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確是在不幸與災難中獲得成長。
巨災過后,無數(shù)的人們懂得了生命的珍貴,感受到人性的溫暖,堅忍不拔地忍受苦難,執(zhí)著頑強地繼續(xù)生活;無數(shù)的人們展現(xiàn)了高貴的憐憫之心和友愛之情,力盡所能地伸出援手,持之以恒地給予幫助。這一切,都是人類從寒冷中點燃的火光,從絕望中升起的希望。而唐山人堅韌勇敢的重建家園,汶川人樂觀堅強地面對天災,這都成為人類戰(zhàn)勝苦難的驕傲和榜樣。這一切,都值得我們無比的自豪和無限地贊美。是的,我,你,每一個活著的人,我們都是幸存者?;钪?,好好活著,不僅是對生者的賜福,也是對死者的慰藉。
受邀到一家醫(yī)院去看望四川大地震被救出的孩子,他們都已被截肢,生理和心理上都需要援助。
5月28日,我早早趕到了醫(yī)院,真不錯,大家還沒來。我還能有一點時間完成預定計劃。我把孩子們的名字寫在手上,以防自己一緊張說錯了。躲到醫(yī)院的會議室里,把玩偶從精心買的禮品袋里取出來,再次一一為它們錄音。
對著黑白相間的大熊貓玩偶,我說:“XXX小朋友!你好!我也是從四川來的,從此咱們是好朋友!六一節(jié)快樂!”
“XXX”,是這個截肢小朋友的名字。
我覺得呼喚一個人的名字,有一種特別重要的意義。那是在執(zhí)拗地提醒一個存在,強烈地標明一種獨立。象征一種至高無上的尊嚴,表達一份如火如荼的期望。即使是對于一個非常幼小的孩子來說,名字也意味著這個世界上獨屬于他的精神意識。在咱們古老的傳統(tǒng)里,受了驚的孩子。是要被父母反復呼喚名字,來找回魂靈。
這一刻,我最遺憾自己嘴太笨,不會說四川話。若是小朋友聽到鄉(xiāng)音,一定倍感親近。
當我走進病房,第一眼看到這些孩子們的時候,盡管我當過8年軍醫(yī),是總計20年醫(yī)齡的大夫,盡管我對即將到來的殘酷,已經(jīng)做了最大可能的思想準備,盡管我不停地對自己說,畢淑敏。你不可以哭,為了孩子們的福祉,你必須要保持鎮(zhèn)定安之若素。他們需要從我們成年人身上看到力量,看到希望,所有的驚慌失措都不可饒恕……可我還是錯愕得肝腸寸斷!我只有拼命調動起全部的精神,維持最基本的平靜。
有一瞬間,我覺得躺在病床上的不是真實的孩子,是一些白綢折疊起的布娃娃。因為只有在摔碎的布娃娃身上,我們才曾看到這樣的斷壁殘垣。
可他們靜靜地凝視著我們,那輕輕的呼吸,證明著生命的頑強存在。
這是被苦難兇殘嚼碎的天使,又被仁愛之手拼綴起來的殘缺的羽毛。
那黑若點漆的眸子,曾見識過最暗無天日的深淵。
那宣紙般柔弱的身軀,曾背負過天崩地裂的塌陷。
那已永遠離去的肢體,曾忍受過錐心刺骨的碾磨。
那跳動著的小小心臟,還要粘合多少次才能修復得完好如初?
……
當我把錄音玩偶拿給他們的時候,他們的眼睛閃過光芒。我托起他們的小手,讓他們撳動開關,那手指細弱得像一截斷筷。當他們聽到從玩偶肚子里發(fā)出響亮聲音時,他們的嘴唇微微世界上最緩慢的微笑地上翹了。當玩偶說出他們的名字時,孩子們無比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當玩偶說出祝福的話語時,孩子們終于靜靜悄無聲息地微笑了。
近在咫尺。這是我一生所看到的最為緩慢的笑容,無比脆弱,像一個帝企鵝的蛋在冰天雪地經(jīng)過長久的孵化,終于探出小小的額頭。然而這微笑有如此強韌,一經(jīng)綻放。它就動人心魄地燦爛起來,攜帶著抵擋不住的芬芳。
我匆匆走出了病房,因為我再也控制不了滾滾而下的淚水。不是因為他們的悲慘,而是因為他們的堅強。
負責對孩子們進行心理治療的協(xié)和醫(yī)學院楊霞研究員說,孩子們正在不斷地康復中。她講到:其中一個小姑娘說,馬上就要到六一兒童節(jié)了,我們少年兒童要……
話說到這里,小姑娘突然改口了,說:我們殘疾少年兒童要……
這是多么感人至深的改口啊!
從5月12日14時28分他們被埋入廢墟,黑暗中的煎熬,肉體的斷裂,目睹同學在眼前死去,饑寒交迫,截肢,感染,創(chuàng)傷,高燒,顛簸……這無盡的苦難,鋪成了一條怎樣尸橫遍野血肉模糊的路啊!小姑娘卻用沒有腿腳的下肢走過來了,留下一串串透明的小小腳印。她完成了從震驚、恐懼、否認、憤怒、孤獨、抑郁到“接受現(xiàn)實”的階段。她走得多么快啊,像一縷曠野中的清風,其速度是我們成年人都追趕不上的。
她還會有很多反復,很多磨難,但是,她的微笑告訴我們,這一切都會一寸寸翻過去,直到新的篇章翩然展開。
(李明摘自畢淑敏的博客圖/黃煜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