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數(shù)千條胡同都有著自己的掌故,都有著自己值得驕傲的歷史。胡同里的每個四合院都各有千秋,走進它,又如同走進了中國歷史隧道。
黃圖崗胡同13號(老6號)坐落在王府井大街路西,南鄰燈市口的逎茲府街,北靠東廠胡同,西沿富強胡同直通老舍故居的豐富胡同,有點曲里拐彎。大院門前有棵百年的大槐樹,斜對門的40號小院曾是著名作家周立波的舊居。這座大院確是一個緊鄰繁華街市而鬧中有靜的好地方。
上世紀50年代中期,中國作家協(xié)會買了這個大院。它由一個坐北朝南的兩進大院和一個東跨院組成,同傳統(tǒng)的正正方方四合院布局有點不一樣。但是,從門前有兩個小石獅子門墩和斑駁紅漆大門,能看出昔日也曾紅火過。前院南房矮小,院落較窄,通往二道主院有一高臺階木結(jié)構(gòu)的二道門房,迎面是三間高大的北房,庭院寬廣,約有近百平方米;東西廂房稍矮,各有三間。按傳統(tǒng)習(xí)慣,正房住著一家之主的老太爺,東西兩廂房為兒女和孫輩的臥室,前院南房為傭人所住。從建筑的高矮到人員的居住,都體現(xiàn)著輩分和身份高低的不同。據(jù)說,在北平淪陷期間,這里住過東洋人,從每套居室的衛(wèi)生間均有抽水馬桶,且都高于榻榻米地鋪的遺留痕跡也可得到印證。
黃圖崗胡同13號大院就像北京許許多多大院一樣,隱藏著許許多多的故事,每寸土地都記錄著悠遠的歷史變遷。1958年,詩人郭小川、李季兩家搬進東跨院的北房、南房和東房。郭小川正處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旺盛期,白天忙于作協(xié)秘書長的業(yè)務(wù)行政工作,常常挑燈寫詩到深夜,很多長詩像《一個和八個》《春暖花開》等,就是在13號大院寫出來的。正院北房住的是詩人王亞凡。他從海政文化部調(diào)來作協(xié)任副秘書長,為人爽朗豁達,黨務(wù)、行政工作繁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常聽到他抱怨沒時間寫詩。1960年不幸逝世,他愛人帶著四個未成年子女,第二年遷到別處去了。李季忙于去西北石油基地生活,同郭小川兩家先后離開了13號大院。
此后,女作家、社長韋君宜帶領(lǐng)作家出版社數(shù)十名編輯出版人員進駐13號大院,把前院、正院作為辦公室了。但為時不長,大約只有一年多,于1960年又合并回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了。接踵而來的有作家、評論家馮牧和葛洛兩家,以及作協(xié)工作人員共十來戶人家。筆者也住進了東跨院的北屋,后又搬至正院的東廂房三間,面積雖小,卻是花磚鋪地,氣派非同一般,與西廂房的馮牧家遙遙相對。
13號大院的東跨院給《詩刊》編輯部作辦公室了。著名詩人臧克家主編和阮章競、徐遲、葛洛等幾位副主編以及許多資深編輯們就常常在這里出入,談詩,論詩,吟詩,或溫柔或鏗鏘有力,充滿四合院的每個角落。記得一位編輯在辦公室里模仿臧老山東口音高聲朗誦克家老人的名句:“我是一個‘兩面派’,新詩舊詩我都愛……”引發(fā)朗朗笑聲。
文人的住地,來往走動更多的是作家藝術(shù)家。好客的馮牧門前。不僅有大人們往返如織,諸如周巍峙、賀敬之、張光年、朱丹、李納以及馮牧在云南工作時交往密切的白樺、彭荊風(fēng)、公劉等一些中青年作家,就是那半大小子們也隨時穿堂入室,或坐或臥,國家大事、生活瑣事無所不談,有說有笑。
書香門第出身的馮牧,自幼喜愛文學(xué)藝術(shù),30年代在北京讀書時,就粉墨登臺唱程派?!捌咂摺笨箲?zhàn)爆發(fā),奔赴延安鬧革命,走南闖北。50年代調(diào)回北京,已是文藝評論家。任《新觀察》《文藝報》副主編期間,同程硯秋大師常在一起切磋技藝,友情深厚。他不僅會唱、會拉京胡、會表演,還是對戲曲理論頗有造詣的研究家。因而,程派名家李世濟、唐在昕夫婦,老鼓師白登云以及關(guān)肅霜、江新蓉等都是馮家的常客,說唱腔,議角色,評演技,講場面,切磋技藝,談笑風(fēng)生,那和諧、歡快而熱烈的氣氛,深深感染著旁聽的鄰居們,當(dāng)然也包括戲迷的筆者。
大院有十多戶人家,年輕人上班上學(xué),幾位老人和睦相處,溫馨的助人為樂的鄰里關(guān)系,多年來一直頑強地保存著。說起大院的幾位老奶奶和爺爺,各有千秋。馮牧的老母親大家稱呼她馮婆婆,操一口湖北官話,操持家務(wù),做得一手好菜,招待客人,不厭其煩。馮婆婆喜歡孩子,大院里大大小小不下二十個孩子,包括郭小川、葛洛等人的兒女,還有寄住大院的賀敬之、柯巖的女兒也加入孩子群里,玩跳房子、跳皮筋,有時不免矛盾爭吵,馮婆婆和照顧小川女兒的姨姥姥郎婆婆一起耐心勸架,呵護有加。有的孩子生病了,兩位婆婆去問醫(yī)送藥,關(guān)懷備至。更有趣的一位年近八旬的常老爺爺(葛洛的父親),是個象棋迷,整天棋子不離手,跟胡同里的人和大院的孩子下棋。有一回跟個十五六歲的男孩下棋,輸了,不讓男孩回家吃飯,臉紅脖子粗地直嚷嚷,非要贏人家一盤才罷休。古稀之年的老伴常奶奶是街道積極分子,防火防盜、安全保衛(wèi)、清潔衛(wèi)生,樣樣都管,責(zé)任心強極了,深得大家的尊敬。可是也有“小腳偵察隊”一說,那是背地里的美稱,可不敢當(dāng)面去叫,她要是聽到了會跟你急!
13號大院的花草樹木繁盛,前人栽種的大槐樹、核桃樹、白蠟、海棠在正院,后院有繁茂高大的棗樹和椿樹,年年是春花秋實,美不勝收。孩子們把摘的整籃子核桃和大棗,挨門挨戶送給大家分享。作家葛洛是種花能手,房前栽滿五顏六色的花卉。他親手培植的葡萄,什么馬奶子、玫瑰香、新疆綠等,味道鮮美;葡萄開花時也會增添些白石老人畫中的樂趣。但是“深挖洞”一來,也連根拔了。那人防工程除了雨后供蚊蠅繁衍以外,一無用處,白白損壞了一院清幽。
1966年那場“史無前例”的大風(fēng)暴,把大院的一切都摧毀了。你想,那么多大大小小“文藝黑線人物”被關(guān)進了“牛棚”,花花草草也給連根拔了。金魚缸被砸碎,寶貴的名家字畫被“沒收”、撕破。造反派半夜三更上房跳進大院,聲稱交出寫《XX傳》的草稿;隔壁大院也成了聲討大小“黑線人物”的“戰(zhàn)場”。被關(guān)進“牛棚”的謝冰心、臧克家、張?zhí)旒?、張光年、陳白塵、李季、郭小川、侯金鏡、馮牧和一些被稱作“小爬蟲”的資深編輯們,經(jīng)常被送來13號大院做懲罰性的勞動——搬圖書、運家具、搞衛(wèi)生。一陣烏煙瘴氣過后?!芭E铩钡娜撕腿罕娨黄鸨磺菜偷介L江南岸的向陽湖畔,圍湖墾荒,勞動改造。大院只剩下幾個老人和三五個小孩,冷冷清清孤守著。
這個大院原叫王府大街黃圖崗胡同6號,“破四舊”時改為人民路九條13號?!熬乓蝗绷直胧录?,馮牧曾對朋友打趣說:我家門牌號極好記,“九一三”么?!拔母铩焙箅m然恢復(fù)了胡同的原名,序號卻不曾改回,老6號院消失了。上世紀80年代初,隨著平房改居民樓的興起,13號大院于1984年壽終正寢了。本來平房改樓房,作協(xié)的工作人員可改善居住條件,可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和經(jīng)辦人突發(fā)奇想,要興建一座“文學(xué)會堂”,作為文學(xué)寫作、交流活動的場所。這當(dāng)然也不為過??墒牵钟腥税l(fā)揮了莫大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把這個近千平方米的大院,連同近鄰汽車修配七廠的一萬平方米廠地,一股腦作為中方股金與外資合作,要興建一座星級大飯店。從此,留下無數(shù)文人足跡的大院就徹底消亡了。在大院住了幾十年的人無不感到痛惜和懊惱。
我深深地懷念那段歲月,懷念那段歲月中歷盡滄桑的人們。這些人中有的已經(jīng)逝去:詩人王亞凡,1960年率隊下放寧夏農(nóng)村,不幸煤氣中毒身亡;著名詩人李季,1980年因飲酒誘發(fā)心臟病猝死;作家、編輯家葛洛,1994年因患癌癥病故;著名文藝評論家、作家馮牧,因患白血病于1995年9月病逝。他們身上那種中國知識分子所共有的對民族對社會的一片愛心、千般情愫,他們留下來的那么多未償?shù)馁碓浮⑽淳沟氖聵I(yè)、未完的著作、未了的情懷,怎么可能隨風(fēng)而去、杳無蹤跡呢?它們將長久地遺存人間,成為后代有形或無形的精神財富、道德力量。遠行者的一切未了情,都將轉(zhuǎn)到未死者身上,化為無窮無盡的希望。
(本文編輯:譚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