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帶著全家去日本,天氣正由盛夏轉(zhuǎn)秋,人到富士山腰,租了匹漂亮的栗色大馬去行山徑。低枝拂額,“隨身聽”里播放著新買來的“三弦”古樂。抿一口山村自釀的葡萄酒,淡淡的紅,淡淡的芬芳……旅途比預期的還要完美……
然而,我在一座山寺前停了下來,那里貼著一張大大的告示,由不得人不看。告示上有一幅男子的照片,奇怪的是那日文告示我竟大致看明白了。它的內(nèi)容是說,兩個月前有個60歲的男子登山失蹤了,他身上靠腹部地方因為動過手術(shù),有條15厘米長的疤痕,如果有人發(fā)現(xiàn)這位男子,請通知警方。
叫人用腹部的疤痕來辨認失蹤的人,當然是假定找到的已是尸體了,否則憑名字相認不就可以了嗎?
寺前癡立,我忽覺大慟,這座外形安詳?shù)母皇可接谖沂情e來的行腳處,于這男子卻是殘酷的埋骨之地??!
而真正令我悲傷的是,人生至此,在特征欄里竟只剩下那么簡單赤裸的幾個字:“腹上有15厘米長的疤痕!”原來人一旦撒手了,所有人間的形容詞都頓然失色,所有的學問、經(jīng)歷、頭銜、土地或豐功偉績?nèi)坎幌喔闪?,真正屬于此身的特點竟可能只是一道疤痕或半顆蛀牙。
山上的陽光淡寂,火山地帶特有的黑土踏上去松軟柔和,而我意識到山的險峻,每一轉(zhuǎn)折都自成禍福,每一岔道皆隱含殺機。如我一旦失足,則尋人告示上對我的形容詞便沒有一句會和我平生努力以博得的成就有關(guān)了。
我站在寺前,站在我從不認識的山難者的尋人告示前,黯然落淚。
(雨松摘自《張曉風經(jīng)典散文集》 圖/陳風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