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知秋
在奔跑的年代,懷念是件很艱難的事。小學同學的名字,通常會忘記一大半。三姑六婆的輩分,也記不確實。30年過去了,就連歷任國家元首、政府首腦,也難免在民族的記憶里淡去。就像多年前,紅遍大陸港澳的歌星譚詠麟唱的那樣,“風雨的街頭,招牌能夠掛多久;愛過的老歌,你能記得的有幾首;交過的朋友,在你生命中,知心的人有幾個?”人一輩子,核心的朋友圈總有一個量。看其他人出沒在一個人生命中的K線圖,就知道這個人一路奔跑,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國家也是如此。時代高唱進行曲,將一些人獻給他們的觀眾,將另一些人移往幕后。政府、媒體、公眾;政治、文化、潮流。都充當著舞臺調(diào)度。多少事物崛起,多少事物消失。
每年有多少書籍,剛一出版就被遺忘,多少電影,還沒公映就轉到電視的某個頻道去了;多少言語,還沒說出口就被屏蔽;多少小攤小販,走著走著就不見了:多少夜市,燈一亮就成了聊齋;多少鄰居,還記不住名字,就被拆了;多少平民,還沒來得及喊一聲,就變成了窮人;多少人去了,錢還沒掙夠;多少人走了,錢還沒花完。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高歌猛進,推陳出新,是這個時代帶給所有人的夢想。更快、更高、更強,教會人們不再回頭,大家都學會了這樣說,我最好的作品是下一部,我最愛的人是下一個。
民族理想的變遷
30年,是從1978年一個偉大的目標開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將“四個現(xiàn)代化”列為全黨和全國人民在新時期的主要任務。和“五講四美三熱愛”一樣,這個已消失多年的短語,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數(shù)億中小學生的作文結尾里,“我決定要為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而奮斗終生”。
伴隨著這一理想的英雄人物。是越高尚越快樂的曲嘯叔叔、李燕杰叔叔,和越殘疾越美麗的張海迪姐姐。他們的“思想境界”,將整個時代的理想主義情結,以另一種方式點燃。更令人心潮澎湃的。是紅遍大江南北的香港歌星張明敏?!把笱b雖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國心”,海外華人這樣掏心窩子,帶給時代的自豪感,不亞于2個點子的GDP。
那時候沒有偶像一說,這些曇花一現(xiàn)的靈魂人物,在20世紀80年代,既吻合了主流的思想解放。又部分切合了民間的啟蒙浪潮。尤其是發(fā)出人生意義拷問的潘曉,跳入化糞池搶救老農(nóng)的大學生張華,將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思想教育,以舊瓶子裝新酒方式,悄悄扭向人文主義的萌發(fā)。
當穆鐵柱、朱建華,以及中國女排,在身體上成為世界巨人、掀起亞洲雄風時,他們也成了寄托全民族巨人夢想的LOGO。這是與今天的李宇春和劉翔們不同的。英雄和偶像的區(qū)別就在于,所謂英雄,就是國家主義的偶像;所謂偶像,就是個人主義的英雄。
就像龐中華如日中天的鋼筆字,連同他的名字,都是一個大寫的民族自強之夢的投射。在龐中華那里,人人練好鋼筆字,是一個民族理想與個人奮斗的充滿形式美感的契合點。這和以后在李陽那里人人學好英語的意味,也是完全不同的。
直到80年代末,前10年的文化英雄開始大批失蹤。在民間,詩人和報告文學作家,是兩個大眾化的文化集團軍。他們?nèi)绯彼话愕貋?,然后一個一個被遺忘。在那個時代,知識分子對民族的危機與未來的思考,往往具有轟動效應。最轟動的一本書,是1988年何博傳的《山坳上的中國》。也許30年來,沒有第二本專著可以超過它當初的洛陽紙貴。但幾年以后,何博傳就迅速消失在中國知識界和輿論的視野中。
90年代初以后,我們中間的公眾人物,開始出現(xiàn)一個最大的嬗變,就是從英雄到偶像。一方面,國家理想與個人理想開始剝離;另一方面,國家理想也開始與文化理想對峙。于是像張海迪這樣的、將意識形態(tài)與道德價值融于一身的人物,幾乎不可能再出現(xiàn)了。官方樹立的英雄,不再成為民間的偶像。而民間的偶像,也不太可能成為官方認同的英雄。
崔健這樣的人物,可以從不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那里獲得承認,民間也有本事長達20年不將他遺忘。換句話說,在誰被遺忘、誰被記住這一點上,市場化使老百姓擁有了比以往更多的影響力。
文化理想的破碎
1993年,“紅色資本家”榮毅仁出任國家副主席,與2004年的“私產(chǎn)入憲”遙相呼應,顯示著民族理想的多元糅合?!芭眱骸币辉~,也迅速成為對層出不窮的改革家和企業(yè)家最體面的稱呼。但從步鑫生到禹作敏,從牟其中到胡志標,各領風騷三五年,誰個不曾紅極一時。在老百姓用電飯鍋取代米湯濾飯、用空調(diào)取代火炭、用衛(wèi)生紙取代草紙的歲月里,這些人物如走馬燈轉,象征著我們摸著石頭過河的代價。
其實市場從來沒有成為過一個完整的理想,所以市場也從來沒有誕生過一個完整的偶像。盡管有錢人大不同,人人都向往,但迄今為止,真正站得住腳的偶像仍然是文化性的,而不是財富性的。換句話說,財富性的偶像仍然比文化性的偶像,失蹤的比例更大,消失的速度更快。
我們忘記的人越來越多,是因為無數(shù)的人加起來,才能算一個完整的人。其實我們忘記的,只是一個破碎的文化理想的片斷。我們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卻不知道時代往哪里去。瓦房消失了,院壩消失了,彎曲的街道消失了,舊書攤和擔挑的貨郎消失了,整整一代人失去了他們的弟兄姊妹,“表哥”和“舅舅”在今天的兒童那里,正在成為文言文。當拆遷的速度超過了人際交往的速度,墮胎的速度超過了愛情的速度,疾病的速度超過了社保的速度,立法的速度超過了執(zhí)法的速度,民間就一邊繼續(xù)生長,一邊繼續(xù)消失。
當政治人物逐漸被祛魅,在從政治偶像、文化偶像走向市場偶像的青黃不接的過程中,新的“造神運動”帶著對理性主義的一種民間宗教式的反彈,開始崛起。一個象征性的神話,就是80年代名震宇內(nèi)的“海燈法師”。這位老人號稱“少林主持”,卻得不到少林寺認同,以“二指禪”絕技名震天下,卻沒人真的見過。海燈聲名鵲起,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生前受萬千弟子膜拜,有電影、電視劇為其立傳,首開30年來氣功、特異功能和民間宗教浪潮的先河,直到1998年《海燈神話》一書出版,揭露其神話的記者敬永祥在2000年獲得反偽科學獎。此時,人們早就忘了當年那位始作俑者的“法師”。
失蹤的30年
民間對30年的記憶,是從改革之后的一份對前30年蓋棺定論的文件開始的,即1981年中共中央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加上幾次憲法修正案,就構成了這30年一個宏大敘事的邊框。
所有的人與事都在里面裝著,裝不下的或者被人扔掉,或者自己走開。
“精神污染”消失了,“靡靡之音”也無人再提;“投機倒把”消失了,東北的君子蘭、廣東的蘭花和四川的海貍鼠也消失了。1993年,輕工業(yè)部消失了;1998年,郵電部也消失了;1997年,“反革命”終于從中國的法律文件中消失了。
國有企業(yè)不斷消失。一座座古城不斷消失。2003、年,孫志剛消失了,連“收容遣送”也消失了;2006年,“農(nóng)業(yè)稅”消失了;2007年,更多的死刑判決消失了。
以及痰盂消失了,大碗茶消失了,面的消失了,夜市也消失了。一切底層的生活方式都在城市里不斷失蹤,連蔚藍色的天空也跟著失蹤了。文化意義上的鄰居消失了,四海之內(nèi)皆弟兄的家庭原型也消失了。最便宜的藥物失蹤了,最昂貴的貞操也失蹤了。最短的詩歌消失了,最長的愛情也消失了。
曾經(jīng)的先鋒小說、第三代詩人;曾經(jīng)的海鷗相機、樂凱膠卷;曾經(jīng)的蘇小明,曾經(jīng)的校園民謠;曾經(jīng)的勞模,曾經(jīng)的三八紅旗手;曾經(jīng)的大型團體操,曾經(jīng)的啟蒙讀物《青年生活向導》,一一在我們的記憶里消失了。時代在進步在發(fā)展,觀念在變化在更新,于是有的被替代,有的是被扼殺,有的是被拋棄,有的被隱藏。
我們富裕,我們繁華。我們網(wǎng)絡了,我們國際了。這個時代太在乎它得到的東西,卻想不起來正在消失的一切。沒有少年人知道20年前的事,沒有青年人了解30年前的苦難。人死了有一座墓,時代死了卻不肯修一座博物館。
我們是正在成熟呢,還是正在衰老?如果說,人的自由和尊嚴,一定是與記憶有關的,那么仿佛沒有昨天地活在今天,到底是正在自由呢,還是正在成為時代的囚徒?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