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怪杰辜鴻銘

奉　波

在中國近現(xiàn)代文化名人當(dāng)中，辜鴻銘以古怪著稱于世，也以幽默著稱于世。辜鴻銘是個喜劇人物，他自嘲為Crazy Ku。在20世紀(jì)初的北大校園里，別人都剪去長辮，換上新裝，他卻拖著一條豬尾巴，戴個瓜皮小帽，活像是從棺材里跑出來的人物；別人都談?wù)撁裰鳌⒐埠?，他卻一口一個保皇、忠君?？汕f別因此以為辜氏是前朝遺老、頑固不化之輩。這位從西洋留學(xué)歸來的大“海歸”，雖然滿嘴“之乎者也、仁義道德”，可是他的洋學(xué)問比洋教授還大，能用最流利的英文背誦海涅和拜倫的詩、彌爾頓的《失樂園》。但他就是不肯與人為伍，凡是別人贊成的他就反對，別人反對的他就贊成。在二三十年代的西方人眼中，他們視這位古怪老頭為比北京城內(nèi)三大殿更為重要的人文景觀。

辜鴻銘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那條辮子，但實際上他是最早剪掉辮子的中國人之一。當(dāng)辜氏14歲時，其父辜紫云送他去蘇格蘭名校愛丁堡大學(xué)修習(xí)藝術(shù)和文學(xué)。臨行前，其父再三叮囑他兩件事：其一，不可入基督教；其二，不可剪辮子。到了蘇格蘭，辜氏不敢忘記父親教誨，他因此而處處受歧視。每天出門，街上小孩總跟在他身后叫喊：“看啊，看那支那人的豬尾巴！”辜氏忍恥含辱，不敢剪去長辮。直到有一天，他的監(jiān)護人去倫敦辦事，他偷閑去會女朋友，那蘇格蘭少女很頑皮，約會時拿他的長辮賞玩不已，有點兒愛不釋手。辜氏一時沖動，將父親教訓(xùn)拋到九霄云外，當(dāng)場把長辮剪下送給他女朋友。

中華民國推翻清王朝，其成就之一就是剪掉了辮子，剪掉了被西洋人稱之為Pig-Tall〈豬尾巴〉的恥辱。辜氏精通英、法、德、意、日等多國語言和古拉丁文，為何獨獨不肯剪掉那條不甚雅觀的長辮子？辜氏有言：“許多人笑我癡心忠于清室。但我之忠于清室實非忠于吾家世受皇恩之王室——乃忠于中國之政教，即系忠于中國之文明?！逼鋵嵥恼f法也未必真誠。魯迅先生說過，辜鴻銘是個怪人。周圍的人都剪了辮子他偏不剪，若是周圍人都留起來，恐怕他第一個就剪掉。

與其說辜鴻銘怪，不如說他傲。他這種傲是憑借一身驚世才學(xué)，將自己置于他人之上，將中華文化置于西洋文化之上。當(dāng)年，歐美人在中國如同洋菩薩，到處受到尊敬，辜鴻銘對這種崇洋媚外的現(xiàn)象十分反感，他決心不失時機地羞辱白人，以證明中國人才是真正優(yōu)越的代表。有一次，他在電影院看電影，想點著一支一尺長的煙斗，但火柴已經(jīng)用完。當(dāng)他認(rèn)出坐在他前面的是位蘇格蘭人時，他就用煙斗和蓄著長指甲的的手輕輕敲著那個人的光腦袋，一副傲形于色的樣子，以不容拒絕的的口氣說：“點著它！”那個蘇格蘭人被嚇壞了，以為遭遇上了中國黑道上的老大，開罪不起，只得乖乖地掏出火柴，膽戰(zhàn)心驚地點著了辜氏的煙鍋。

辜氏在洋人面前的優(yōu)越感來源于他的機智幽默。某天，他在北京椿樹胡同的私邸宴請歐美友人，點的是煤油燈，煙氣嗆鼻。有人說，煤油燈不如電燈和汽燈明亮。辜氏笑道：“我們東方人，講求明心見性。東方人心明，油燈自亮?！睂Ψ揭哺悴磺逅降资窃谡劮鹄?，談?wù)軐W(xué)，還是在故弄玄虛，但就是被他唬住了。辜氏跟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是同學(xué)，當(dāng)年兩人同在歐洲念海軍，但辜氏成績遠(yuǎn)遠(yuǎn)優(yōu)于伊藤博文。中日甲午戰(zhàn)爭后，伊藤博文來到中國。作為見面禮，辜氏送給他一本自己剛剛出版的《論語》英文譯本。伊藤早聽說辜氏是保守派大將，便乘機調(diào)侃道：“你精通西洋學(xué)術(shù)，難道還搞不清楚孔子之教能行于兩千多年前，卻不能行于日新月異之當(dāng)今世界嗎？”辜氏回答道：“孔子教人的方法，就好比數(shù)學(xué)家的加減乘除，數(shù)千年前是三三得九，如今20世紀(jì)，仍然是三三得九，不會三三得十的?！币撂俾犃?，無言以對，只好微笑頷首。

辜鴻銘一身孤傲，特立獨行，說話尖酸刻薄，語出驚人。慈禧太后去世后，辜曾作文稱贊慈禧“胸懷博大、氣量寬宏、心靈高尚”，但這并不表示他逢迎權(quán)貴、阿諛奉承。鄂中萬壽節(jié)時，湖廣總督大排宴席，大放鞭炮，唱新編的愛國歌曲。辜鴻銘就說：“有愛國歌，豈可無愛民歌？”有人便慫恿他試編一首，只見辜氏微一皺眉，沉吟片刻，郎聲道：“天子萬年，百姓燒錢；萬壽無疆，百姓遭殃”。話音剛落，滿座嘩然。

辜鴻銘最看不起袁世凱，因此袁世凱挨他罵字?jǐn)?shù)最多，也最為不堪。有一次，袁世凱對駐京德國公使說：“張中堂〈張之洞〉是講學(xué)問的，我是不講學(xué)問的，是辦事的?！惫际下犃诉@話，便用戲謔的語氣嘲諷袁世凱的不學(xué)無術(shù)。他說：“當(dāng)然，這要看辦的是什么事。如果是老媽子倒馬桶，自然不用學(xué)問；除了倒馬桶，我還不知道天下有何事是無學(xué)問的人可以辦到的?！睂τ谘笕耍囊环N說法也盡人皆知：“洋人孰貴孰賤，一到中國就可判定。貴種的洋人在中國多年，身材不會走樣；賤種的洋人則貪圖便宜，搜括民脂，不用多久就會腦滿腸肥?！惫际蠈⑦@個說法引申到袁世凱身上，說袁世凱“甲午以前，本鄉(xiāng)曲一潑皮無賴”，一朝得志，便“營造洋樓，廣置姬妾，窮奢極欲，實乃中國之最賤種也”。罵得袁世凱體無完膚，一無是處，視辜氏為心頭大患，欲殺之而后快。

辜鴻銘經(jīng)常將孟子的那句名言掛在嘴邊，“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矣”，他雄辯滔滔，亦詭辯滔滔，其雄辯與詭辯如山洪暴發(fā)，勢不可遏，難以阻截，當(dāng)之者莫不披靡，不遭滅頂之災(zāi)不得解脫，英國作家毛姆和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都曾領(lǐng)教過他的歷害。有一次，辜鴻銘在宴席上大放厥詞：“恨不能殺二人以謝天下！”有客問他二人是誰，他回答道：“是嚴(yán)復(fù)和林紓?！眹?yán)、林二人均在同席，嚴(yán)復(fù)涵養(yǎng)好，對辜鴻銘的挑釁置若罔聞，林紓則是個暴脾氣，當(dāng)即質(zhì)問辜氏何出此言。辜鴻銘振振有詞，拍桌叫道：“自嚴(yán)復(fù)譯出《天演論》，國人只知物競天擇，而不知有公理，于是兵連禍結(jié)。自從林紓譯出《茶花女遺事》，莘莘學(xué)子就只知男歡女悅，而不知有禮義，于是人欲橫流。以學(xué)說敗壞天下的不是嚴(yán)、林又是誰？”聽之者為之面面相覷，林紓也無從置辯。

北大是新文化運動的大本營，辜銘鴻能在此“除舊待新、時代最銳利之精神所在地”任教，全虧蔡元培先生。對此，辜氏內(nèi)心一直心存感激。辜銘鴻是天字第一號的保皇派，他時刻以前清部郎自居，腦后拖著灰白小辮，在北大激進的的氛圍中招搖，保持鮮明的個人姿態(tài)。他反對女生上他的英文課，反對新文化運動，這確實是當(dāng)時一道奇特的景觀。北大的老師和學(xué)生不止一次地向蔡元培先生提議講辜氏驅(qū)逐出北大，但都被蔡元培頂了回來。蔡元培奉行的是“兼容并包”政策。辜氏曾在課堂上對學(xué)生講：“中國只有兩個好人，一個是蔡元培先生，一個就是我。因為蔡元培點了翰林之后不肯做官就去革命；我呢，自從跟了張文襄做了前清的官以后，到現(xiàn)在還是?；省！?919年，蔡元培因與當(dāng)局的矛盾要辭職離開北大，北大教授在紅樓開會，主題就是挽留蔡元培。大家都講了一番話，辜鴻銘也上臺發(fā)言，贊成挽留校長，但他的理由很特別——我是保皇派，蔡先生是校長，校長就是我們學(xué)校的皇帝，所以要留。真讓在場所有人哭笑不得。

辜鴻銘除了自己納妾之外，還公開鼓吹男子納妾和逛窯子。他對女性的輕視也往往出之也詼諧。譬如他用拆字法將“妾”字解釋為“立女”，妾者靠手也，所以供男人倦時作手靠也。他曾講此說告訴給兩位美國女子，對方立刻反駁他的話道：“豈有此理！照你這么說，女子倦時又何嘗不可以將男子作為手靠？男子既可多妾多手靠，女子何嘗不可以多夫？”她們甚為得意，以為這樣就可以輕易駁倒辜鴻銘，使他理屈詞窮。誰知辜鴻銘立刻使出他的撒手锏，這也是他被人傳播的最廣的一個幽默：“你們見過一個茶壺配４個茶杯，可曾見過一個茶杯配４個茶壺？”與此說類似，他還在北京大飯店戲弄一個英國貴婦人。那位貴婦跟他搭訕：“聽說你一向主張男人可以納妾，那我們女人也可以招夫婿了？”辜氏大搖其尖尖的腦瓜，連聲否定：“不可不可！論情不合，論理不通。于事有悖，于法不容！”英國貴婦人正要提出質(zhì)詢，辜氏又反問道：“夫人代步是用黃包車還是用汽車？”她回答道：“用汽車?！惫际嫌谑遣换挪幻Φ卣f：“汽車有４個輪子，府上配有幾副打氣筒？”此語一出，哄堂大笑。

辜氏生平最看不慣官場里的蠅營狗茍。段祺瑞當(dāng)權(quán)時，頒布了新的國會選舉法，其中有一部分參議員須由中央通儒院票選，凡國立大學(xué)教授，或者是在國外大學(xué)得過學(xué)位的，都有選舉權(quán)。于是，像辜鴻銘這樣著名的北大教授就成了香餑餑。有位留學(xué)生小政客到辜家買票，辜鴻銘毫不客氣，開價500大洋。當(dāng)時的市價是250，小政客只肯加到300。辜鴻銘優(yōu)惠一點，降至400，少一毛錢不行。小政客還想討價還價，辜氏大叫一聲，叫他滾蛋。到了選舉的前一天，辜氏果然收到400大洋和選舉入場證，來人還叮囑他明天務(wù)必到場。等送錢的人后腿剛走，辜氏前腿就出了門。他趕下午的快車到了天津，將400元悉數(shù)報銷在名妓“一枝花”身上。直到兩天后，他才盡興而歸。小政客早氣歪了嘴，他跑至辜家，大罵辜鴻銘寡信。辜氏二話不說，順手操起一根粗木棍，往那留學(xué)生小政客身上打來，口里大聲罵道：“你瞎了眼睛，敢拿幾個臭錢來收買我！你也配講信義，你給我滾出去！”小政客懾于辜氏手中木棍威力，只好抱頭鼠竄，逃之夭夭。在京城的一次宴會上，座中都是一些社會名流和政界大腕。一位外國記者逮住這個空當(dāng)乘機采訪辜鴻銘，他提的問題很刁鉆：“如今中國內(nèi)政如此紛亂，有什么法子可以補救？”辜氏不假思索，立刻開出一劑猛藥：“有，法子很簡單，把現(xiàn)在在場的這些政客和官僚，統(tǒng)統(tǒng)拉出去槍斃掉，中國的政局就會安定些……”

辜鴻銘是怪杰，是狂人，是?；逝?，是文化先驅(qū)，是一個時代的傳奇。他給后人留下的，除了他的天才之外，還有無限的歡樂和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