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玉峰
從全本戲到折子戲是中國民族戲劇演進特有的規(guī)律。折子戲較適于有時間限制的廳堂演出和劇場演出,藝術上更有全本戲所不及的長處,故最終在乾隆中葉取代全本,成為民族戲劇最主要的演出樣式?!赌档ねぁ返难莩鍪份^全面地反映了民族戲劇從全本戲到折子戲的歷史過程及其內在規(guī)律。近百年來民族戲劇一直面臨嚴重的生存困境,今日尤甚。鑒往知來,探明從全本到折子這一基本規(guī)律,對于我們民族戲劇之存亡繼絕乃至發(fā)揚光大當深有啟示。
一
中國民族戲劇的演出,就其形態(tài)而言,可略分為兩類:一為全本戲,一為折子戲。全本戲,又稱“本戲”、“正劇”,全本戲所演故事大都情節(jié)曲折、首尾完整;折子戲,有“散出”、“散套”、“雜單”、“雜出”、“單出”、“雜劇”、“折頭戲”等不同稱名,相對全本戲而言,其情節(jié)表現(xiàn)大都是片斷性的、不完整的。折子戲大都是從全本戲中脫離出來的,乾隆年間編成的著名劇選《綴白裘》所收430出折子戲分別來自87種傳奇、雜劇?!扒G”、“劉”、“拜”、“殺”以及《琵琶記》、《牡丹亭》等名劇最初皆為全本戲,其最終的存在樣態(tài)則皆為折子戲。故我們可以說,從全本戲演變?yōu)檎圩討?,是中國戲劇歷史演進的一條基本規(guī)律。
學術界過去在闡釋折子戲的成因時,大多認為折子為全本“精華之所在”,故得以留存,此種解釋似失之含混籠統(tǒng)。中國戲劇的演出為何會由全本戲走向折子戲,折子戲是如何從全本戲中脫離出來的?《琵琶記》、《浣紗記》、《牡丹亭》、《長生殿》等演出史上影響較大的劇作,它們的演出史對從全本到折子這一歷史規(guī)律都有所反映。鑒于相關湯顯祖(1550-1616)《牡丹亭》的演出史料最為富贍,其對民族戲劇也有極特別的意義,故本文擬以《牡丹亭》為主要對象,探討中國戲劇從全本戲演變?yōu)檎圩討虻臍v史過程及其內在規(guī)律。
理解中國戲劇從全本戲演變?yōu)檎圩討蜻@一問題,首先應對中國民族戲劇的演出環(huán)境有所了解。清康熙年間以來,北京、蘇州等城市相繼出現(xiàn)商業(yè)性戲園,在此之前中國戲劇的演出大都是非商業(yè)性的。其演出場所主要有兩大類:一為鄉(xiāng)間之廟臺,一為貴人之廳堂。鄉(xiāng)間廟臺演戲多為酬神祈福或祭祖驅邪,故往往不惜錢財,一連數(shù)日,甚或經(jīng)旬浹月。在這樣的演出場合下,戲劇的演出時間一般較長,無明確的限定。南戲、傳奇一般長達三四十出甚至五六十出,雖或失諸冗長、散漫,但很適于這種場合下的演出①。廟臺演出有濃厚的儀式性和功利色彩(至少都是打著酬神祭祖的旗幟“娛人”),相對廟臺演出而言,廳堂演出更多娛樂性,藝術要求也相對較高。從史料來看,18世紀之前,縉紳士夫逢祭祖、婚喪、慶壽等重要場合,一般都演全本,以示莊重,但廳堂演出面臨的最大問題便是演出時間受限。貴人往往較小民為“忙”,難得有耐心觀賞長達幾十出的演出。反映明嘉靖時社會風習的小說《金瓶梅》,第六十三回寫到西門慶為李瓶兒辦喪事,請海鹽戲子搬演《玉環(huán)記》(《六十種曲》本為三十四出),西門慶有時顯得極不耐煩,吩咐“快吊關目上來”、“揀著熱鬧處唱罷”。戲子“緊做慢唱”,《玉環(huán)記》仍然用了兩個整夜和半個晚上方演畢。李漁(1661-1680)在《閑情偶寄》中也說到全本戲在廳堂演出中的不幸遭遇:
然戲之好者必長,又不宜草草完事,勢必闡揚志趣,摹擬神情,非達旦不能告闋。然求其可以達旦之人,十中不得一二,非迫于來朝有事,即限于此際之欲眠。往往半部即行,使佳話截然而止。予嘗謂:好戲若逢貴客,必受腰斬之刑……嘗見貴客命題(按,即“點戲”),止索雜單(按,即折子),不用全本。皆為可行即行,不受戲文牽制也。②
由此來看,由于廳堂演出觀劇之人多為“忙人”,所以全本演出存在實際困難,往往偷工減料,“草草完事”?!赌档ねぁ饭灿嬑迨宄?,若照原本演出至少需要三天時間,而廳堂演出多以一日為限。故自明萬歷至清康熙近百年間,有關全本《牡丹亭》的演出記載雖很常見,但不加刪減的演出應極少③。
全本戲的主要特點在“全”,即故事情節(jié)完整,但在廳堂這種特殊的演出環(huán)境中為照顧情節(jié)的完整,往往迫使腳色匆忙上下場、趕情節(jié),不能停留在某一情節(jié)“點”上酣暢淋漓地發(fā)揮,較少觀賞的趣味。而折子戲一般長度為三四十分鐘,故相對全本戲而言,折子戲的演出有更多的靈活性,特別適宜于廳堂演出。而且折子戲表現(xiàn)的重心不在“情節(jié)”,而在全本情節(jié)“線”的某一“點”上,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人情物理,唱、念、做、表等皆有獨到之處,更易取悅觀者之耳目。故折子戲在演出的靈活性和藝術性方面,皆有全本戲所不及的長處。所以即使在廳堂演出尚流行全本的階段,折子戲的演出也頗受青睞。從山西上黨所存《迎神賽社禮節(jié)傳薄四十四宮調》(明萬歷二年抄本)、潘允端(1525-1601)《玉華堂日記》、馮夢禎(1549-1605)《快雪堂日記》等諸多文獻看,至遲在明萬歷間,折子戲演出已成為普遍現(xiàn)象。隨著時間的推移,折子戲相對于全本戲的地位也愈加重要。湯顯祖《牡丹亭》完成于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此后不久便出現(xiàn)了折子戲演出。如反映晚明常熟縉紳錢岱(1541-1622)家樂表演的《筆夢》一書記載說,錢家女樂常演習《躍鯉記》、《琵琶記》、《釵釧記》、《西廂記》、《雙珠記》、《牡丹亭》、《紅梨記》、《浣紗記》、《荊釵記》、《玉簪記》等十種戲劇,但從未演過全本,“以上十本,就中只摘一二出或三四出”。女樂們雖嫻習于戲,“然皆不能全材,每嫻一二出而已”。如“張素素、韓壬壬,則《蘆林相會》、《伯喈分別》其擅長也;張二姐與吳三三之《蕓香相罵》、《拷打紅娘》其擅長也;徐備瑤之張生,吳三三、周連璧之鶯鶯、紅娘,張素素之《汲水訴夫》,馮翠霞之《訓女》(按,《訓女》為《牡丹亭》第三出)、《開眼》、《上路》等,尤為獨擅”④。按:《筆夢》反映的當是1598年至1622年間(以《牡丹亭》成書的1598年為其書上限)的演出情況,這可能是關于《牡丹亭》折子戲演出最早的記載??滴醵辏ǎ保叮福矗┦?,康熙第一次南巡至蘇州,蘇州本地戲班承應,“隨演《前訪》、《后訪》、《借茶》等二十出,已是半夜矣”①。凡莊重場合,宜用全本,今御前承應竟用折子,足見彼時折子戲地位之上升。
清康熙朝以后,中國戲劇的演出環(huán)境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這主要是家班豢養(yǎng)風氣的消歇以及城市商業(yè)性戲園的興起。清康熙以前,民間廟臺演出則仍以古樸的全本戲為主(明萬歷以來新產(chǎn)生的文人傳奇大多過“雅”,不適于村夫愚婦觀賞)。而縉紳士夫多有豢養(yǎng)家班之風,文人傳奇可直接交付家班搬演,故全本傳奇在廳堂演出的機會仍較多,相對折子戲而言也占有較大的比重??滴醭院?,在朝廷監(jiān)禁之下,家班豢養(yǎng)之風,頓然消歇。此后,職業(yè)戲班成為戲劇演出的主體。家班演出可以完全是非功利性的,職業(yè)戲班則不能不講求效益。而數(shù)百年來,職業(yè)藝人已逐漸打磨、積累了一大批有一定藝術水準、足以保證其獲得觀眾的折子戲,他們一般不愿甘冒風險嘗試搬演新的全本傳奇。廳堂演出(此后多稱“堂會戲”)以及會館、祠堂等場所的演出多是請職業(yè)戲班獻演,也更加偏向于藝術水準較高的折子戲。商業(yè)性的戲園演出也以折子戲為貴,而且戲園演出一般有時間限定,三四十出長的南戲、傳奇也不便戲園搬演。這樣,折子戲就成為戲園最主要的演出形式。從清嘉慶二年、三年(1797、1798)某位江西人在北京寫成的《觀劇日記》看,他兩年間在北京觀看的職業(yè)昆班“三多部”的一百四十多場演出,幾全為折子戲。如嘉慶二年三月初九日在天樂園看的戲目為:《勸農(nóng)》、《游園》、《堆花》、《驚夢》、《拾畫》、《叫畫》、《跌包》、《旅店》、《盜牌》、《游街》。嘉慶二年六月二十四日在同樂園看的戲目為:《功宴》、《學堂》、《游園》、《堆花》、《驚夢》、《拾畫》、《叫畫》、《納妾》、《跪門》、《盜牌》。嘉慶三年四月一日在慶春園看的戲目為:《定情》、《鬧救》、《挑簾》、《裁衣》、《題曲》、《打子》、《收留》、《空泊》、《打番》②。
昆班在戲園演出多為經(jīng)典折子戲,而“諸腔各調雜陳”的徽班除折子戲外,也會遷就部分觀眾看“情節(jié)”的趣味,依照三國、隋唐、楊家將故事以及流行的彈詞小說等編排些通俗熱鬧、水準不高的小本新戲或連臺本大戲。如道光二十二年(1842)成書的蕊珠舊史《夢華瑣簿》云:
今梨園登場,日例有三軸子。早軸子客皆未集,草草開場。繼則三出散套,皆佳伶也。中軸子后一出曰壓軸子,以最佳者一人當之。后此則大軸子矣。大軸子皆全本新戲,分日接演,旬日乃畢。每日將開大軸子,則鬼門換簾,豪客多于此時起身徑去。③
可見,徽班演出也以折子戲為主,演折子者皆為“佳伶”、“貴人”、“豪客”都不屑觀看俗鬧的“大軸子”(全本戲)。當折子戲在整個戲劇演出中的地位愈加重要時,民間廟臺演出全本時,在本戲之前或之后插演幾出折子也就成為普遍現(xiàn)象,這種演出形式在近代各地的民間廟臺演出中仍很常見。
所以清康熙以后,由于演出環(huán)境方面發(fā)生的許多重要變化以及折子戲自身藝術上的優(yōu)勢,使得折子戲在整個戲劇演出中的地位日趨重要,至遲在乾隆中葉折子戲開始取代全本戲成為最主要的演出形式。其主要標志便是折子戲表演漸趨規(guī)范、穩(wěn)定:歌唱出現(xiàn)“定腔”(如《納書楹曲譜》)、演出出現(xiàn)“定本”(如《綴白裘》)、身段出現(xiàn)“定譜”(如《審音鑒古錄》),此后的時代可稱之為“折子戲的時代”。故徽班當時演出的全本戲迅速向折子戲方向轉化——形成京劇折子戲;許多民間小戲也在此時很快演進為折子戲,如《思凡》、《拾金》、《借靴》、《鐘馗嫁妹》、《小上墳》等④。
由此我們可以說,從全本戲到折子戲乃中國戲劇歷史演進的必然趨勢。我們接著要探討的便是折子究竟是如何從全本中脫離出來的,從全本到折子的演進受哪些因素的制約。
二
湯顯祖《牡丹亭》問世時,全本戲演出尚值流行。自萬歷晚期始,《牡丹亭》演唱中首先開始出現(xiàn)“摘錦”式的演唱。從《月露音》、《詞林逸響》、《樂府遏云編》、《萬壑清音》等晚明諸多曲選看,《驚夢》、《尋夢》、《冥判》、《幽媾》、《鬧殤》、《硬拷》等出已開始被抽選出來清唱,亦可見當時這些出目之流行。其后,隨著折子戲的地位漸趨重要,《牡丹亭》的折子戲也漸趨定型。自明末至民初近三百年間,《牡丹亭》的折子戲經(jīng)歷了不斷改造加工、也不斷淘汰的歷史過程。反映自明末至20世紀30、40年代《牡丹亭》折子戲的演唱情況的文獻主要是以下幾種:明青溪菰蘆釣叟編《醉怡情》(清初刻本)、《穿戴題綱》(乾隆二十五年抄立)①、清錢德蒼編《綴白裘》(乾隆二十八年至三十九年陸續(xù)編?。?、清佚名編、王繼善補?!秾徱翳b古錄》(道光十四年刻本)、陸萼庭整理的《清末上海昆劇演出劇目志》(附錄于陸著《昆劇演出史稿》)、近人王季烈、劉富梁編《集成曲譜》(商務印書館1925年石印本)、洛地整理的《傳字輩戲目單》(附錄于洛著《昆劇生涯六十年》)?,F(xiàn)據(jù)上述幾種文獻制成下表,以清眉目。
從上述文獻看,原本五十五出的《牡丹亭》,后世演變?yōu)檎圩討虻闹饕恰队螆@》、《驚夢》、《堆花》、《尋夢》、《拾畫》、《叫畫》、《學堂》(《閨塾》)、《冥判》、《硬拷》(《吊打》)、《勸農(nóng)》、《寫真》、《鬧殤》(《離魂》)、《問路》、《圓駕》、《訓女》、《前媾》、《后媾》等近二十折戲,演出頻率較高的則是《游園》、《驚夢》、《尋夢》、《離魂》、《拾畫》、《叫畫》、《學堂》、《冥判》、《勸農(nóng)》等八九出。
《牡丹亭》留下的這些折子戲,基本反映了折子戲生成的兩條途徑:一是作家原本或全本戲提供基本內容,后世以此為基礎加工而成折子戲,《游園》、《驚夢》、《尋夢》、《拾畫》、《叫畫》、《學堂》、《冥判》等十余折子戲都是由這一途徑生成的;二是作家原本或全本戲僅提供某種情境,某些表演片段借用這一情境,見縫插針地“插”入到演出中,《堆花》和《詠花》都屬于這種情況①。第一類情況是主要的,反映了絕大多數(shù)折子戲的生成情況,故以下我們將以第一類為主,探討折子戲的生成過程及成因,捎帶述及第二類。
折子戲之為折子戲,必有其特有的“戲點”(在觀眾即為“看點”),有獨立觀賞的價值,如此它方能從全本戲中脫離出來。折子戲與全本戲最大的不同在于:折子戲雖然不能不借用(觀眾可以通過其他途徑獲得的)全本提供的故事背景,但它基本上舍棄了故事情節(jié)“線”,主要著力于戲“點”的表現(xiàn)。我們可以說,在全本戲中,故事情節(jié)“線”的表現(xiàn)很重要,但在折子戲中,戲“點”則成為戲劇最著力表現(xiàn)的內容。
折子戲的“戲點”雖各個不同,但大概可分為兩類:權且稱為“雅”的和“俗”的。拿《牡丹亭》來說,《游園》、《驚夢》、《尋夢》、《拾畫》、《叫畫》、《寫真》、《離魂》等偏于“雅”,《吊打》、《問路》、《勸農(nóng)》、《圓駕》、《冥判》、《學堂》、《堆花》、《詠花》等偏于“俗”。
偏于“雅”的這一類折子,大都以抒發(fā)劇中人物“情志”為主,基本上并沒有什么矛盾沖突或“戲劇性”,以抒情性歌舞取勝,場上表演以雅靜為尚。這一類戲之所以后來倍受矚目和培育,首先因其多為作家精心營造、寄寓情懷之所在,曲詞的寫作尤具根本性意義。拿《牡丹亭》來說,湯公文字奇麗動人,“技出天縱,匪由人造”②。他對其主人公杜麗娘、柳夢梅,特別是前者,情有獨鐘,遂使《游園》、《驚夢》、《尋夢》、《拾畫》、《叫畫》諸折成為最能代表《牡丹亭》文學成就的文字。故《牡丹亭》甫出,便出現(xiàn)競相搬演的盛況。其次,這一類戲的成功也當歸因于葉堂等歷代曲家為湯公文字的精心制譜。二百余年來,《牡丹亭》演唱不衰,葉堂制譜功不可沒。特別是《游園》、《驚夢》、《尋夢》、《拾畫》、《叫畫》等折,曲調最為婉麗多姿,膾炙人口,這幾折葉堂亦當用心最多。再次應歸功于歷代藝人的苦心琢磨、加工,遂使《游園》、《驚夢》、《尋夢》、《拾畫》、《叫畫》等折最終成為載歌載舞、極具聲容之美的表演。歷代藝人的琢磨、加工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為“文”、“樂”一體的歌唱配上相應的身段,逐漸形成以曲“文”為根本、為曲“文”服務的身段譜。從《審音鑒古錄》到近現(xiàn)代的表演,我們可以看到歷代藝人不斷琢磨、身段表演漸趨定型(故有“身段譜”之稱)的歷程。二是在尊重湯顯祖原作文字的前提下,做適當?shù)膭h減或調整,照顧劇場效果,增強觀賞性。如《游園》中,在杜麗娘滿懷幽怨的歌唱中插入小春香不解風情的念白,一靜一動、一悲一喜,互相映襯?!妒爱嫛?、《叫畫》二出,自馮夢龍編《風流夢》以來即連演③。按原作,柳夢梅《拾畫》中唱五曲、《叫畫》中唱八曲,《綴白裘》中《拾畫》減為三曲、《叫畫》減為五曲?!妒爱嫛贰ⅰ督挟嫛繁緸楠毮_戲,本來容易顯得冷清單調,減少唱曲顯然是為了避免過于冷清,生腳也不致過于勞累?!杜糜洝分掇o朝》,《浣紗記》之《寄子》、《紫釵記》之《折柳?陽關》、《玉簪記》之《秋江》、《療妒羹》之《題曲》、《西樓記》之《玩箋?錯夢》、《千忠戮》之《八陽》、《長生殿》之《驚變》、《聞鈴》、《彈詞》等以表現(xiàn)劇中人物“情志”為主的戲,與《游園》、《驚夢》等皆有異曲同工處,故能傳唱不衰。
偏于“俗”的這一類折子,相對前一類來說,后來改造、加工的成分比較多,作家原本的創(chuàng)造與后人的創(chuàng)造難分彼此。從總體來說,這一類戲都是熱鬧、有趣的,但具體來說又可分為不同的情形。拿《牡丹亭》來說,《鬧學》也可算一類,出場腳色并不多,但場上頗“有戲”,主要以春香(貼旦)與陳最良(末)的喜劇性沖突為中心設置,饒有趣味。《鬧學》在原本中稱《閨塾》,主要演述的是杜麗娘在書館中受塾師陳最良的訓誡。登場人物有杜麗娘(旦)、陳最良(末)、春香(貼旦)三人,其中小春香的天真頑劣與陳最良的古板迂腐本來就有喜劇性對比,但原本中春香的戲并不多,故春香“鬧”得并不突出。在《牡丹亭》不斷演出的過程中,藝人們在原本的基礎上做了很多編改,而編改主要是圍繞這個“鬧”字展開,從而使春香真正成為《鬧學》的主角,本折的重心也發(fā)生了轉變,天真無邪的小春香如何“鬧”腐儒陳最良的(教)“學”最終成為本折主要表現(xiàn)的內容。她先是為遲上學反復狡辯,讓陳最良無可奈何;當陳最良講疏《關雎》時,她又幾番打岔,惹陳最良著惱;一會兒又以“出恭”為名去后園玩耍,陳最良以戒尺懲時,她竟公然反抗,致使陳最良一氣之下,提出辭館歸家?!遏[學》一出,就是這樣不斷讓春香取“鬧”,也不斷讓觀眾會心微笑。在《牡丹亭》留下的通俗熱鬧的折子中,《鬧學》可謂“俗”中有“雅”,故表演時應不失分寸,不可“鬧”得過分。
《問路》一折也可代表一類,主要以諧趣為“賣點”,以凈、丑表演為主?!秵柭贰吩谠局蟹Q《仆偵》,述柳夢梅老仆郭駝尋訪舊主,從石道姑之侄癩頭黿嘴里得知柳生掘墳、麗娘回生事。這出戲之所以后來能被加工成經(jīng)典的折子戲,首先是因為湯顯祖設計的這兩個人物,本來即有喜劇效果。郭駝(副凈)年老愚拙,癩頭黿(丑)少年頑劣,一駝背,一癩頭,一老一少,一靜一動,恰成對照。后世藝人正是把湯公的雅謔進一步加工,使二人的滑稽色彩更突出。與原本相比,《問路》的唱詞基本維持不變,但在念白、科范方面則大力增加,數(shù)倍于原本。如癩頭黿出場后,自述如何被捉入公堂審訊驚恐萬狀,又終意外獲釋,喜出望外。自述時連說帶演,一會兒扮驚慌失措的自己,一會兒扮兇神惡煞的公差,一會兒又扮威赫可怖的太守,演來都須神情畢肖方妙。后來郭駝詢問柳夢梅蹤跡時,他又問東說西、陰陽顛倒,害得郭駝又急又氣,一會兒驚,一會兒喜。
《勸農(nóng)》、《冥判》、《吊打》、《圓駕》可算一類,都是以“多”取勝,登場腳色甚多,排場熱鬧。如《勸農(nóng)》述春日南安太守杜寶依舊例置辦花酒、下鄉(xiāng)勸農(nóng),父老鄉(xiāng)親感恩戴德,歌舞升平。出場腳色甚多,杜寶、皂隸、門子、公人及男女老少各色百姓陸續(xù)登場。先有眾人合唱【普天樂】、【排歌】,后有田夫(凈)、牧童(丑)、桑婦(旦、老旦)、茶女(老旦、丑)等輪番唱【孝順歌】四支,其間又不斷插入滑稽科諢?!秷A駕》述杜寶、柳夢梅翁婿二人在皇帝面前盡釋前嫌,杜家闔家封贈團圓?!赌档ねぁ饭适滤婕暗闹饕宋锝栽诒境鲫懤m(xù)出場,包括陳最良(末)、柳夢梅(生)、杜寶(外)、杜麗娘(旦)、杜夫人(老旦)、春香(貼)、石道姑(副凈)等,極盡排場鬧熱之趣。
《堆花》、《詠花》可算為一類,如前所述,它們都是借用《牡丹亭》原本提供的情境“插”入的?!赌档ねぁ吩尽扼@夢》中,杜麗娘、柳夢梅夢中相會下場后,有花神(末扮)出場,云保護二人云雨之歡,唱【鮑老催】一曲后下場。后世的《堆花》恰以《牡丹亭》提供的這一情境為本大加增飾。從史料來看,至遲在明末,《牡丹亭》演出中已有《堆花》一段?!蹲礅椤繁尽度雺簟罚础扼@夢》)“生摟旦下”后,有“小生扮花神隨眾上”,唱【出對子】、【畫眉序】、【滴溜子】、【鮑老催】(同原本)、【雙生子】五曲,較原本已多出四曲。清雍正、乾隆間活躍于揚州、蘇州一帶的著名昆班太平班,為奉迎乾隆第二次南巡(1757),曾上演了18出迎鑾戲,其中有《勸農(nóng)》、《堆花》兩出?!抖鸦ā费莩鲇写蠡ㄉ窦笆禄ㄉ?,且臨時改唱詞為“目今圣天子再幸江南,為此率領眾花仙前來獻瑞”,以此奉迎圣意①。從反映近代昆班演出的《昆曲穿戴》可知,近代演《堆花》時,生、旦、凈、末、丑等昆班各行腳色盡皆上場,分扮牡丹花、梅花、杏花、桃花、薔薇花、荷花、鳳仙花、木樨花、菊花、芙蓉花、茶花、紫薇花等十二月花神。若在閏月演出,還加一個閏月花神,再加上大花神,故《堆花》演出可多至十四人。這也常稱為“大堆花”。若人手不夠或不講究排場,也可以兩三人或六七人略敷衍大意,稱“小堆花”。自1960年梅蘭芳電影版《游園驚夢》以來,當代昆班演出《堆花》時除大花神用末扮外,其他花神一徠用旦腳,旦腳也不限于十二人,更顯得花團錦簇。
《詠花》這段表演或始自馮夢龍編《風流夢》。湯顯祖原本《肅苑》出,先述陳最良教導春香遵循禮教,后述春香吩咐花郎掃除花徑,讓小花郎胡謅幾段小曲開心,接下來便是《驚夢》。馮夢龍將《牡丹亭》改編為《風流夢》時,“肅苑”出改題為“春香肅苑”,只用花郎(丑)、春香(貼)二人,變?yōu)橐粓鐾嫘?。花郎首先出場,唱【普賢歌】(與原本同),后則添加了一段三百余字的描繪花園景致的文字,多用俗套的駢辭儷語湊泊而成,可稱為“花園賦”。馮夢龍《風流夢》之后的曲選、曲譜中未見《花園賦》,演出記載亦未見。故數(shù)百年來,場上演出是否有此一段,也不得而知。至近人殷溎深原稿、張余蓀校訂《牡丹亭曲譜》,《花郎吊場》又重見?!赌档ねでV》中《花郎吊場》一節(jié)顯然以馮夢龍的文字為本,重加刪潤而成?!都汕V》亦有《花郎吊場》,惟其文字與《風流夢》本及《牡丹亭曲譜》本都不同。丑扮小花郎上場唱【普賢歌】之后,有念白云:
自家乃杜衙內府中看守花園的花郎便是。俺這園中,花名不一,花樣繁多。左右閑空在此,待我細數(shù)一遍。這是碧桃花,他惹天臺。紅梨花,扇妖怪。金錢花,下得財。繡球花,結得彩。芍藥花,心事諧。木筆花,寫明白。水菱花,宜鏡臺。玉簪花,堪插戴。薔薇花,露渲腮。臘梅花,春點額。翦春花,羅袂裁。水仙花,把綾襪踹。燈籠花,紅影篩。酴糜花,春醉態(tài)。金盞花,做合巹杯。錦帶花,做裙褶帶。合歡花,頭懶抬。楊柳花,腰恁擺。凌霄花,陽壯的咍。辣椒花,把陰熱窄。含笑花,情要來。紅葵花,日得他愛。女羅花,纏的歪。紫薇花,癢的怪。宜男花,人美懷。丁香花,結半躧。豆蔻花,含著胎。奶子花,摸著奶。梔子花,知趣乖。柰子花,恣情柰。枳殼花,好處揩。海棠花,春困怠。孩兒花,呆笑孩。姊妹花,偏妒色。水紅花,了不開。瑞香花,誰要采。旱蓮花,憐再來。石榴花,可留得在?
數(shù)了半天,阿呀呀數(shù)得口都干了。且住,昨日春香姐著我拂拭亭臺、掃除花徑,同小姐在此游玩,不免回避則個。正是:東郊風物正薰馨,應喜家山接女星。莫遣兒童觸紅粉,便教鶯語太叮嚀。(下)
花郎下場后,旦扮杜麗娘上場,唱《游園》中的曲子【繞池游】“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集成曲譜》中所收的這個《花郎吊場》俗稱“詠花”或“數(shù)花”。其文字則來源于湯顯祖原本《冥判》中的【后庭花滾】曲。在《牡丹亭》原本中,是由花神(末)與胡判官(凈)以一問一答的形式,唱出這三十七種花名。自《醉怡情》以來,《冥判》演出都不用【后庭花滾】曲。這主要應是因為全曲二百余字,曲唱的形式頗不易討好。
《堆花》和《詠花》這兩段表演之所以能進入《牡丹亭》的演出史,首先因為《堆花》是一段相對獨立、有一定觀賞價值的“歌舞”,故打著“演戲”的招牌,進入《驚夢》的演出中。近人齊如山民國初年曾幫助梅蘭芳編排了《嫦娥奔月》、《天女散花》等古裝歌舞劇,也正是要借“戲劇”的名義塞入一些古代“歌舞”段子?!对伝ā返摹百u點”則主要在“技藝”這一層面,可顯丑腳的嘴上功夫,兼有滑稽、色情的成分。但由于他們都是借機“插”入的,離劇情較遠,故演出《游園》、《驚夢》時都是可演可不演的。
以上我們述及的戲都偏于“俗”。與《勸農(nóng)》相似,以排場熱鬧取勝者,又如《連環(huán)計》之《大宴》、《紅梨記》之《賞燈》等;與《問路》相似,以“諧趣”取勝者,又如《西廂記》之《游殿》、《白羅衫》之《賀喜》、《燕子箋》之《狗洞》等;與《鬧學》相似,以“有戲”取勝者,又如《西廂記》之《拷紅》、《幽閨記》之《踏傘》、《艷云亭》之《癡訴?點香》、《十五貫》之《測字》、《連環(huán)計》之《小宴》等;與《堆花》相似,以“舞蹈”段子取勝者,又如《浣紗記》之《采蓮》、《邯鄲記》之《舞燈》等;與《詠花》相似,以“技藝”取勝者,又如《雁翎甲》之《盜甲》、《連環(huán)記》之《問探》等。這也就是說,折子戲皆有其特有的“戲點”可取悅觀者耳目,而且就具體的某出戲而言,其“戲點”又往往是多方面的。如《冥判》從總體來說,以熱鬧取勝,但又載歌載舞,富有諧趣?!兜醮颉芬仓饕詿狒[取勝,但又很“有戲”(杜寶因不知實情,將自家女婿、新科狀元柳夢梅吊起拷打)。從這個意義上,我們才可以說,中國戲劇是一種“綜合性”藝術。
三
從以上對《牡丹亭》的十余出折子戲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作家原本或全本戲中的片段后來能否成為折子戲、能否盛演,既有賴于作家原初的創(chuàng)造,也有賴于后來人、特別是藝人的加工改造。作家原本或全本僅僅提供一種可能性,各種潛在的“戲點”或“看點”在全本中如同長青藤上結系的各種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瓜果,其能否瓜熟蒂落、脫離母體,成為相對獨立的折子,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后來是否得到足夠的關注和培育。這也就是說,折子戲能否形成、能否盛傳,都有程度不同的偶然性?!队螆@》、《驚夢》、《尋夢》、《拾畫》、《叫畫》等折,數(shù)百年來盛演不衰,當然應首先歸功于湯公,但若無歷代曲家為湯公文字精心制譜,其能否流傳仍是問題。至于其他各折的流傳,更有很多偶然性因素。《牡丹亭》留下的十余折戲中,《學堂》的“戲點”很足,演出頻率也較高,但若沒有馮夢龍《風流夢》對《學堂》的改造在先,藝人未必會有興趣選擇這出戲進行加工、改造。《勸農(nóng)》一折主要是熱鬧,其“戲點”或藝術性并不值得特別稱道,但幾百年來演出頻率也較高,重要原因是其“思想性”強——歌功頌德,故宮廷演出或官僚宴會時,備受青睞。《吊打》、《圓駕》兩折單從其“戲點”來說,本不足道,其所以流傳則與清中葉以來的演出風尚有密切關系。當折子戲取代全本戲成為昆班最主要的演出形式時,以折子戲為主骨、稍加串聯(lián)而成的“小全本”在戲園演出中也很常見。這種“小全本”短則四五出、長則十余出,通常分一次或兩次演畢。因“小全本”既能存故事之大概,又不失折子戲的藝術水準,故頗得觀眾認可①?!兜醮颉贰ⅰ秷A駕》兩折因此常常被連帶演出。而《堆花》和《詠花》這兩段表演之所以能流傳,更主要不是內因,而是外因。清顧祿《桐橋倚棹錄》云:
虎丘花神廟不止一所,有新舊之別。桐橋內花神廟祠司花神像,神姓李,冥封永南王,傍列十二花神。明洪武中建。為園客賽愿之地。歲凡二月十二日百花生日,笙歌酬答,各極其盛。②
《堆花》所用的十二月花神,顯然與江南民間盛行的花神崇拜有密切關聯(lián)?;⑶鸹ㄉ駨R的建立固然可追溯至明洪武年間,但中國民眾崇花、愛花的傳統(tǒng)則更為久遠?!对娊?jīng)》中的初民對各種花卉已見偏愛,《楚辭》中的神靈每以奇花異草為佩飾。自古以來,上流有花酒之宴,民間有花燈之會。故梅妃因愛梅而得寵,洛陽以牡丹而馳名。詞曲調牌多見因“花”得名者,如【賞花時】、【賣花聲】、【看花回】、【后庭花】、【萬年芳】、【一枝花】、【舞楊花】、【石榴花】、【梅花弄】、【月上海棠】、【荼蘼香】、【菊花新】等?!段淞峙f事》“官本雜劇段數(shù)”有《百花爨》一目,《輟耕錄》“院本名目”中“諸雜院爨”類有《講百花爨》,《迎神賽社禮節(jié)傳薄四十四宮調》各種節(jié)目中有《百花賦》③。近世各地民歌、曲藝、戲弄中,更多見以“花”為題者。凡此皆可見,“花”在中國民眾日常生活中的地位?!赌档ねぁ芳热挥玫健盎ㄉ瘛?、說到“花園”,《堆花》、《詠花》也就恰好打著《牡丹亭》的旗幟,進入戲劇史。
我們這里指出折子戲形成的“偶然性”,主要想指出:當我們面對歷史時,不當以成敗論英雄。留下來的折子未必都是“好”的,未留下的也未必都是“差”的,其中有幸有不幸,籠統(tǒng)地說折子戲乃全本戲“精華之所在”是很有問題的?!赌档ねぁ啡绱?,“荊”、“劉、”“拜”、“殺”及《琵琶記》、《長生殿》、《桃花扇》等亦如是。
雖然從全本戲到折子戲的生成過程中,有偶然性因素存在,但我們并不能因此否定作家原初的創(chuàng)造。畢竟絕大多數(shù)折子戲都是以作家原本或全本中存在的“戲點”為基礎加工而成的,而且作家最費經(jīng)營、也最出彩處,往往更有可能成為經(jīng)典?!赌档ねぁ返摹队螆@》、《驚夢》、《尋夢》、《拾畫》、《叫畫》等偏于“雅”的這些折子以及“俗”中有“雅”的《學堂》、《冥判》等折,其演出頻率遠遠高過其他偏于“俗”的折子?!堕L生殿》的《驚變》、《聞鈴》、《迎像?哭像》、《彈詞》等偏于“雅”的折子三百年來盛演不衰,也絕非偶然。
我認為,從全本戲到折子戲乃中國民族戲劇歷史演進的必然趨勢,折子戲乃是民族戲劇的最終形態(tài)和最高形態(tài)。從理想的狀況說,應不斷有新的全本戲產(chǎn)生,全本戲在不斷上演過程中不斷再產(chǎn)生新的折子戲。如此,民族戲劇方能始終保持其活力,生生不息。但自18世紀以來,從文人編撰到藝人搬演的良性循環(huán)基本上被切斷了,故“南洪北孔”之后的文人傳奇極少能進入到演出史,民族戲劇自此也逐漸失去其創(chuàng)造力,直至上世紀50年代。近五十年來新產(chǎn)生的全本戲,則大都是按西方戲劇的理念編寫的,以便能在兩三個小時的演出單位內完成故事講述,故不能不以“情節(jié)”為中心,這樣的戲劇也極少有“戲點”可被加工成折子戲。一方面是新戲不能形成新的折子,另一方面卻是傳統(tǒng)折子戲的不斷流失。近百年來,傳統(tǒng)留下來的折子戲在以令人驚異的速度死亡。從上世紀初的五六百折減少到今日的不足百折。這就是民族戲劇面臨的日益嚴峻的困境。
從全本戲到折子戲這一歷史,對我們的啟示主要是:1. 折子戲最完好地體現(xiàn)和反映了民族戲劇的特質和藝術水準,故今日我們應把主要精力放在傳統(tǒng)折子戲的保存和傳承上,在保存和傳承傳統(tǒng)折子戲時,尤偏重于品格高“雅”的,也適當兼顧通“俗”的;2. 折子戲即本源于全本戲,我們還可以從尚存的或已亡的全本戲中選擇加工那些有潛在“戲點”的場次,使之成為折子戲,“雅”、“俗”兩類兼顧;3. 當某本戲的折子累積到一定規(guī)模,可嘗試以這些折子戲為基礎、稍加串聯(lián)而成適宜現(xiàn)代劇場演出的“小本戲”,這種“小本戲”成本不高,卻容易獲得觀眾,五十年前的《十五貫》就是最成功的例子。
在民族戲劇的生存極其艱難的今日,僅只慨嘆往昔繁華不再,并沒有多少意義。如果以昆曲折子戲為代表的民族戲劇已完全喪失了其現(xiàn)實生存的土壤,它只屬于過去,或者現(xiàn)實中存在的全都是其否定性因素,我們也無能為力,只能為其莊嚴的死亡致以敬意!但進入新世紀以來,民族戲劇、民族文化都獲得了千載難逢的發(fā)展機遇,國家、社會和許多有識之士正在為民族戲劇、民族文化的偉大復興而加倍努力。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當下如何舉措就至為關鍵。如果因不明規(guī)律之所在,率意而為,制造出一些非我族類之物,致使數(shù)代之后,我們的子孫無從得知民族戲劇之真貌,此非天災而屬人禍!如果我們能探明戲劇發(fā)展規(guī)律,循道而行,矢志不移,民族戲劇最終能擺脫困境,漸入康莊之途,其誰曰不然?
(作者單位 南京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容明
① 西方戲劇之所以更加重視情節(jié)結構,因其多為劇場演出,一般有演出時間的限定?如古希臘悲劇大多是在一天之中連續(xù)演出三個相對獨立的悲劇,之后還要加演一個風趣的羊人劇?這樣一部悲劇的演出一般應在兩三小時之內?伊麗莎白時代的戲劇演出多在下午舉行,為時兩個鐘頭或兩時半?以上參考阿庇亞等《西方演劇藝術》?廖可兌《西歐戲劇史》 等著作?
② 李漁:《閑情偶寄》,《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七),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77?78頁?
③ 不加刪減,“一字不遺”的演出筆者僅見一例?1609年秋,潘之恒客居南京,曾見吳越石家班演《牡丹亭》,“一字不遺,無微不極”?參見汪效倚輯注《潘之恒曲話》,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版,第72頁?
④ 據(jù)梧子《筆夢》,《虞陽說苑?甲編》本?
① 姚廷遴:《歷年紀》,轉引自胡忌?劉致中《昆劇發(fā)展史》,中國戲劇出版社1989年版,第369頁?
② 佚名:《嘉慶丁巳?戊午觀劇日記》,載《戲曲研究》第9輯,文化藝術出版社1983年版?
③ 蕊珠舊史:《夢華瑣簿》,張次溪編《清代燕都梨園史料》,中國戲劇出版社1991年版,第354頁?
④ 如果以昆曲折子戲的規(guī)范性標準(“定腔”?“定本”?“定譜”)來衡量,“京劇折子戲”以及許多由小戲演變而來的折子戲當然都還不夠規(guī)范?
① 關于“穿戴題綱”的年代,生家譜有兩說:一為嘉慶二十五年(見《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卷》“穿戴題綱”條),一為乾隆二十五年(見其《清代的戲曲服飾史料》文及《故宮退食錄》)?此從前說?
① 《琵琶記》之《拐兒》?《西廂記》之《游殿》?《紅梨記》之《醉皂》?《人獸關》之《演官》等少數(shù)折子戲,也基本可算這種情況?它們在原本中皆為極短的過場戲,后世卻敷衍為三四十分鐘的演出?
② 王驥德:《曲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165頁?
③ 《牡丹亭》原本中《拾畫》?《憶女》?《玩真》三出前后相繼,《憶女》一出以老旦?貼旦表演為主?馮夢龍《風流夢》第十九出《初拾真容》將原本《拾畫》?《玩真》二出連演,此后的戲曲藝人吸取了馮夢龍改本的這一特點,且將出名改稱《拾畫》?《叫畫》?
①周育德:《揚州太平班和迎鑾戲》,載《戲曲研究》第9輯,文化藝術出版社1983年版。
① “小全本”既以折子戲為主骨,不求故事之完整,故“小全本”所存“故事”與全本戲之“故事”常有較大出入?如許自昌《水滸記》作為小本戲演出時一般演《劉唐》?《借茶》?《前誘》?《后誘》?《殺惜》?《放江》?《活捉》諸折,這樣張三郎與閻婆惜的偷情故事就成為主干線,取代了原本以宋江與其妻為主線的故事?而高濂《玉簪記》一般從《佛會》演起,終于《秋江》分別?這種演法基本保存了潘必正?陳妙常愛情故事中最動人的部分,但其最終團圓卻省略了?
② 顧祿:《桐橋倚棹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1頁?
③ 《百花賦》今尚存嘉慶抄本,賦文見楊孟衡《上黨古賽卷十四種箋注》,臺北財團法人施合鄭民俗文化基金會2000年版,第192-1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