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米哈依爾·波波夫 著 馬伯?。g
我們學會了烤肉串。在五塊立方形的大而鮮美的豬肉上澆上番茄沙司,撒上青蔥鹽漬番茄,外加一塊面包,這就全齊了?當然,還應該再來瓶啤酒!于是我拿了一瓶“克林斯基”。
春天。地鐵邊的集市。太陽。天很藍,云彩甘心情愿地反映在臟水洼里。在商場里“營長”正聲音嘶啞地在說話。
太好了!
一只臟兮兮的狗小心翼翼地嗅著我的膝蓋。它瞅了我一眼。不,親愛的,這一切都是主人的,無論是肉啊,還是啤酒啊,都沒你的份。
我拿起一把易碎的塑料叉子,對得到的第一塊肉感到滿足,并用鼻子深吸了一口它的氣味。突然一個影子落到我的桌子上。我瞥了一眼——是兩個警察,帶著自動步槍,臉色很陰沉。
“我們一起喝吧?”
“行,我想吃一點……”
“證件?!?/p>
我用手掌拍拍口袋,盡管明知道我隨身什么證件也沒有帶。要知道我是出來買土豆的,不是出國旅行。
“走吧!”
爭論是無濟于事的。如果你在法律面前沒有過錯,那你在警察面前就一定有過錯。何況那是兩個荷槍實彈的小伙子??晌胰匀辉噲D尋找有利于我留下來喝自己啤酒的理由。一支破舊的自動槍的槍管迅速地頂在我的肋骨上,很痛。
“別耽擱了!”
可我并沒有耽擱。我的目光中一定對自己的肉串流露出深深的遺憾,所以,為了不讓那肉串繼續(xù)折磨我,其中一個警察,比較和氣的那位,沒有用槍頂著我,他把肉推到了桌子底下。剛才的那只狗,它一點也不驚奇這命運帶來的禮物,開始舔起豬肉上的番茄沙司來。
我被關在顛簸的“烏列斯”車上帶走了。當我們經(jīng)過十分熟悉的朝著警察局的那個轉(zhuǎn)彎處時,在我那憤憤不平的深深困惑里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感覺。我明白,事情變得比我原先能夠推測的還要糟糕。我靠在有格柵的小窗上,“烏列斯”朝市中心方向顛簸著前進。就是這么回事。我神經(jīng)質(zhì)地朝那位可怕的警察轉(zhuǎn)過身來,就在我打算張口的那一瞬間,我的嘴被一個職業(yè)性的動作用膠帶封住了,此外,雙手“喀嚓”一聲被銬上了手銬。
當然,我顫抖起來,使勁地用鼻音說話,氣憤地瞪大了眼睛。我想說,這是個錯誤,這是個可怕的錯誤!我的腦袋被不知什么很重的東西撞了一下:車臣!親愛的媽媽!事情竟然是這樣!他們化裝成警察,竟然在莫斯科直接抓捕!可我畢竟不是銀行家,不是將軍。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勤快人而已。除了住所,從我那兒還能得到什么呢?再說那也是以我岳母的名義登記的。當然,還有0.06公頃的薩拉尤什卡別墅,再也沒有什么了。他們也許會強迫瓦莉婭賣掉住宅,可她還帶著兩個小孩子……我狂怒地一拉,但我覺得這么做是白費勁,我被捕鼠夾子一般的手揪住了。
“烏列斯”出了環(huán)城花園向庫爾斯克火車站駛?cè)?。我心情沮喪,在冰冷的地上哆嗦起來?;疖囌??那就是說,確實是——車臣!現(xiàn)在我被塞進箱子里,撂在一邊,在格羅茲尼過了一夜,接著是山,大羊群……也許,就這樣付出一生。要知道瓦爾卡一定會拒絕出賣住宅的。她甚至也許會為擺脫我——一個傻瓜——而感到高興。
我們沒有到庫爾斯克火車站廣場,我們拐彎到了一條巷子。
一切準確無誤。他們可沒有拉著那個被封住嘴的人直接走過火車站大樓,他們把他帶到后面的某個入口處……天哪!可為什么?!我們這兒各種各樣的人都帶著很多錢。他們該弄明白,我可不是這種車臣人的敵人,當這些謝馬什卡的人在轟炸的時候,我甚至還在心里輕輕地譴責呢。
我們停下來了,正當我在半明半暗的門口推測時,門剎那間被打開了,在那些面色陰沉的警察的目光之下,我好像輕飄飄地跑向了那里。接著我們繼續(xù)乘電梯往上,這使我產(chǎn)生了對車臣最初的猜疑。之后,我們來到一個稍稍被照亮的樓梯間,兩扇沒有號碼的鐵門像是不經(jīng)意地開著。這不,我已經(jīng)到了豪華的前廳。這樣的居住條件我只有在電視節(jié)目《沒戴領帶的今日英雄》里看到過。
我還來不及好好看一下,一個穿著運動服的禿頭大胖子從左面不知什么地方朝我走來。年歲大一點的那個警察向他報告說人已被帶到。胖子打開了前廳里的附加燈,他用很長時間撕開我嘴上的膠帶,順帶還扯掉了我上唇上的細毛。眼淚不由自主地從我的眼睛里流了下來。胖子低聲說了一些安慰的話,并用兩個手指稍稍抬起了我的下巴,接著后退一步,低下頭瞇縫起眼睛。他的每個一個動作都伴隨著輕輕的贊嘆聲“很好,很好!”他吩咐警察把我轉(zhuǎn)到側(cè)面,在最后一次發(fā)出的贊嘆聲后他大聲命令道:
“洗澡去!”
我被沿著走廊扭送到這所住宅的深處。我來到四周全是黑色大理石的浴室。浴缸很大,是三角形的,有鍍金的龍頭。浴缸里水浪正翻動著,一個個浪峰在顫動。我來不及看清楚任何東西,就被很快地脫下了衣服。這時我完全放心了。在出發(fā)到車臣前我沒有洗過澡。我覺得內(nèi)衣穿得有點不舒服。說真的,已經(jīng)一個多星期沒有換過了。我依然不明白,他們究竟要從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來不及說話,我的頭就已被泡在水里了。他們洗得很用心,但洗得也很快。他們沒有從我手上解下手銬。
他們用一塊長絨毛大毛巾擦干我的身子,給我穿上了一件香噴噴的長袍。
“去理發(fā)!”胖子接著發(fā)出新的命令。
過了幾秒鐘我已經(jīng)坐在皮椅上了,面前有一面寬大的鏡子和一張桌子,桌子上擺放著色彩鮮艷的瓶瓶罐罐。鏡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穿著工作衣,神情陰沉的男人,他把漿硬的布巾系在我頸前,拿起了危險的剃刀。我試圖站起來解釋一番,但這是徒勞。我依舊被他們牢牢地按住。
胖子向拿著剃刀的人出示了一張照片。
“這些絡腮胡子,讓它們見鬼去吧?!?/p>
刀刃歡快地在陰沉男人的指間閃了一下。
“聽我說,”我被夾住吱了一聲,又不做聲了。我想說,我專門蓄了這長鬢發(fā),我覺得這漂亮。即便是我有錯,這也不是用磨快的剃刀對待我的理由??申P于這一點我什么也沒有說。我懷疑,誰也不會在意我的話。
事情并不局限于剃胡子的事。我被“抬起”了后腦勺,他們擴大了我的禿頂,弄了一綹鬈發(fā)。特別是這一綹卷發(fā)有好多麻煩事。胖子好幾次認為這位理發(fā)師的活不行。最后的收場是在右臉頰上的一顆痣。胖子專心致志地打量了我一番。他顯得如此滿意,以致吩咐解下我的手銬。這時我甚至沒想去按摩一下我的腕骨,只惦念著我的新發(fā)型。
“別碰!”胖子尖叫了一聲,由于憤怒,他的臉色變得蒼白。接著他變得溫和些說,“我請您別動這個?!薄耙痪^鬈發(fā)——這是最重要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除了明白我還能說什么呢。我想在我聰明的回答中得到有關我命運的哪怕一點點信息??晌沂裁匆瞾聿患皢?,就傳來了下面的命令。
“走吧!”
理發(fā)室后面是廚房。這廚房像這住宅里的一切那么豪華。其中一個警察從桌子上拿起一瓶剛剛打開的外國白蘭地,往方形的水晶玻璃杯里倒了一百五十克左右。
“喝吧?!?/p>
我心里想說,這種器皿里的白蘭地人們是不喝的,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掩蓋自己的想法要比披露出來要好。我把這沉甸甸的杯子拿在手里,我突然懷疑——這是毒藥!不知是哪一個行為反常的人,訂做了一個被洗得干凈,做過發(fā)型的人的尸體。而這尸體正好還處于輕微的酒醉狀態(tài)。
“喝吧,這是‘庫爾武阿茲耶,當你還有品嘗機會的時候?!?/p>
無論怎么覺得奇怪,我還是相信了對方的話。我兩口喝下了這些白蘭地,胖子又抬起我的臉來,打量著。
“還有一百克?!睓z查之后,他吩咐帶酒的警察。
我又喝了一百克。不過這以后我的外貌變成了他們規(guī)定的模樣。隨后我們就出發(fā)了。我很想知道去哪兒。原來我們是來到了一個有著寬大床的房間。窗子上掛著窗簾,軟軟的地毯,墻上掛著兩幅畫,再也沒有別的什么了。不,這不是所有的東西。天花板上還有非常明亮的枝形吊燈。在臥室里為什么裝吊燈呢?整個五只兩百瓦的燈泡都在發(fā)著光。
“請脫下衣服?!?/p>
“為什么?”
“請脫下衣服。躺到床上去,什么都不要感到驚奇?!?/p>
“你們要對我做什么?”
“您會喜歡的?!?/p>
然而,我繼續(xù)用手捂著自己身上的那件別人長袍的前襟。
“這一切將會很好,甚至比您想像的還好……”胖子嘮叨著。在他們說話時,一支自動步槍的槍管伸了過來,頂在我的脊梁骨上。我一切明白了。
我扔下長袍,順著絲綢罩單爬到了床的那一頭。
“不要睡在被子下,不要。就睡在上面,不要碰那綹頭發(fā)。不要碰,我求您?!?/p>
他們走了。我仍然側(cè)身躺著,按照電影里宮女的某種樣式半彎著左腿。我老是在想不知把自己那雙有裂縫的骯臟襪后跟藏到哪兒。盡管拼命地擦洗,它們還保留著一部分原有的污垢。
不過,最使我不滿的并不是羞愧,一連串的問題壓倒了這種不滿:我在哪里?為什么是我?我將發(fā)生什么事?怎么辦?等等。可不久我就向它們屈服了。通向臥室的門被打開了。兩個姑娘輕盈地走進了房間。她們很漂亮。穿得怪怪的,她們梳著復雜的發(fā)型,穿著半透明的衣衫。我用手指稍稍遮住了我那可憐的害羞處,開始慢慢地拉動前面提到的那雙襪后跟放到自己身體下。
姑娘們笑了起來。她們像天使一般,靜悄悄地邁著步向床靠近。一個靠近床的右側(cè),另一個靠近左側(cè)。我輾轉(zhuǎn)不安地看著她們。左邊的那個以習慣性的動作脫掉了衣衫,說:
“我叫娜斯佳?!?/p>
另一個同樣作了介紹,她宣稱自己叫“達莎”。
“瓦莉婭,親愛的,我親愛的妻子。瓦莉婭?!彼查g我不由地想起,“仿佛我現(xiàn)在要背叛你。沒有任何反抗的可能性。我一個人,可他們有三個。娜斯佳、達莎和白蘭地?!?/p>
我不是處在車臣人的山上,而是突然落到天堂般無限幸福的頂峰。一切都忘了——家、妻子、女兒、襪后跟。只有這一綹頭發(fā),只有這一綹令人驚奇的頭發(fā)我得珍惜。我兩手交叉著,兩腳交叉著。娜斯佳和達莎創(chuàng)造了女性的帶有很多軀體知識的小小奇跡?;貞涍@持續(xù)了多久是無益的。值得注意的是這是如何結(jié)束的。
很突然!
像是按照命令!
姑娘起身,穿上衣服,沒有告別,就消失了!
我似乎覺得,我失明了。不過稍稍冷靜下來之后,我明白這不是失明。這不過是枝形吊燈五個燈泡中的四個熄滅了。
門又被打開了??蛇@次不是娜斯佳跟達莎,而是一個禿頭帶著一團我的衣服。
“全在這兒,親愛的。全在這兒,可以穿衣服了?!?/p>
我費了好大勁走到床邊,把自己那雙不幸的襪后跟放在地毯上。
“快點,快點,朋友,明白嗎,時間不等人。”
我穿上了褲衩、褲子,把腳伸進皮鞋之后,依然拽著由于驚嚇被汗水濕透的襯衫的扣子,走出了臥室。
在廚房里一杯白蘭地和一只信封在等著我。
“這兒是三百元?!迸肿诱f。
“美元?”
“是盧布,親愛的,盧布。這些姑娘將得到美元。”
我拿了盧布。
“現(xiàn)在關于不泄漏的字據(jù)就在這兒。但愿您不要泄漏這兒發(fā)生的事。人們反正不會相信您,可我們會知道。您簽字了?好極了,喝一杯白蘭地吧。比如,您要考慮,您的夫人了解這一切后會說什么?!?/p>
“你們給我照了相?”
“我們照了相,照了相。”這個渾蛋說得很親熱。
“可這是為什么?恫嚇我,還是怎么著,要知道我……”
“無論是誰。我們非常了解這一點,我們覺得這合適?!?/p>
“那你們是誰?”
胖子皺了皺眉頭,警察旋即抓住了我的手,強扭著向門口走去。我已經(jīng)站在鐵門邊,叫了一聲。
“那一綹頭發(fā)?”
“什么一綹頭發(fā)?啊——一綹頭發(fā),天哪!”胖子很快跑到我跟前,從后面口袋里抽出剪刀。咔嚓,于是我便沒有一綹頭發(fā)了。
這不,我重新出現(xiàn)在大街上。太陽依然明亮地照耀著。由于白蘭地我體內(nèi)暖洋洋的,可腦袋很清醒。
見鬼去吧!竟有這樣的事情。我很想知道的是,我將對瓦莉婭說什么?但愿不要忘記順路去買土豆就好。希望她認為,我只是喝醉了。
過了差不多六個月。
我在廚房里剝土豆皮。自然不是我那次買的。瓦莉婭在電視機旁編織,突然我聽到一聲喊叫。
“瓦西里,過來,快,你這個傻瓜!”
我跑了進去。
“你看,你看,多像你這個傻瓜!”
“誰?”
“就是這個新上任的副總理。剛剛被任命的?!?/p>
她用織針指著熒屏。
“一模一樣,你跟他一模一樣。不過,他有一綹卷起來的頭發(fā),而你沒有?!?/p>
“這個人不會撐很久的?!蔽谊幱舻卣f。
“你有什么根據(jù)說這一點,你,我的聰明人?”夫人挖苦地問。
“我怎么會知道?!?/p>
“也許,你要給我講講?”
“啊,不,不值得,反正你不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