，也就不難知道為什么新疆話與土耳其語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了。

“你剛才在路上可能沒有注意到，現(xiàn)在這里正在舉辦一個有關(guān)成吉思汗的展覽，路上到處掛著宣傳畫，挺火，看的人不少?！碧K珊說。

“中國熱嘛!我也希望中國現(xiàn)代畫能激起他們的興趣，辦個火一點(diǎn)兒的展覽?！?/p>

“我覺得沒問題，我?guī)湍阏业倪@家展覽中心在亞培克奧伊大道附近，那里是伊斯坦布爾最繁華的購物中心，跟你想搞的現(xiàn)代藝術(shù)風(fēng)格很貼近啊!”

“你別說，我好像更喜歡伊斯坦布爾古老的街道和建筑，那種感覺就像是回到幾個世紀(jì)前。不過，我相信你的選擇，任何時候，大多數(shù)人還是追求時尚。”

閑聊的這一會兒，侍者將菜慢慢送了上來。我注意到，那些菜菜量不大，但做得都比較講究，腰果蝦仁、清蒸鯉魚、青豆牛腩、青菜缽、雞蓉莼菜湯，簡簡單單，但味道還算地道，不像有些國家，中餐變得當(dāng)?shù)鼗?，甚至淋上了奶油和橄欖油?/p>

從上飛機(jī)到這會兒，連續(xù)兩頓沒有好好吃飯，我這頓飯吃得的確是津津有味。蘇珊看著我有點(diǎn)兒夸張的吃相說：“都說中國人到了國外，最愛國的就是胃，別的都會改變，但吃起東西來永遠(yuǎn)愛的是中餐。我想你體會還不一定很深?！?/p>

“我也不想去體會了，到了國外，就是中餐貴一點(diǎn)兒，我也盡量吃中餐。”

“你知道，這就是為什么中餐館滿世界都有的一大原因。我有個朋友以前去智利的南端合恩角，居然在那里也發(fā)現(xiàn)有個中國餐館?？赡悴恢?，那里根本沒有中國人啊!”

“那是當(dāng)?shù)厝碎_的吧，我去過那種號稱中餐館，可飯菜一點(diǎn)兒中國風(fēng)味都沒有的飯館。前年夏天，在巴基斯坦的伊斯蘭堡，我就去過?！?/p>

我們聊得正熱乎時，一位穿著中式上裝和長裙的中年女人走了過來，笑瞇瞇地跟蘇珊打招呼說：“蘇珊，你好，飯菜合口嗎?”

蘇珊站起身來說：“啊，李阿姨，你好，我介紹一下，這是郎總，這是李老板?！?/p>

我正要起身，李老板伸過手來，連連說：“你坐，你坐，我叫李伊泓，估計我比你大點(diǎn)兒，你就叫我李姐吧!”

我握著李姐的手說：“嘿嘿，別人都叫我老狼，色狼的狼，李姐要不見外，也就這么叫吧!”

蘇珊笑著說：“我都不知道郎總有這么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姆Q呼，這比郎總好，我聽著有些像‘囊腫，感覺太臃腫了。”

“李姐這里的飯菜不錯，剛才還在跟蘇珊說你這的菜做的地道呢?！?/p>

“大家在外面都不容易，吃上面總不能虧待了自己，也就是一口飯的事，還能不舒心點(diǎn)兒。你們菜夠嗎?要不再加一點(diǎn)兒，郎先生?！?/p>

“李姐客氣了，我們吃飽了，都要撤盤子了。”

“那給你們來個果盤，再喝杯紅茶，好嗎?”說著，李姐轉(zhuǎn)身跟一個侍者說了兩句。

看著李姐這么熱心，我忍不住給她說幾句好話。“看得出李姐是個眼光別致的人，這餐廳里的裝飾雖然簡單，但挺有味道，像那些黑白照片就用得很好?！?/p>

沒想到，我這么隨便的一句話，一下逗起了李姐的興致，她一把拉住我的手，領(lǐng)著我走到那些照片跟前說：“郎先生，你這一提，我還真想跟你多說兩句了，你注意到?jīng)]有，這些照片都是在同一個背景下拍的，只有中間的人物有變化?！?/p>

這時我才細(xì)細(xì)看了看這些照片，并注意到照片中的人物是同一個人，準(zhǔn)確地說，是不同年代的同一個人。

“這是怎么回事?李姐?”

“說來話長了，我簡單跟你說說吧?！崩罱銦嵝牡卣f：“其實(shí)不是你一個人關(guān)注這些照片了，好多人來了都會問這個問題。這照片中的人就是我先生，當(dāng)年他父親，也就是我公公，是《京報》的攝影記者，生下這個寶貝兒子后，他就有個想法，兒子每年生日時要給孩子在家門口照張像，他就這樣一直照下去。等公公去世后，我先生自己也這么照做不誤，后來我們到了土耳其，先生還是讓那里的朋友親友在老地方拍個照寄給我們，有時趕巧回國探親也這么拍一張。這樣，一直到我先生去世，他就積攢了84張這樣的照片，我也覺得沒什么用處，就選了其中一些來裝飾餐廳，沒想到大家都說不錯。”

“哎喲，這些照片我覺得挺珍貴的，你可得好好保存著。”

“我先生把它看得挺重要，早就做了一本影集保存它們。厚厚一大本，郎先生要有興趣，我找來給你看看?！?/p>

“要是方便，我就看看吧?！?/p>

“影集在我家里，你告訴我住的地方，我讓人給你送過去吧!”

“那也好!”

四

離開李姐的飯館，我們走到街上時，游行的人依然沒有散去。

冬夜的伊斯坦布爾還是那樣熱鬧喧嘩，燈火閃爍，倒映在馬爾馬拉海中的燈光與停泊在海面上船舶的燈光混雜在一起，被懶懶的波濤攪碎。回旅店的時候，我們坐上了有軌電車，聽著輪軌在城市的街道上滾動撞擊，看著路人們的身影從電車邊掠過，我忽然有些沉醉和夢幻的感覺。

蘇珊低聲告訴我說：“這個李姐與他的先生故事很多，她是她先生的第三任妻子，而她先生則是她的第二任丈夫，他們之間年齡相差三十多歲呢?！?/p>

“噢？這可真沒想到?！?/p>

“那你看出李姐有多大了?”

“我琢磨少說也得四十多了吧，她看上去還真挺少性。”

“五十五了，有點(diǎn)美人氣質(zhì)吧!你不知道，她經(jīng)歷挺苦的。”

“又是紅顏薄命那種?”

“倒不至于薄命吧，她家里成分不好，當(dāng)年下放到內(nèi)蒙古后放了幾年羊，還跟當(dāng)?shù)匾粋€農(nóng)民結(jié)了婚，生了個孩子。后來知青回城的時候，她是舍了面子找了好幾個領(lǐng)導(dǎo)，靠著那種關(guān)系弄了個回城的指標(biāo)?！?/p>

“就是喂飽了一群色狼吧!”

“郎總啊，你真不愧有‘老狼這個稱呼?！?/p>

“想象得到啊，那個年代這種故事太多了。那后來呢?”

“回城后李姐也沒有工作，就干起了個體戶，跟原來的丈夫也疏遠(yuǎn)了，干脆離了婚。這后來，她個體戶也干得不好，工商稅務(wù)公安環(huán)衛(wèi)城管什么的，都有人找她麻煩，她一跺腳不干了，你猜猜她干什么去了?”

“那能干什么?我怎么知道?”

“她暗地里做那種營生去了，那種專門找外國人的?！?/p>

蘇珊這么一說，我還真覺得心里頭有些發(fā)顫?！澳枪烂恰粕狭荷搅??！?/p>

“怎么什么話到你嘴里就有些不是味呢?你還想聽不聽?”

“聽，聽，這么傳奇的故事怎么不聽呢?”

“這么做了幾年，她就遇上了她先生。他先生也是個倒霉的人，各種運(yùn)動一樣沒落下，多大腦筋也不開竅。兩個老婆都跑了，孩子也不跟他。后來平反了，領(lǐng)了些賠償金，靠以前出國的老朋友幫忙，跑到土耳其來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吧，這老先生回國，家里人都不認(rèn)他，他就住在酒店里了。李姐上他的門，老先生就跟她說，你來找我，也算我們有些緣分，我正好想做些事情，要是你能幫上忙，那就再好不過了?！?/p>

有軌電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在古老的清真寺和教堂邊穿過，色彩斑斕的燈影在車廂里掠過來掠過去。雖然蘇珊只是在低低地向我講述，但我很驚訝她的聲音是如此吸引我，仿佛其他的聲音都已經(jīng)弱化，或者根本不存在。

“李姐那么多年，什么樣的人沒見過?？伤尤灰脖贿@個老頭兒的話吸引住了，那年，他先生大概有六十多歲了吧，他讓她幫什么忙呢?原來，這老頭兒說，他年輕時當(dāng)記者，就有個心愿，想到中國的各個地方都看看，當(dāng)然好多地方他都走過了，像西藏、臺灣、澳門、香港，可邊境一些省份他還都沒去過，他想找個人一路陪著他，去那些地方看看，圓了自己的心愿。李姐這個人還是相信緣分的，加上她覺得這么轉(zhuǎn)轉(zhuǎn)也不錯。她前三十年也夠背的，沒去過什么地方，這次就當(dāng)給自己放假吧。這樣，她就答應(yīng)了老頭兒的要求。哎喲，我看看，車沒過站吧!”

蘇珊看看車窗外面說：“真就到了，我們準(zhǔn)備下車吧!”

我笑著說：“你真會吊人胃口啊，故事也得給我講完吧!”

蘇珊笑笑說：“唉，后面就簡單了。這倆人一起結(jié)伴走了兩三個月，一來二去就有了感情唄。老頭兒說你干脆跟我去土耳其吧，李姐呢，也正想找個好人過后半輩子。這不就金盆洗手，到這里過日子來了?！?/p>

“嘿嘿，有點(diǎn)兒現(xiàn)代潘玉良的感覺啊!”

電車靠站停了下來，蘇珊說：“我不送你了，你從這里往前走50米就到酒店了，我明天早上9點(diǎn)帶你去展覽中心?！?/p>

五

冬日的陽光暖融融地透過窗子，灑到房間內(nèi)，刺傷了我惺忪的睡眼。晚上我睡得十分安逸，等我夢到自己像阿里巴巴那樣，無意鉆進(jìn)一個有些恐怖的山洞，卻忽然發(fā)現(xiàn)眼前滿是金光燦燦的黃金珠寶時，我就被陽光刺醒，睜眼看到窗外明晃晃的太陽。

起身洗了個澡后，我習(xí)慣地下到一樓去吃早餐，卻被告知餐廳在頂樓。我上到7樓，走進(jìn)餐廳，才意識到在這么高的地方就餐的好處。這個餐廳面向大海的那一邊，全是通透落地的玻璃，坐在餐廳里，就能看到馬爾馬拉海上的景觀和遠(yuǎn)處城市中高聳的宣禮塔。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任何一個城市，像伊斯坦布爾一樣有那么多密集、尖細(xì)的宣禮塔，它像這個城市的音符，跳躍在縱橫交錯的道路組成的五線譜上，一個識譜的人看看這些“音符”，就能哼唱出這個城市的主旋律。

我忽然想到奧爾罕?帕慕克，知道他為什么那么喜歡伊斯坦布爾這個城市，那并不完全因?yàn)樗钤谶@里。其實(shí)像我這樣的外國人，對伊斯坦布爾僅僅只有一面之交，再加上了解一點(diǎn)兒伊斯坦布爾的歷史，就能在幾個瞬間感受到它的魅力，那無疑是由于這個城市具有自己特殊的韻味，那種豐厚的歷史與和諧的自然交融的韻味。

慢慢欣賞著伊斯坦布爾早晨的景色，我有滋有味地吃完了黃油、果醬、面包加橙汁的早餐，看看時間還早，就又端上一杯紅茶，悠閑地喝了起來。忽然，一個侍者走過來說：“是郎先生吧，樓下有人找?！?/p>

我看看表，還不到九點(diǎn)，難道蘇珊這么早就來了。我走到大堂，一位小伙子走過來說：“您是郎先生吧，李總讓我把這個親手交給您，你看過后，回頭我再來取。”

我猛然想起來，是中餐館那個李姐送來的東西，顯然是那84張照片。我謝過小伙子，回到房間里拿出那本厚厚的相冊，慢慢翻看起來。

這確是一本挺有意味的相冊，每張照片下都寫著年份和日子、拍攝人的姓名，以及簡單的說明。照片中的主人叫方興未，看得出，他努力想在每一年的同一天拍下一張同一背景的照片，但由于戰(zhàn)亂、遷徙、出差、生病或出國等種種原因，有些照片與那個日子就有些差別。相冊中的第一張照片，是孩子的母親抱著他，站在胡同邊四合院的家門口拍的，那也肯定是方興未滿月以后。到后來，有些照片就只有風(fēng)景，沒有人物，估計是方興未沒能回到那個地方，就只讓別人拍下了那個位置的景色。到最后一張照片，胡同、四合院以及方興未都沒有了，照片上只有一條大街和商鋪。

我還沒有翻看完，蘇珊的電話就打進(jìn)來了。她在電話里熱情地說：“休息得不錯吧，今天談完正事，我?guī)愎涔湟了固共紶柊?”

“好啊!我對土耳其有非常多的向往啊，洗土耳其浴，看Belly Dancer(肚皮舞)，吃土耳其烤肉，買土耳其軟糖。”

“哈哈，前兩項(xiàng)我陪你不太合適，后兩項(xiàng)都沒有問題。你是不是愛吃甜食?”

“沒有沒有，我孩子看了《納尼亞傳奇》，對土耳其軟糖充滿憧憬，一定要我買一些回去給她嘗嘗?！?/p>

“哎呀，現(xiàn)在的孩子真幸福，連土耳其軟糖都知道。我小時候連個泡泡糖都吃不到?！?/p>

蘇珊朗聲笑了起來。

這整整一天，我的收獲不小。在蘇珊陪伴下，我參觀了亞培克奧伊大道附近的一家展覽中心，與中心的主任費(fèi)歷克斯先生商談好2008年北京奧運(yùn)會之前在那里舉辦一次中國現(xiàn)代藝術(shù)展，并簽訂了一個合作協(xié)議。與費(fèi)歷克斯先生等人吃完午餐后，蘇珊便帶我去Grand Bazaar轉(zhuǎn)了一大圈，這里真像迷宮一樣，讓我轉(zhuǎn)得有些暈頭轉(zhuǎn)向。當(dāng)然，我沒忘記買土耳其軟糖，那是一種外面裹著粉狀糖霜、顏色不一、方糖大小的軟糖，我先嘗了嘗，確實(shí)有一種獨(dú)特的味道，只是有些過于甜膩。我買了幾盒，準(zhǔn)備回去順便送給公司的同事品嘗一下。

晚飯?zhí)K珊安排的是地道的土耳其餐，讓人一看就胃口大開。澆上番茄的梅澤、清脆爽口的薩拉特、多納卡巴烤肉、咬勁十足的派德，還有拉克酒，這是蘇珊建議我喝的，它是把葡萄榨出汁后，再用葡萄皮蒸餾出的高度酒飲品。蘇珊說：“你看看，拉克酒有意思的就是看上去挺透明，跟我們喝的白酒沒什么區(qū)別。Waiter，你來給它加點(diǎn)兒水，你看，它這下變得跟奶一樣了，所以它也叫獅子奶。”

我晃晃酒杯，先嘗了一點(diǎn)兒，發(fā)現(xiàn)這酒并沒有白酒那樣辛辣刺激，倒是還有一點(diǎn)兒甜味，涼涼的，有些像白酒中摻了冰塊一樣，給人一種新鮮的感受。

“嗯，的確不錯，沒有伏特加那樣烈性，又比葡萄酒刺激，視覺上還挺曖昧?！?/p>

“怎么說曖昧呢?酒還有曖昧的?”

“當(dāng)然啦，曖昧的酒很多，像紅葡萄酒、威士忌，還有雞尾酒，像奶的東西更不用說了?！?/p>

“哈哈，你這個‘老狼，真夠狠的。我看國內(nèi)的人都喜歡這樣……”

“過嘴癮，中國人就好這個，你看土耳其人，肚皮舞都是一道菜了?！?/p>

“看來你今天晚上的去處想好了?”

“什么?看肚皮舞嗎?”

六

回到旅店已經(jīng)凌晨兩點(diǎn)，我稍稍感覺有些頭重腳輕，太陽穴脹痛。

夜晚的伊斯坦布爾市中心燈紅酒綠，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在這里喝酒、跳舞、交談，空氣中混雜著各種香水和體味，似乎能讓人嗅出情欲的滋味。

躺在旅店的床上，我似乎仍能感覺從那里帶回的香味，裸露肚皮的女人們像一團(tuán)火一樣，仿佛仍在眼前扭動、歡跳，活色生香的肉體如同甜膩的奶酪，散發(fā)出誘人的馨香。我攤開雙手，想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一點(diǎn)兒，卻感覺有個硬硬的東西硌著我的胳膊。我迷迷糊糊睜開眼，伸手去摸那東西，覺得冰涼而毛糙。

這時，我有些清醒過來，記得身下壓著的是那本相冊。我打起精神起身走到衛(wèi)生間，擰開龍頭洗了一把臉，然后回到床上再次翻看起那84張相片來。從簡短的文字和照片本身我看得出來，從15歲之后，方興未就開始自己拍照了，在其中的幾個年份，像1942年到1945年、1958年到1960年、1967年到1970年以及1980年到1983年等，照片中都只有風(fēng)景，沒有人物，顯然方興未那時都不在北京，沒有機(jī)會給自己拍照留念。我忽然覺得，那些他缺失了的照片的背后，或許有更多值得記憶和留念的故事。

翻看著這樣一組照片，就像翻看著一個人的一生。我在心里暗暗欽佩方興未的父親，為兒子留下了這么個了不起的創(chuàng)意，讓方興未用整整一生創(chuàng)作了一個“行為藝術(shù)”。那一瞬間，我從心底涌出一種沖動，就是想把這組相片買到手，珍藏也好，出版也好，或者展覽也好，讓更多的人好好閱讀這個人的一生。

伊斯坦布爾的這個晚上，我竟然失眠了。直到凌晨五點(diǎn)多，我才小睡了一會兒。等房間的電話響起來把我驚醒時，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九點(diǎn)了，蘇珊已經(jīng)在大堂等候我。

“昨天晚上玩兒過癮了?睡過了頭?”

“還好，不過是失眠了?！?/p>

“失眠?受刺激了?”

我搖搖頭，拿出那本相冊說：“蘇珊，上午我們能不能先不去乘船游博斯普魯斯海峽，我想先找李伊泓，李姐，跟她聊點(diǎn)兒事情?！?/p>

蘇珊有些吃驚地看著我說：“你看，船票都買好了，也訂好了黑?？谀羌也蛷d的中飯。要不，下午回來后你再去找李姐?”

“太緊張了吧，回來后我就要趕飛機(jī)了。還是麻煩你退一下船票和午餐吧，損失我來補(bǔ)。”

“這倒沒關(guān)系，只是覺得你錯過了一次很爽心悅目的游覽機(jī)會?！?/p>

“還有機(jī)會嘛，明年辦展覽的時候，我還要來伊斯坦布爾嘛!”

“那好吧，我跟李姐先聯(lián)系一下，讓她早點(diǎn)兒去餐廳等你。”

蘇珊打完幾個電話后，我跟著她去李姐的餐廳。路上我又問她：“你怎么對李姐那么了解?”

“哎呀，老狼，這點(diǎn)你還不了解，世界太小嘛!我的朋友中有幾個以前就跟李姐有過那種關(guān)系，李姐自己是不說，也不能攔著別人不說啊!”

“是啊，是啊，我以前聽說過一種理論，叫‘六度分割，就是說只要通過六個人，每個人就能與任何一個陌生人建立聯(lián)系。”

“我是因?yàn)檎J(rèn)識李姐的先生，才認(rèn)識李姐的。說起來，我到土耳其來，李姐的先生還幫了不少忙呢!他可真是個好人?！?/p>

趕到李姐的餐廳時，李姐已經(jīng)在里邊等我。蘇珊說：“你們先聊，我去確認(rèn)一下郎總的機(jī)票，再訂一下中午吃飯的地方?！?/p>

李姐客氣地說：“要不就在我這里吃了吧，難得郎先生這樣有心。”

等蘇珊離開后，我把相冊交給李姐，跟她閑聊起來。我問她這本相冊背后都有些什么故事。

“故事多著啦，我跟你說一個你就知道多有意思。四幾年我先生去延安了，不能回北平，那年快過生日的時候，他委托一位好友，去他家門口拍張照片?？蓻]想到，這位好友后來病故了，照片也沒有寄回給他。直到解放后，他回到北京去找這位朋友，朋友的女兒才拿出一個信封交給他說：‘我爸爸讓我把這個交給你。我先生打開信封一看，正是那張照片，喏，你看，就是這張，背面還寫著拍照的日子和說明?！?/p>

我拿出那張發(fā)黃的照片，看著照片背面娟秀的毛筆字，似乎能感受到照片背后的友情。

“這些照片除了他父親、他自己拍的外，還有他女朋友、他前妻、他孩子、他朋友、他同事拍的，也有我拍的。你看這張，這就是我跟他認(rèn)識的那年拍的，這是我第一次拍照片，用的是那種即拍即出的相機(jī)，當(dāng)時還挺新鮮的，覺得非常好玩兒?！?/p>

“那你對這些照片，除了收藏、裝飾餐廳外，還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那就是我先生拍著玩兒的唄，我留著看看，也當(dāng)個念想?！?/p>

“李姐，你看這樣行嗎?我希望收藏你這套相片，你能不能開個價給我?！?/p>

“你想要?開價?”李姐似乎有些不太相信，怔怔地看著我。我點(diǎn)點(diǎn)頭兒。

“你想要它干什么?”

“我也沒想好，就是覺得喜歡，另外也覺得我們有緣，我出點(diǎn)兒錢給你，算給我做個紀(jì)念吧!”

李姐微微一笑說：“郎先生，我相信你是真喜歡它，可我也想告訴你，這是我個人的收藏，個人的一點(diǎn)兒記憶。我不希望你拿去展覽、拍賣或者賺錢，你我都是生意人，我覺得別的東西都好說，可以拿錢買，但人這一生里總得有些東西是拿錢買不走的。”

李姐這么一說，我倒覺得有些尷尬了，我連連說：“李姐，你想到別的地方去了。我是覺得，這個相冊對你這么重要，當(dāng)然不能給你拿走。你還可以保留這些原件，我只是想要一套翻拍的東西，當(dāng)然，我也會付給你一些費(fèi)用?！?/p>

李姐淡淡一笑問我：“那你覺得它值多少錢?”

“按照國內(nèi)一般的老照片價格來說，每張大約在500塊人民幣左右吧，你這總共是84張，我就按90張圖片算，付給你四萬五千塊好嗎?”

李姐走到窗口，打開一扇窗戶，深深呼吸了幾口。我看她輕輕搖了搖頭說：“不行，每張5萬塊錢，我也許還會考慮一下?！?/p>

我覺得心底有股怒氣一下沖到嗓子眼兒里，什么東西值這么多啊?搶錢啊!名家的作品還差不多，這李姐是不是見錢眼開啊。好在我老郎也是走南闖北、滿世界轉(zhuǎn)悠過的人，不會跟這種人一般見識。我干咳了兩聲說：“那要是李姐沒有這個心，我也不勉強(qiáng)了。什么時候李姐想賣，記得找我?！?/p>

沒想到我這句話一下惹怒了李姐，她轉(zhuǎn)過身去，壓低聲音，狠狠地指著我說：“我什么時候想賣了，你給我走，馬上走，以后我也不想見你。”

我有些狼狽地走出她的餐廳，臨出門前，我回頭偷眼看了她一下，想跟她再解釋一下。她背對著我，身子在微微顫抖，并用手擦了一下臉頰。我意識到我沒有把話說明白，觸及了她心底的痛處，但我又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釋清楚這件事。

七

從旅館離開時，前臺的經(jīng)理把護(hù)照拿給我的同時還遞給我一本書，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正是我丟失的奧爾罕?帕慕克的小說《我的名字叫紅》。前臺經(jīng)理說，這是一位黑人出租車司機(jī)送來的，他也不確定我還在這里，但他相信是一個中國人落在車后座上的。

我覺得有些欣慰，心中怏怏的感覺也有點(diǎn)兒淡化，自然我也不會讓蘇珊察覺我的失意。就在這欣慰與怏怏交錯的心情中，我回到北京，很快，伊斯坦布爾留下的那點(diǎn)兒尷尬被我忘得一干二凈。

轉(zhuǎn)眼到了年底，那天北京下了入冬以來第一場大雪，我哈著熱氣走進(jìn)辦公室，秘書小姐給我送來一個大大的包裹。

“郎總，估計是有人給你寄新年禮物了?！?/p>

“是嗎?這么早啊，哪里來的?”

“我看看啊，伊斯坦布爾，土耳其?！?/p>

“什么?”我接過包裹，仔細(xì)看了看地址，一時想不起會有哪個人給我寄禮物。難道是費(fèi)歷克斯先生，我與他仍在不斷商討藝術(shù)品展覽的各種細(xì)節(jié)。

我打開包裹，暗暗一驚，那是我曾經(jīng)想得到的那本相冊，裝有84張老照片的相冊。翻開硬殼扉頁，我看到了蘇珊給我寫來的一封短信。

郎總：你好!

當(dāng)看到這本相冊的時候，李姐已經(jīng)不在了，上個月23號，她因車禍在伊斯坦布爾去世。臨別前，她交代我一定將這本相冊寄給你，并請你原諒她當(dāng)初的失禮。

我十分期待你明年再到伊斯坦布爾來，也預(yù)祝你的展覽成功。圣誕和新年快到了，順祝Merry Xmas and Happy New Year!

蘇珊

5／12／07

我翻看著那些已經(jīng)發(fā)黃的老照片，腦海中浮現(xiàn)出李姐的身影，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秘書給我端上茶，似乎感覺出我有些不對頭，她問：“郎總，有事嗎?”

“哦，沒事，沒什么事，今天的雪真大，刺得我眼睛有點(diǎn)兒不舒服?！?/p>

秘書“嗯”了一聲，踩著高跟鞋“篤篤”作響地向外走去。

我轉(zhuǎn)過身來，看著窗外白茫茫一片，迷迷蒙蒙。

原刊責(zé)編 李 黎

【作者簡介】文戈，本名劉武，湖南汨羅人，曾在南開大學(xué)、中國青年報社工作，出版過專著《醉里看乾坤》、報告文學(xué)《世紀(jì)洪水》、散文集《生命的幾分之幾消耗在路上》等各類著作，編導(dǎo)大型電視專題片《睦鄰》、《兄弟》等多部。現(xiàn)供職于中央電視臺電影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