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新衣

走近科學

一項失傳300年的絕技

一件龍袍的前世今生——

1956年5月17日，北京市郊區(qū)，天壽山下的明十三陵，沉睡了數(shù)百年的寂靜被打破了。一支考古工作隊來到這里，新中國第一次帝王陵墓的發(fā)掘拉開了序幕。這次的目標，是十三陵中的定陵——統(tǒng)治大明王朝48年的明神宗萬歷皇帝朱翊鈞的陵墓。經(jīng)過一年的努力，考古工作隊終于找到了地宮的入口，使這座深藏了300多年的古老幽深的地下玄宮重見天日。

玄宮后殿，三個碩大無比的朱紅色棺槨。打開萬歷皇帝的棺槨，發(fā)現(xiàn)下面整整齊齊地堆放著一層層的織錦坯料。清點了一下，竟然有100多層！

王巖:（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 研究員）

這是一個地下的絲織品寶庫。一是出土數(shù)量多，有幾百件。第二是，品種豐富，有妝花紗、妝花緞、妝花羅，綾羅綢緞，各種各樣，只要史書上有記載的明朝絲織品種類，基本上這里都有了。

定陵出土文物異常豐富，各種物品3000多件，其中最珍貴的還要算是這些織錦面料了。中國絲綢工藝最高的是織錦，而織錦發(fā)展的巔峰是在明朝，但是明朝織錦存世數(shù)量極少，學者們要進行考古研究，只能找到幾塊腐朽不堪的殘片?，F(xiàn)在一下出土這么多，而且大部分都是成匹的面料，真是意外之喜。那么，這些綢緞是做什么用的呢？專家發(fā)現(xiàn)，其中大部分都是龍紋圖案，氣象萬千。其中，一匹紅色的龍袍料引起了專家的格外注意(圖1)。難道，這就是失傳了300年的大明皇帝的龍袍料嗎？

（1） 這難道就是失傳300多年的龍袍（料）？

黃能馥:（中國工藝美術(shù)學院 教授 ）

龍袍，據(jù)文獻記載，堯帝將傳位給舜帝時告訴他，你做皇帝應(yīng)該穿帶有12種花紋的服裝（圖2）。這12種花紋，有日月星，表示能夠光照大地;為什么用龍，因為龍能夠千變?nèi)f化，表示很有神力。

（2） 龍袍上應(yīng)有的12種花紋

龍，是古人對風云變幻的自然現(xiàn)象感到恐懼的時候，幻化出來的掌管風雨雷電的神靈。后來，逐漸地，龍，成為皇家專用的符號?；实圩苑Q真龍?zhí)熳?，所穿的禮服也被稱作龍袍，為皇權(quán)的象征。普通黎民百姓別說是親手摸到，就連見都沒見過。但是，令人奇怪的是，定陵出土的這些龍袍，大都是未經(jīng)剪裁的面料，形式也很奇怪，都是一段一段的圖案（圖３）。這有什么特殊的含義呢？

（３）一段一段圖案的龍袍料

黃能馥:（中國工藝美術(shù)學院 教授）

龍袍料在宮里頭要經(jīng)過專門的畫師設(shè)計。大樣小樣畫好以后，經(jīng)過戶部審查，送給皇上批準，然后送到南京去織造。整個一套很嚴格的審批手段?？棾梢院螅恳患吷隙加邪稻€編著，你根據(jù)那個暗線剪裁下來，一縫就是那個成品了，這叫織成料。

300多年后，定陵發(fā)掘，萬歷皇帝重見天日，尸身腐爛殆盡，只剩下尸骨。連同這些珍貴無比的龍袍料，也遭了殃。

金文:(南京博物院 研究員)

萬歷皇帝被我們挖掘出來時只有尸骨，他的肉身是沒有了，肉身變成尸水淌在料子上去了，滴到織錦龍袍料上就會變色了，有點腐朽。

國寶蒙塵，令人痛心不已，復(fù)制文物，成為當務(wù)之急。但是，遍訪天下，竟然找不到會織造龍袍的工匠。故宮當時有上百件真正的龍袍，怎么就沒有人會織造呢？原來，在定陵發(fā)掘之前，流傳下來的，都只是清朝的龍袍。由于滿漢風俗習慣不同，滿族統(tǒng)治者崇尚騎射，所穿服裝都是緊身窄袖，和明朝沿襲的寬袍大袖、峨冠博帶的漢服大不相同。明朝滅亡，清朝問鼎天下，在全國推行剃發(fā)改服，歷經(jīng)數(shù)百年，前明服飾早已經(jīng)難覓蹤影，龍袍，就更是聞所未聞了。

最終專家在這些龍袍料的腰封上，查到龍袍出于江南織造。南京在明朝曾經(jīng)設(shè)置江南織造，織錦業(yè)十分發(fā)達。史料記載，當時南京靠織錦業(yè)為生的有30萬人。家家戶戶機杼聲晝夜不停，響徹秦淮河畔。千錘百煉之下，南京出現(xiàn)了一個傳世的品種——云錦。云錦，以其色彩美麗，如天上的云霞而得名，興于東晉，盛于明清，進入皇家已經(jīng)有700多年，成為宮廷的御用之物，平民百姓不得染指，其身份高貴，可想而知。云錦有三大品種，庫錦、庫緞和妝花。專家考證，定陵的這些龍袍料，正是南京云錦的巔峰之作——妝花（圖４）。

（４） 傳世織錦——云錦

妝花織造，首先要畫出衣服的紋樣，然后涂上對應(yīng)的顏色，這叫作意匠稿（圖５）。最終，還要按照古代結(jié)繩記事的方法，把意匠稿變成一根根的絲線，最后連貫起來，成為一團團的花本。這是云錦的核心技術(shù)——挑花結(jié)本（圖６）。在這個過程中，平面的圖畫，被放大成立體的結(jié)構(gòu)，花本的體積要遠遠超過衣服本身。一件總重量才900克的龍袍，如果做花本的話，要長達160米，重60多公斤！兩個工人相互配合，晝夜不息，也只能織上一寸，稱為“一寸妝花一寸金”。但如今，妝花早已經(jīng)失傳了，沒有一個人懂得妝花龍袍的織造方法。

（５） 圖組:妝花織造的意匠稿

（６） 古老的技藝：挑花結(jié)本

王寶林:（南京云錦研究所 所長）

歷史記載，做一件龍袍，要花十年的時間。而且云錦是一個集體工藝品，它幾十道工序，沒有一個人從頭到尾都會的。萬歷皇帝做完這個龍袍以后呢就沒再做，下一任皇帝再要做的時候，這個手藝已經(jīng)失傳了。

定陵出土的大紅龍袍,經(jīng)過300多年的地下歲月和腐爛尸體的浸淫，雖然已經(jīng)嚴重褪色，但是面料上織出的17條龍依然金碧輝煌，還夾雜著五彩光芒，這么神奇的面料，是怎么織成的呢？專家順藤摸瓜，找到了南京云錦研究所。挑花結(jié)本的專家王道惠臨危受命，挑起了復(fù)制龍袍的大梁。

古時皇帝的龍袍是從來不洗的，稍有污損，就換上新衣。除了皇家奢華富有之外，其實主要還是怕金線洗過以后斑駁脫落。而大量使用金子，正是云錦區(qū)別于其他織錦的重要特點，也是它成為皇家御用之物的一個主要原因。金子，不僅是一種象征財富和地位的昂貴金屬，也是一種永不退色的神奇材料。定陵出土的這匹大紅妝花紗龍袍料，歷經(jīng)300年歲月，別的地方都已經(jīng)腐朽變色，但17條龍依然金光閃閃，就是因為都是真金線織成的?？墒?，如今誰還會黃金包裹蠶絲的絕技呢？

南京郊區(qū)的龍?zhí)?，曾是明朝制作真金線的官營作坊。如今，那里的南京金線金箔總廠，仍是現(xiàn)在世界上唯一還生產(chǎn)真金線的地方。制作真金線，首先要把金塊制成金箔。兩人相對而坐，輪流舉錘，經(jīng)過3萬多下的錘打，把一塊厚重的黃金，硬是變成輕如鴻毛的金箔，這叫作“打了戲”。然后，把金箔挑出來，輕輕吹平，進行包裝。金箔只有0.1微米厚，嬌嫩柔軟，稍微吹重一口氣，就會破碎（圖７）。金箔做好了，粘在一種特殊紙張上，壓緊拋光，最后裁切成條，這是“扁金線”（圖８）。要做龍袍，還要剝出金線，和蠶絲相互纏繞，加捻搓成，這叫作“圓金線（圖９）”。真金線的制作工序有上百道，其中最重要是錘打金箔。而核心的機密，就是夾金箔的烏金紙。一塊金子都被打成比紙還薄，而烏金紙竟然不破不碎，真是令人稱奇。

（７） 柔軟嬌嫩的金箔，吹一口氣都會破碎

（８） 將金箔裁切成金絲

（９） 工人正在圓金線

在金箔制作中，有一個說法，叫作“一兩黃金打一畝三分地”，可以想見最后打出的金箔有多薄。實際數(shù)據(jù)是，捶打1克18k黃金，能延展到一個平方米。1萬張金箔只有1毫米厚，人體的溫度都能讓它卷起來。研究人員遍訪龍?zhí)?，找到了明代打箔工的后代，用手工方法，做出了和妝花紗龍袍上一模一樣的金線。但是，還有一個問題，龍袍出土時，除了金線的光彩，還有隱隱約約的五彩光芒，這又是什么材料呢？研究人員認真分析，查找史料，沒想到，卻在《紅樓夢》里找到了答案。

《紅樓夢》“晴雯補裘”一回里，講到一件“雀金呢”的衣服是“俄羅斯國用孔雀毛拈了線織的”，金翠輝煌，碧彩閃爍。定陵這件大紅妝花紗龍袍出土時候，也是金翠交輝，發(fā)出五彩光芒。難道二者之間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嗎？研究人員查閱古籍，發(fā)現(xiàn)在清初葉夢珠的《閱世編》里，有這樣一段話“今有孔雀毛織入緞內(nèi)，名曰毛錦，花更華麗，每匹不過十二尺，值銀五十余兩”，明朝是有孔雀羽毛織進絲線的工藝，只是后來失傳了。會不會這件龍袍，是用了孔雀毛編織的呢？云錦研究所派出人馬，奔走全國，從動物園找到了一團孔雀羽毛，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試驗，終于成功地編織出了孔雀金線。一根長長的羽毛上有大約100根羽絨，手藝嫻熟的工匠，能捻出3米長的絲線。整個龍袍復(fù)制所需孔雀絲線卻長達300多米。

這件龍袍的花本編織長達五十幾丈，只能分成4個主要的花本，但即使這樣，花樓機也掛不下，根本無法編織。這是因為云錦織造從清朝延續(xù)下來的都是小花樓機，正如《天工開物》記載，“其花樓高一丈五尺，能手兩人，扳提花本，織過數(shù)寸即換?！钡牵鞒埮刍哟T大，氣勢宏偉，就是把房子都捅破，也掛不下這么長的花本。專家們看出了毛病，決定重新研制失傳300年的大花樓機。

（10） 一經(jīng)一緯，來不得半點馬虎

一件龍袍，用色50多種，絲線上百萬根，一經(jīng)一緯，都不能有絲毫錯亂（圖10），否則就會出現(xiàn)牛頭不對馬嘴，所以半點都馬虎不得。由于每織一梭，都要挖花盤織，50多個五彩絲線的小管子穿行一遍，每天織不過百梭，速度非常緩慢。而且，龍袍要求“天衣無縫”。一幅龍袍料，受織機寬度限制，只有二尺寬，也就是說，只能織前半片，或者后半片。但是全部織成時間最少也要一年，前面織好的半片，和后面織好的半片，縮水率是不一樣的，怎樣才能保證它們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 這畢竟是復(fù)制一件300多年前的龍袍，極其耗費心血，而且還有這么多珍貴的黃金和孔雀羽織進去，一旦出了錯誤，就會給國家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

織機、溫濕、式樣，都只是龍袍織造中數(shù)不清的難關(guān)之一。你比如說，暗花的問題。明明看著有花，但是摸上去什么都沒有，這純粹要靠人的手控制力量的大小，然后形成圖案；每天，只有單調(diào)的織機聲，只有千頭萬緒的龍袍料。用了5年的時間，最終，龍袍硬是織成了。

（11）圖組: 大紅妝花紗龍袍（局部圖）（上圖）大紅妝花紗龍袍（料）（下圖）

1984年，萬歷皇帝大紅妝花紗龍袍終于成功下機（圖11）。南京云錦研究所把這件龍袍料，連同復(fù)制的另外兩件文物，妝花緞龍袍，和十二團龍袞服，一同送往定陵。一時間，游客爆滿，爭睹萬歷皇帝的龍袍真面目，在國內(nèi)外引起了轟動。定陵博物館組織國內(nèi)知名的絲織品專家，對這件龍袍料進行了檢驗。大家一致認為復(fù)制的這件龍袍，和原品不但形似，而且神似，達到了很高的藝術(shù)水準。第二年，應(yīng)日本邀請，南京云錦研究所送這件龍袍飄洋過海，參加展出，再一次在島國引起轟動。當場有外商表示，愿意用300萬美金買這件龍袍，被婉言謝絕。

一件驚世的龍袍，最終復(fù)活了一項古老的藝術(shù)。南京云錦，已經(jīng)成為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中的一員。大妝花樓機、金線、孔雀羽、暗花，一系列傳奇的工藝，正在越來越廣

（12） 圖組:古老的技藝，重煥時代風采

泛地應(yīng)用在現(xiàn)代云錦上。古老的技藝要傳承，時代的步伐要跟上（圖12）。皇帝和龍袍已經(jīng)成為歷史，但是云錦卻在飛速發(fā)展的社會重新變得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