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為裳
一
杜拉斯說:應(yīng)該盡快離開暗淡的絕望,走向快樂的絕望。若離抖落手里的煙灰,心里想:這個女人,真夠矯情的。絕望就是絕望。哪有什么暗淡和快樂之分。然后想起那個坐在她酒吧里的男人蘇,心里真的就被絕望充滿了。吸了一口煙,然后輕輕地吐出煙圈,那煙在她的身邊幻化成不知道形狀的鬼魂,然后散去。瞅著窗外一點點暗下來的夜,她的嘴角浮動著一絲絲笑意,她是個屬于黑夜的女子。直到遇到了蘇,她才想到光明。
若離一直是慵懶的,是那樣冷冷地不把什么事放在心上。永遠(yuǎn)心不在焉的樣子。十五歲時就這樣,偏這副神情很吸引男孩子。所以十六歲,若離就跟一個男生睡到—起?,F(xiàn)在就是拿了放大鏡。若離也不會認(rèn)出那個男生來了。偏那時就那樣淡淡地不經(jīng)意,丟掉了最為寶貴的東西。寶貴嗎?若離輕輕地笑了,總不會人過三十才想起貞操的寶貴來了吧??墒翘K在意,那就是寶貴了。其實這樣的個性,一旦認(rèn)真了,就是天崩地裂。王菲是一個,若離也是一個。
二
蘇是個平凡的男人,個子不夠高,人不夠帥,也沒有什么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甚至看起來很像農(nóng)民。頭發(fā)總是亂蓬蓬的。衣服總是皺巴巴的。但偏那天若離心里孤單得要命,偏蘇在傾盆大雨中站到她的酒吧門外,模樣落魄,也許相逢就是相逢,哪需要什么理由。若離開了門,蘇進了來。若離的酒吧,里放著掘神的音樂,他撇了下嘴,笑得不屑一顧?!安贿^是偽小資!”他輕吐狂言?!罢l說?”若離愣了一下?!斑@種音樂聽和不聽有什么分別,聽一個和聽兩個有什么分別?”若離笑了,輕飄若云。她想:他或者像許多男人一樣,不過是想賣弄一下他的與眾不同。這樣的人,若離見得多了。
她沒再問,他也就沒再滔滔不絕。這讓若離多多少少有些意外。若離手中的煙飄飄渺渺,直到雨停了,他走了出去。
從那之后,若離常常隔了玻璃窗看他坐在街對面的馬路牙子上,像一幅雕塑。依舊是破牛仔褲,破牛仔衣,棉布襯衫。若離就那棒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看去。不躲雨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酒吧里的客人輕吟淺笑,保持著最基本的風(fēng)度。偶爾有男人上來搭訕,若離也會風(fēng)情萬種地開些不葷不素的玩笑。素淡下來的若離不會讓人知道她曾經(jīng)有著怎樣的過去。十六歲墮胎,為了一個街頭小混混—樣的男生。與家人鬧翻。為了脫離家庭,若離狠讀了一陣書,最后也真就考上了大學(xué),上了哲學(xué)系,就不再看父母那恨極了的眼睛,不向家里要錢,也不給父母寫信,放了很也就四處蕩。若離總能找到吃飯的飯票,女孩漂亮就有這最好處。父母恨極了就說:“這不是兒女,是冤家來著!”學(xué)的是哲學(xué)。若離卻不肯讓自己沉下來,讀那些關(guān)于生命,關(guān)于人類的思考文章。若離是孤獨的,與這世界格格不入的。兩年后,若離輟學(xué)。同樣是為了一個男人。似乎在男人面前,若離總是不知進退,末了,傷的總是她自己。
還好,那男人給了她這間“水榭”酒吧。她的身體守在這里,一顆零落的心等他不定期的降落。
若離喜歡黑夜,也喜歡黑色。黑色的眼影、黑色的裙子。在黑夜里點燃一支煙。只有眼睛與煙頭的火花遙相呼應(yīng)。然后輕輕抬手,彈落那長長的煙灰,就像是彈落她長長的寂寞。才不過三十歲,卻像活了幾個人生。
三
那個落魄的男人在站滿了七天后,終于又一次踏入了“水榭”。若離在他進門的一瞬間就知道他們之間會有—段故事。女人的感覺很奇怪,卻很堆。若離走上前,給他端了咖啡,然后坐在他對面。他就是蘇。
后來,他起來,說:“走吧!”就像對自己的老妻說“回家吧”一樣,若離就跟他去了他家。如果那也可以叫做家的話。他,給她,放他微的音樂,聲嘶力竭而又絕望。若離一下子就喜歡上了。蘇那里亂得一塌糊涂,但是書真多,弗洛伊德、西蒙·波伏娃、讓·保羅·薩特、博爾赫斯這些曾經(jīng)與若離的生活糾纏過的名字,現(xiàn)在都在蘇的小黑屋子里。
若離恍然若夢,輕淺的笑浮在臉上,倒像是清怨。他魚一樣纏上來,吻很濕,人卻是干凈的味道。若離又一次被愛情擊中,在愛情里淪陷。
四
“做你的如花美眷,讓我們共度流年!”若離心里飄過這兩句話,她不止一次問蘇,“蘇,娶我嗎?”蘇就瞇起了眼,很迷茫地瞰著窗外。窗外樹葉落了一地這個傻女人用這話嚇走了多少男人呢?“我的事業(yè)還沒起色,先立業(yè)再成家……”“那好,只要你愿意,我?guī)湍?”若離是個很決絕的人,拿出自己僅有的一,最積蓄,找唱片公司,希望他們可以賞識蘇的音樂才華。蘇說:只要有人肯給我機會,我就不比姬神、久石讓差。他說了,若離就信。
若離的一張臉笑成菊花去應(yīng)酬那些人,去為蘇爭取機會,終于有人肯出唱片。若離得到的是蘇瘋狂的一夜。
若離又一次陷進了愛里,不顧死活地去找那男人,男人冷著一張臉,說:“你有什么臉來見我?”一疊照片扔在了桌上。
若離白白給了那男人最美的青春,一無所得地離開。但是有愛情怕什么呢?若離不后悔。在愛情面前,若離又一次刻骨銘心,又一次視死如歸。
直到有一天,蘇喃喃地時她說:“唱片公司的老總說,他喜歡你的風(fēng)塵,如果你肯……”女人對很多事天生敏感,在若離走進那家公司看到那老板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那男人眼里寫的是什么,如果他明白和她說,她成者為了蘇還可以接受,但這話由蘇說出來……若離回手就給了蘇一個巴掌。然后痛徹心扉地哭。
蘇退到一邊抽煙。煙霧繚繞中,若離看不清這個男人的面目,她很快地離開了。她以為三十歲的她能把握自己,不會再讓一個男人傷害到她??墒菈哪腥讼褚粔K奶油蛋糕,女人著要減肥,卻又明知敵犯、欲罷不能。離開他,就抓心撓肝地想他。聽他瘋狂的音樂,想與他在—起的日子,想他批姬神,批久石讓,批喜多郎,批所有的新世紀(jì)音樂。還有與他在—起的瘋狂……
若離化了很濃的妝,黑色的眼影,黑色的口紅,黑色的緊身衣,黑色的流蘇長裙。鏡子里的她仿佛塵世里的黑蝴蝶,明艷都隱在了心底,欲望都寫在了臉上。
打開蘇小屋的門時,若離在門外站了一會兒。這一進去,就是舉手投降了??墒恰墒怯信嗽趷勖媲安煌督档膯?蘇頹廢地倒在床上,樂譜散了一床。看見若離,閉了眼,痛苦難當(dāng)?shù)臉幼印H綦x知道他在做給她看,他是個小男人,她卻無法拋下他,或許是前生欠他的。
“蘇,我去!可是你記住,這是為了你!”若離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聲音玻璃一樣碎在了空氣里。蘇動了一下,好像覺得不妥,起身坐了起來。“若離,你知道事業(yè)對一個男人意味著什么……”若離咬了唇轉(zhuǎn)身離去。
在那個肥膩的男人懷里,若離感覺自己成了塵埃。那男人說:“沒想到現(xiàn)在還有你這樣的女人,那個蘇有什么好,不如跟了我?!比綦x笑了,笑出了眼淚。“跟你又如何,不過是一段日子,不過是浮囂的生活,鬧時寂寞,靜時喧囂?!蹦悄腥算读艘幌?,說:“不知道你這么清醒的女人,怎么還是會陷下去……”若離又點燃一根煙。冷艷清絕的面孔在清煙里漸漸模糊。
五
蘇終于忙了起來,找樂隊,排練、創(chuàng)作,見各種各樣的人,若離仍是寂寞,沒了“水榭”,她就常常在他的小黑屋里看書。原來那些書里的男人女^都是那樣清楚彼此的。就像那個杜拉斯,一次次在文字里清醒,又一次次在感情面前淪陷,愛與被愛是女人逃不出去的淵藪。杜拉斯到晚年,仍有男人為她著迷。而若離,不過想守著一個男人到老,不過想借著一個男人的光輝,讓自己美麗地綻放,這不算過份吧?
蘇打電話說晚上回來吃飯,若離就像小婦人一樣,去了菜市場,買了新鮮的蔬菜,買了雞和魚。菜市場很多女人在討價還價。若突然離想:如果從前不那樣鬧騰,或許現(xiàn)在也就依著個男人,過柴米油鹽的日子了??涩F(xiàn)在,呵呵,她笑著搖了搖頭,未來就那樣在天上飛了。
蘇春風(fēng)得意,與從前那個落魄的男人截然兩樣,滔滔不絕地說著音樂界的名家。仿佛他們一夜間就成了他的老朋友,老張老王地叫著。她也跟著快樂,盛了飯遞給他說:“蘇,你好好做,我就等著在家里做你的黃臉婆了?!碧K很開心的樣子,伸手輕薄地捏了捏她的臉蛋,“你還真會壓寶,一壓就是個績優(yōu)股?!比綦x想笑。咧了咧嘴,沒笑出來。
唱片出來了,反響平平。但因了這次機會,蘇認(rèn)識了很多音樂界的人?;爝M了唱片公司,多多少少算個音樂人了。很多急于出名的女孩圍了上來。一個個要多青春有多青春,要多嫵媚有多嫵媚。蘇的變化顯而易見,而且,這變化若離早就知道。只是,只是她不愿意承認(rèn)罷了。他的襯衣上有長發(fā),她想:一定是洗衣時,洗衣妹不小心弄上去的,下回可得注意了。他夜不歸宿,她就想:男人有應(yīng)酬才顯得事業(yè)成功。但她還是會守著電話發(fā)呆,還是會希望他突然回來吃晚飯。但蘇給若離的時間越來越少,偶爾回來,也不再饞貓一樣要若離。偶爾碰她,倒像是恩賜,匆匆了事,沉沉睡去,省掉了很多細(xì)節(jié)。對黑暗里若離的輕嘆與淚水,全然不知。
直到有一天,蘇醉醺醺地?fù)е鴤€年輕的女孩子回來時,若離才暈了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不哭不鬧,想守著蘇,得到婚姻這座城??墒翘K不肯給她。他說:“若離,你知道當(dāng)初為什么我會找到你嗎?是水榭男人雇的我。他怕你哭鬧,影響他的家庭,他怕你分走他的錢,他想無牽無掛地甩掉你……高啊,真是高,結(jié)果你這包袱就落到了我的手里……”若離笑得流下淚來:“原來在這場游戲里我一直是被賣掉還幫人家數(shù)錢的角色,你們都可得奧期卡小金人了?!?/p>
六
其實若離是不會糾纏的,只是男人不了解罷了。
若離總是敗在男人手下,這仿佛是宿命。她輕輕地洗去鉛華,換去黑衣,穿上鵝黃色的毛衣,明黃色的長裙,鏡子里的她曾經(jīng)是屬于黑夜的女人。秋日的陽光晃得她睜不開眼,回頭看見蘇正志得意滿地搬那些書。一個心里喧囂的人,是不需要書來寧靜心靈的。做了那么久的杜十娘,終于沒有舍卻紅塵。只是若離心里的愛落了一地。再也沒辦法拾起來了。
不遠(yuǎn)處,肥膩男人的車正停在那里,他愿意和她共度流年。若離的淚輕輕飄落下來,這就夠了,不是嗎?盡洗鉛華,再強的女人要的不過是段流年。
這次,她可以相信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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