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絕品

滕功新

他挖掘著，就像一只土撥鼠。挖出來的是一把銹跡斑駁的軍用水壺。他吃力地旋開蓋子，發(fā)現(xiàn)里面的錢都成了齏粉……

①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這里是陜西黃土丘陵山地的腹地，由于環(huán)境的惡劣，居民大量遷徙，幾乎成了無人區(qū)。鬼使神差的王老萬從華北平原，冒冒失失一頭闖了進來。

時值夏季最炎熱的時候，光禿禿的溝壑、峁梁上看不見一絲的綠意，陽光蒸騰榨干了這里的一切水分，脫水嚴重的王老萬幾近昏迷狀態(tài)，頭重腳輕，昏昏沉沉。

突然，他的眼前一亮，他看見了一縷緩緩升起的炊煙，仿佛還聽見一聲狗叫。他費盡力氣爬上了土梁，看見對面緩坡處有一個小小的坪壩，坪壩之上是一口歪扭的窯洞，好像有人在那里活動。他突然大叫一聲，從坡上滾了下去。

主人見到王老萬，吃了一驚，好像看見了天外來客。老人從水窖里費力地舀上來一瓢渾水，王老萬痛飲起來。

“總算看見外面的人了。”老人說。

吃了一頓粗米飯，王老萬看見一家大大小小9口人，都眼巴巴地看著他。簡陋的窯洞里昏暗而涼爽，一鋪通炕上碼著補丁摞補丁的被褥，污舊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老人向老萬打聽外面的事情，老萬一一作答。老人嘆息了一聲：“不知有漢，何論魏晉？”老萬看見這一家祖孫三輩，只有那個20多歲的女兒和那條模樣活像狐貍的白狗比較鮮亮，其他人都像是從土里扒出來的一樣。

晚上，老人叫老萬睡屋里，老萬不肯，反正天氣不冷，他就偎依在坪壩上的柴窩里。

半夜，老萬出來小解，天下起雨來，開始淅淅瀝瀝，突然間瓢潑如注，天空滾過一聲聲炸雷。他馬上縮了回去。這時，他感覺到大地一陣震顫，就像鬧了8級地震。那只白狗發(fā)出狂叫，躲進了他的草窩子里，在瑟瑟發(fā)抖。

天亮后，眼前的情景叫老萬驚呆了。他看見老人一家的窯洞被厚厚的一層山體掩埋住了，除了這條狗之外，竟無一人逃脫。他不能袖手旁觀，瘋狂地用雙手挖掘起來。在這個荒無人跡的地方，老人一家的性命只能掌握在他一個人手里了。

一天過去了，他挖的洞突然又坍塌下來，他的勞動幾乎前功盡棄，就連自己還險些被埋在了里面。他就像一只土撥鼠，呆呆地在洞口喘息。那只懂事的狗也幫著扒土，焦急地吱吱叫個不停。他忘記了疲勞，繼續(xù)挖掘下去。他摸到了一只手，然后倒退著把那個人拉了出來。他看到這是老人的小孫子。他還有一口氣。

緊接著，他用同樣的辦法，救出了一家9口人。

緩過氣來的老人一家齊刷刷給老萬跪下來。老萬說：“你們不必客氣，我的命也是你們救的！”

老人說：“年輕人，我們一家無一回報，你就把我女兒帶走吧！這是緣分呀！”

老萬說：“老人家，我已經有媳婦了，這要犯重婚罪的！”

“那，你到這里來，不是來勾人口的？”老人問。

老萬點了點頭。

“你來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到底為了什么？”

老萬說：“不瞞您老，我是來買古董的?！?/p>

“噢……”老人嘆了一氣說，“這樣的話，我也該讓它見一見天日啦！年輕人，你跟我來吧！”

老萬被老人拉到了坪壩的下面，來到一個枯木樁的旁邊。不一會兒，老人挖出來一對花瓶。老人說，“我的祖上出了一位太監(jiān)，混到了御前侍衛(wèi)，只因為皇上在臨幸一位寵妃時候，他打了一個噴嚏，驚擾了圣上，被處斬了，只留下了這一對玩意兒。我估計這皇宮里的東西值一些錢的，你帶走一只吧！”

老萬眼睛一亮，他看到這對花瓶絕非一般的貨色，它釉色純正，人物清晰鮮麗，最早也是明初器物。只是這瓶底是圓的，沉甸甸、搖晃晃，活像是不倒翁。他做了這么多年的古董生意，今天還是第一次看見這種樣式的古瓶。上面是二十四孝圖，每個瓶上有十二孝。

看樣子這也是老人的喜愛之物，他不想奪人之愛。

怎奈老人一再相送，他只好收下了一只，并且給老人留下了一些過日子的錢。

②老人把老萬送出了好遠，他一再叮囑：“年輕人，你們這種生意場，詭譎兇險、變幻叵測，你可要多加小心。我奉勸你還是及早納入正途為善。”

老萬點頭，然后揮手跟老人告別……

經過艱難的跋涉，王老萬終于走出了大山腹地。

他在一個山嘴處歇息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叫老貓的古董商，老萬在交易市場經常看到他。老貓背出的是一個花梨八仙桌。

一見到老萬背著的古瓶，老貓的眼睛就發(fā)直了。他掏出一把軍用水壺喝了一口水說：“兄弟，你這次不白來呀，你肯定會發(fā)財啦！”

老貓對著古瓶左端詳右打量，說：“不會錯，這就是個正經玩意兒，可惜就是趕單了，要是成雙，那可就價值連城啦！”

老萬聽他一說，又仔細地審視了一遍古瓶：古拙的人物，清晰的線條，流暢的瓶體，簡直是光華外現(xiàn)、完美無缺。

天黑透了，這里距離盤山道還有一定的路程，到了那里他們就可以順便搭上一輛車，然后回去偷偷將貨出手。

老貓的外號沒有錯起，他的嗅覺比貓鼻子都靈，哪里有好的東西，他就第一個跑到哪里去。老萬聽人說過，老貓在解放初期就盜賣過佛頭，并且還被判過刑。出來后，他重操舊業(yè)，心狠手辣的他不相信任何人，總是單獨行動。有一年，他用80塊錢在一個村子的婦女手里買了一幅畫，輾轉到北京一出手就是30多萬。那幅畫據說是唐寅的真跡！老萬知道，老貓不但心狠手辣，眼睛也毒，大凡真貨都逃脫不了他的貓眼，千方百計都要弄到自己的手里。他知道今天遇到了喪門星，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

半夜里，他突然感到一陣窒息，有一雙手鐵爪一樣緊緊地掐住了他的喉嚨。他馬上清醒過來，果然是老貓見財起意。他奮力跟老貓扭打在一起。他們就像兩只紅了眼的野獸，在山野之中拼死較量。古瓶被打碎了，老萬也被擠到了懸崖邊上。他說：“老貓，你可不要壞事做絕！”

只聽老貓獰笑一聲：“哼哼，我這人就喜歡壞事做絕，不然的話，我怎么能在生意場上站住腳？”說著，老貓把老萬撲下了懸崖。

③老萬蘇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吊掛在懸崖上的一棵酸棗樹上。他動了動身子，還算靈活，但不敢輕舉妄動，因為酸棗樹上有一個巨大的馬蜂窩，此時正是馬蜂交配產卵的季節(jié)，這種山蜂的厲害他是知道的，假如惹惱了它們，就可以致人于死地。他只能等到天黑馬蜂失去攻擊性才能脫離這個絕境。

傍晚，他爬到了崖頂。他在昨夜和老貓打斗的地方尋覓了一遍，發(fā)現(xiàn)只留下了老貓的一把軍用水壺。他對著嘴倒了倒，竟然連一滴水也沒剩下。他解開褲子，將自己的一泡尿裝進了壺里，以備后用。慶幸的是，來時讓媳婦縫進褲襠里的3萬元錢還完好無損。他想起了另一只古瓶，他不能空手而歸。

于是，老萬又沿著原路返回了。

當他翻過最后一架山梁，借著熹微的曙光朝對面的緩坡望去時，只見一道白光向那片坪壩箭一般射去，他以為是那條白狗的影子。

他朝坍塌的窯洞走去，奇怪的是老人一家蹤跡全無；來到老人帶領他挖掘古瓶的地方，發(fā)現(xiàn)枯樹樁依然。不一會兒，他挖出了另一只古瓶。他仔細地端詳著，這只古瓶上是24孝圖的后12孝，人物眉目清晰，畫面疏密有致、渾然天成，色彩明艷，溫潤而祥和。他一一看著，有黃香“稍豁溫衾”、蔡順“拾蓬異器”、姜詩“涌泉躍鯉”、崔山南“乳姑不怠”……他看著看著，困頓襲來，夢中，鶴發(fā)童顏的老人，長須颯颯，重又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老人說：“年輕人，趕緊回家過日子去吧，好好孝敬父母，精心教養(yǎng)孩子，不要做傷天害理的事情！”說完，老人飄然而去……

一覺醒來，已是夕陽西斜。王老萬心中納罕，難道自己果真遇到了書上寫的狐仙了嗎？

看老人一家，土眉土眼的樣子，在這茫無人煙的地方生活得這樣艱難，與紅塵之人并無二樣，根本不能和狐仙掛鉤兒呀！

老萬掏出縫在褲襠里的3萬元錢，塞進軍用水壺里，擰好了蓋子，埋進了枯木樁的下面，他堅信老人會發(fā)現(xiàn)的。然后，他朝著老人一家曾經居住的窯洞磕了個頭，背起古瓶，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④轉眼15年過去了。王老萬一直珍藏著那個古瓶，輕易不肯示人。

2006年，中央電視臺的鑒寶節(jié)目組一行，帶來了專家和教授，來到民間做節(jié)目。老萬在電視上看見了廣告后，他開始躍躍欲試了，讓老伴打點了簡單的行李，他一人背著古瓶直奔省城。他多少年的心愿就是要把古瓶的真正價值弄個水落石出。

來到省電視臺，他被領到了一個大廳。當他把古瓶從箱子里捧出來的時候，老專家望著這只形狀異樣的古瓶，眼神頓時變了。只見他拿著一個放大鏡，從上到下仔細地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嘴里嘖嘖有聲。10分鐘過去了，他又叫來了另外一個專家，二人就像診斷病人一樣，不時地交流著意見，而后他們終于達成了統(tǒng)一的鑒定結果。專家說：“這只古瓶不叫花瓶，叫甕！又叫不倒甕！它是明朝初期官窯的東西，至今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是皇宮大內的玩物，專門供皇子王孫玩耍用的。它不但是一件玩物，也是一件珍貴的藝術品，精美絕倫，品相完好，估價要在160萬到170萬元之間?！?/p>

老萬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只聽專家繼續(xù)說：“不過，這只是參考價格，因為市場上還沒有第二個出現(xiàn)，它只是一個獨甕，可能已經是絕品了。假如一對同時出現(xiàn)的話，價格將會成倍的上漲?！?/p>

老萬的眼淚都流出來了。

專家又說：“還有一點，假如這甕底里藏有貴重金屬的話，它還會有很大的升值空間，這只能讓其他科技部門做一下鑒定了。因為我考慮到，這么一個大甕，如果基部沒有很大的重力，它是不能不倒的……”

老萬叫了一聲：“天呀！”

⑤老萬上電視了，老萬的古甕被評為第一名。

欣喜若狂的老萬回到農村的老家，頓時引來了眾多的鄉(xiāng)親，他們都想爭先對古甕一睹為快。而更高興的莫屬老萬的兒子了。老萬的兒子是一個賭徒，今年他因為賭博，欠下了好幾萬元的債務。在電視上看到老子的古董可值天價以后，他的手又發(fā)癢了，混進了賭局。賭徒們一看財神爺駕到，合伙做起了手腳，他又輸了10多萬。賭徒們跟他討債，他說：“等賣了古甕，難道還會欠你們的錢不成？”

他的安心告示，讓賭徒們都有了指望，爭著給他打聽出手的渠道。

眼看年節(jié)來臨，老萬還沉醉在歡喜之中，可他的兒子卻愁眉不展。他在打算怎樣才能讓老爺子的古甕出手。因為他看見老爺子始終和古甕形影不離。

年夜，老萬的兒子過來叫老兩口子一起過去吃餃子。兒子向來不中老萬的意，也就是說他始終對老萬夫妻不孝敬，今年難得兒子有這么一片孝心，老萬的老伴的心開始動了起來，再三攛掇老萬說：“樹葉早晚還得要落在樹根上，你趁萬貫家財，將來還不都是他們的嗎？”

老萬被說服了，可他還是不放心古甕。

兒子說：“你們先去我家吃餃子，我在這里守著，大年夜，偷摸的人不可能出來作案，不會有事的！”

老萬跟老伴去了兒子家。在他吃餃子的時候，總覺得哪里不對勁，草草吃了幾個，馬上回來了。他一進屋們，正好看見兒子正跟一個人洽談著什么，價格打到了200萬。老萬定睛一看，那個人有些面熟。他突然想起來了，那不就是老貓嗎？雖然他瞎了一只眼睛，可老萬還是馬上認出了他！

“老貓，你還認識我嗎？你個傷天害理的東西，還沒遭報應呀？”老萬的話如同晴空霹靂，把老貓震懾住了。

這時，老貓又一次兇相畢露，只見他掏出了一把刀子，威嚇著說：“老東西，你不要多管閑事，這是我跟你兒子的事情。不然，我這把刀子不是吃素的。10多年前沒讓你見閻王，就算你命大！”

老萬的兒子被嚇呆了，他說：“爸，我欠下了好多的賭債，你就把這個古甕出手吧！”

“混帳東西！”老萬掄給不爭氣的兒子一個嘴巴，“15年前，你爹就是因為這古甕，差些死在這個歹人的手里的！想不到今天他大老遠的又找來啦！”

老貓抱著古甕轉身就朝屋外逃去。他剛來到院子里，迎面撞見幾個人，他嚇呆了。

“不許動！老實點兒！”早已埋伏在這里的幾個警察不容分說就給老貓戴上了手銬。

這時，老萬和兒子也追了出來。老萬從老貓懷里奪過古甕，舉過頭頂，朝著磚地摔了下去，只聽“嘭！”的一聲，古甕被摔得粉碎。

“爸——”老萬的兒子一邊哭，一邊揀著地上的碎片。老萬抹了一把老淚，嘆聲道：“家賊難防呀……”

臨上警車，老貓還回過頭來說：“老萬，那個古甕底里是一個大金坨！”

“金子，金子呢？” 老萬的兒子在地上尋找著……

⑥其實，老萬摔碎的是他在省城文物街買來的一個形似的贗品，真正的古甕被他寄存在了省城的博物館。

老萬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再到那里去拜望一下老人一家。當他坐著汽車爬行在盤山道上的時候，眼前的一切似乎變了模樣，唯一不變的是這光禿禿的嶺嶺峁峁。

最后，他進山了。

當他重又爬過那道山梁的時候，他又看見一道白光向著那個坪壩方向射去，幻覺里他仿佛聽見了狗的叫聲。不錯，就是那條類似狐貍模樣的狗的叫聲。時光流轉，老人一家還是杳無蹤跡，那根經過風雨剝蝕的老樹樁還依然挺立著。

他挖掘著，就像一只土撥鼠。挖出來的是一把銹跡斑駁的軍用水壺。他吃力地旋開蓋子，發(fā)現(xiàn)里面的錢都成了齏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