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三國之后,是司馬氏的晉朝,有個叫左思的文人心血來潮,想寫三國的舊都。于是構思十年,尋人訪事,寫成了轟動一時的《三都賦》。結果令人羨慕,過程卻不無可憐,因為左思是出身寒門的無名之輩,早喪考妣,除了用功,也沒別的什么招數(shù)。史料上說,他為了這個《三都賦》,“門庭藩溷皆著紙筆,遇得一句,即便疏之”。
從大門到廁所,一路都備好了紙和筆,有一句趕緊寫一句,真是不容易。文章剛寫完,就有人“譏訾”,也就是非難,說這是什么狗屁。有個比左思更牛的文人叫陸機,覺得這是個好題材,也曾想寫,聽說他已先動筆了,便“撫掌而笑”,寫信給自己的弟弟,說洛陽城里有個傻家伙竟然想寫《三都賦》,好吧,等他寫完了,我們可以用它來蓋酒壇子。
好在陸機還不是有眼無珠,真看了左思的文章,大為贊賞,立刻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奇文共賞,在一開始,《三都賦》也就是小圈子里叫好。有個叫張華的文人又為左思出主意,說文章還得靠包裝,“君文未重于世,宜以經(jīng)高名之士”。用今天的話說,得請個名人寫序。于是請了一個叫皇甫謐的名角寫序,他一說好,別人不敢再說不好,不說不好,一個個都跟著叫起好來。這一叫好,立刻火了,大家爭相傳抄,結果便是“洛陽為之紙貴”。
我從來沒有把《三都賦》讀完,只記得其中的“吳都賦”有幾句不錯。或許生長在南京的關系,對于描寫此地的好句子,總是情有獨鐘。六朝時期的文章,大都是駢文,風格夸張綺麗,左思描寫南京的昔日繁華,“揮袖風飄,而紅塵晝昏;流汗霢霂,而中逵泥濘”,翻譯成流行大白話,就是人太多了,揮袖子揚起的灰塵可以蔽日,身上流下的汗珠滴在路上便成一片水漿。
左思長得很丑,他生活的那個時代,很像今天女球迷愛帥哥,美男子在街上走,往往引來喝彩。有個叫潘岳的文人玉樹臨風,到處都是粉絲,左思也想“效岳游遨”,在女讀者面前露臉,結果“群嫗齊共亂唾之”,他只能“委頓而返”。洛陽紙貴并沒帶來什么太大好處,他也就是火了一陣而已。妹妹左芬與哥哥一樣又丑又有才,皇帝要裝門面,表示自己有文化,便把她弄到宮里當了貴妃,可憐她“姿陋體羸”,很快便被打入冷宮。
印象中,左思的詩比賦好。相依為命的妹妹進宮,生離成了死別,他的《悼離贈別》是四言詩,情辭懇切,成就并不在《三都賦》之下。查《辭?!の膶W分冊》,為左思作序的皇甫謐沒被收入,本文提到的另外幾位文人,雖然名列其中,可惜除了左思,陸機、張華、潘岳都是被殺,結局十分糟糕。由此可見,對文人來說,那可真不是個好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