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一生,著述極多,類別繁多。但他也有毛病,幾部極重要、最應(yīng)當系統(tǒng)敘述的著作,卻只成功半部,下半部永久擱置。
一
1919年2月,正在北京大學教書的胡適,將他的一份講義加以整理,出版成一部引起很大反響的著作——《中國哲學史大綱》。此時,胡適因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等鼓吹白話文學的文章而“暴”得大名。挾此氣勢,他又拋出這部觀念、寫法與先前研究全然迥異的著作,引起震動自然不言而喻。
時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在序文中對這部著作大加贊譽,認為該書有幾個特點:“第一是證明的方法”,“第二是扼要的手段”,“第三是平等的眼光”,“第四是系統(tǒng)的研究”。對于此書撇開當時無人不尊崇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直接從老子孔子講起,蔡元培說作者“有截斷眾流的手段”,認為此書講時代,辨真?zhèn)危挤椒ǖ难芯?,足以“為后來學者開無數(shù)法門”。顧頡剛后來回憶起當他們在課堂上,聽到胡適講中國哲學史時的震動情形:“這一段把我們一班人充滿著三皇五帝的腦筋驟然作一個重大的打擊,駭?shù)靡惶弥猩鄵锥荒芟?。許多同學都不以為然,只因班中沒有激烈分子。還沒有鬧風潮。”馮友蘭當時在北京大學讀書,他回憶說:“胡適給一年級講中國哲學史。發(fā)的講義稱為《中國哲學史大綱》,給我們?nèi)昙壷v中國哲學史的那位教授,拿著胡適的一份講義,在我們課堂上,笑不可抑。他說:‘我說胡適不通,果然就不通。只看他的講義的名稱,就知道他不通。哲學史本來就是哲學的大綱,說中國哲學史大綱,豈不成了大綱的大綱了嗎?”’
胡適后來總結(jié)此書,認為有兩條貢獻:一是從老(子)、孔(子)講起;一是將孔子與諸子平列?!皬乃枷肷?,甩開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在當時思想文化界都的確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見李澤厚《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任繼愈對此書的功績,做了綜括:
胡適打破了封建學者不敢觸及的禁區(qū),即經(jīng)學?!敖?jīng)”是圣賢垂訓的典籍,封建社會的一切成員,只能宣傳它、解釋它、信奉它,不能懷疑它,不準議論它,更不能批判它。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都是圣人,只能膜拜,不能非議,這是封建社會的總規(guī)矩……讀了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使人耳目一新……當時人認為“新”的地方,主要在于它不同于封建時代哲學史書代圣賢立言,為經(jīng)傳作注解,而敢于打破封建時代沿襲下來的不準議論古代圣賢的禁例。他把孔丘和其他哲學家擺在同樣的地位,供人們評論,這是一個大變革。(《學習中國哲學史的三十年》)
可惜這么一部驚世駭俗的著作。只有上卷。成了思想史上一大憾事。1962年胡適逝世,有人在挽聯(lián)中還提及此事:
哲學史,卒未完成,一代宗師此遺憾;語體文,力為倡導,萬邦人士有隆評。
二
1928年6月,胡適以《白話文學史》為名,又出了半部著作。
1921年,教育部舉辦國語講習所,請胡適講“國語文學史”。胡適用了不足兩個月,編成了十五篇講義。講義也有“截斷眾流”的表現(xiàn),開始于“漢朝的平民文學”,連《中國哲學史大綱》起始的《詩經(jīng)》也未入列,截止到“南宋的白話文”。這大約與當時講課的時間有關(guān)。1922年,胡適到南開大學講這門課。該講義印成油印本。1927年,北京一家文化學社以油印本為底本印成一本《國語文學史》。印本雖然是胡適的朋友錢玄同題簽,又有黎錦熙的長序,可胡適并不知情,是黎錦熙學生以此名義印了一千本,為同學作查考用的,不牟利。
當時,梁實秋、徐志摩等一干胡適的朋友辦起了“新月書店”。胡適入了一百元,成了股東。見有人翻印胡適著作,同仁們不滿意了,便大力催促,讓胡適將著作修改出來出版,甚至早早就在報刊上打出廣告。廣告中說到“國語文學史的上卷,曾經(jīng)錢玄同先生在北京印行了一千部”,并無其事。錢玄同不過題一簽而已。胡適于是便托朋友借書,又據(jù)自己游歷巴黎、倫敦時搜集的資料,更借重當時的研究成果,包括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等(胡適在該書自序中說:“在小說的史料方面,我自己也頗有一點點貢獻。但最大的成績自然是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這是一部開山的創(chuàng)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斷制也甚謹嚴,可以替我們研究文學史的人節(jié)省無數(shù)精力?!?,對這部舊講義進行大規(guī)模修訂。
這次修訂,原稿幾乎全推翻了。原講義十五講,除第一講第二講稍有刪改,三四講得以留一部分外,后面幾講完全重寫。胡適本打算將書寫到唐末五代,作為上卷,不料愈寫愈長。收不了尾,只得在白居易處打住。胡適后來說:“依這樣的規(guī)模做下去,這部書大概有七十萬字至一百萬字。”何時完工,自然難料。
這部以《白話文學史》為名的著作,就這樣以上冊面貌問世。之所以稱“白話”,胡適說了三個意思:“一是戲臺上說白的‘白’,就是說得出,聽得懂的話;二是清白的‘白’,就是不加粉飾的話;三是明白的‘白’,就是明白曉暢的話。”對于這部書,胡適有相當?shù)淖孕?。他認為:
這部書有許多見解是我個人的見地……例如我說一切新文學的來源都在民間,又如建安文學的主要事業(yè)在于制作樂府歌辭,又如說故事詩起來的時代,又如說佛教文學發(fā)生影響之晚與“唱導”、“梵唄”的方法的重要。又如王梵志與寒山的考證,李、杜的優(yōu)劣論,天寶大亂后的文學的特別色彩說。盧仝、張籍的特別注重……
《白話文學史》1928年6月19日出版,梁實秋回憶說:“胡先生的《白話文學史》是新月書店的第一本書,也是最暢銷的一本書?!?/p>
三
胡適的名氣太大,他的兩本半部著述就更顯觸目——為什么是半部?惹得人們議論紛紛?;蚝暧^,或具體,分析原因;或說好說歹,衷心惋惜或惡語調(diào)侃,不一而足。
胡適在給錢玄同請求題簽的短函里有這樣的話:“我的《白話文學史》上冊快要出版了,上冊只寫到白居易,已有十九萬字,只好暫告一結(jié)束,留待十年后再續(xù)下去?!贝藭r距《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出版,已近十年,胡適自嘲地解說:“‘十年’是我的《中國哲學史大綱》的舊例。”錢玄同知道胡適的毛病,應(yīng)該也聽到人們議論,便在回信中“嚴重抗議”。胡適曾在《白話文學史》的前言中,言之鑿鑿地聲明:“這部文學史的中下卷大概是可以在一二年內(nèi)繼續(xù)編成的。”但事實是,他食言了。對此,林語堂幽了胡適一默:胡適先生是最好的上卷書作者。胡適的摯友、著名學者陳衡哲女士也借過林語堂的話,為胡適惋惜:“林語堂說胡適是最好的上卷書作者,這話幽默而真實。胡先生太忙了,少去證婚,少去受捧,完成未完的下卷多好!”
朋友當然是鑒諒,只以其忙來幫他遮掩。不滿意胡適者,說話就不會這么客氣了。黃侃常常在各種場合挖苦白話文,同時調(diào)侃胡適。對胡適著作的“半部”現(xiàn)象,黃侃一次在中央大學講課時故意引經(jīng)據(jù)典地說:“昔日謝靈運為秘書監(jiān),今日胡適可謂著作監(jiān)矣?!睂W生們不解其意,追問他何出此言。黃侃頗陰損地說:“監(jiān)者,太監(jiān)也。太監(jiān)者,下部沒有了。”“下部”在此當然是兩層含義。
梁漱溟在一次接受采訪中,也談到此問題:“他(胡適)的缺陷是不能深入,他寫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只有卷上,卷下就寫不出來。因為他對佛學找不見門徑,對佛教的禪宗就更無法動筆,只得作一些考證;他想從佛法上研究,但著名的六祖慧能不識字,在寺里砍柴,舂米,是個賣力氣的人,禪宗不立語言文字,胡先生對此就無辦法。”
對《中國哲學史大綱》而言,梁漱溟的話不知是否擊中了胡適的軟肋?從后來情形看,胡適在研究的基礎(chǔ)上,專門為慧能的弟子作了一部《神會和尚傳》;晚年,又花很多時間去考證《虛云和尚年譜》。按梁實秋的說法:“胡先生對于禪宗的歷史下過很多功夫,頗有心得,但是對于禪宗本身那一套奧義并無好感?!焙m確實對佛學,尤其禪宗,用過很多功夫去研讀。是否確如梁漱溟點出問題那樣,自知其《中國哲學史大綱》不足,才下力氣去認真補課。就不得而知了。
李澤厚從世界觀、方法論角度,對胡適的“半部”現(xiàn)象做了推斷。他認為:“胡適自己以及所謂‘胡適派’的許多人的工作都多半表現(xiàn)為一些細微末節(jié)的考證、翻案、辨?zhèn)蔚鹊取涂傮w來說,胡適以及‘胡適派’的學者們對中國通史、斷代史、或思想史,哲學史,都少有具有概括規(guī)律意義的宏觀論點,論證或論著?!币虼耍八?胡適)之所以永遠不能完成他的《中國哲學史大綱》,而花幾十年去搞《水經(jīng)注》的小考證,都反映了、代表了、呈現(xiàn)了他的這種方法論,而且這不止是方法論,同時是他的世界觀和個性特點?!?見《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
從一定范圍和角度去考慮,胡適的確遵從了其導師杜威實驗主義的教誨,他那著名的“大膽的假設(shè),小心的求證”十字真言可以為證??梢獙⒋苏f成胡適永遠不能完成《中國哲學史大綱》等著述的根本原因,卻似乎過于籠統(tǒng)。胡適雖然不善大(宏觀),但并非不能大。那部《中國哲學史大綱》,撇開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起筆從老子、孔子寫起,就很能表現(xiàn)他大的眼光和敢下論斷的精神。這甚至是他當初“暴”得大名的緣由,是其最為人稱頌的地方。
今天,人們也許不會太在意胡適的“半部”著述了。即使談起,也只是略覺有趣罷了。可雖僅僅半部,胡適卻自有功績在。從研究思想史、文學史看去。這兩個半部,仍是繞不過去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