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愛情密碼

侯　歌

就像為了尋求光明而追逐太陽的光照一樣，人類一直在追尋著理想的目標——愛情。借海明威《太陽照常升起》的光暈，掠葉彌《天鵝絨》的情色，誕生了姜文的“愛情密碼”《太陽照常升起》。

電影《太陽照常升起》故事錯位，時空顛倒，敘事手法有點“陌生”。就像孩子玩的積木，零散的板塊，可以根據(jù)想象任意組裝。不一定完整，但有意象就成。敘事采用了“自由聯(lián)想”和“內(nèi)心獨白”的方式，具有較大的主觀隨意性、跳躍性和散漫性，即所謂“意識流文學(xué)”手法。《太陽照常升起》是自助餐，需要親自調(diào)配才合口味。

春、夏、秋、冬四個故事可獨立成篇，也彼此關(guān)聯(lián)。人物角色千絲萬縷，但可以轉(zhuǎn)換或替代。沒有多少玄妙，若把倒敘的故事按時間先后順序排列，那就是：冬、春、夏、秋。人物呢？“冬”季里“詐死”的阿遼莎（李不空）可轉(zhuǎn)換成“秋”季的唐雨林。盡管小隊長李東方與“唐嬸”偷情時說：“就叫我阿遼莎吧！”但李東方畢竟是李不空的兒子，這父子關(guān)系還是不轉(zhuǎn)換為好。東方充其量是個小阿遼莎，“唐叔”可轉(zhuǎn)換為老阿遼莎。小阿遼莎與老阿遼莎的老婆（后媽）錯愛，構(gòu)成了絕妙的諷刺。

人是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愛情是人類感情的精華。盡管《太陽照常升起》可從多層面解讀，但從愛情這條線索來解密不失為一條捷徑——

夢囈與癲瘋

若說與葉彌小說《天鵝絨》的淵源，《太陽照常升起》的“春”和“秋”兩個故事有點瓜葛。若按故事發(fā)生的時間，那就該先說“冬季”了——

大漠沙山，一對駱駝，兩個女人，一個津津樂道，一個默默無語；一個準新娘，一個臨產(chǎn)孕婦；一邊舉辦婚禮，一邊尋找亡夫；一朵愛情之花已凋謝，一朵愛情之花始盛開；一個“阿遼莎”倒下了，一個唐雨林站起來……

兩個陌生的女人突兀地走在一起，補敘了唐雨林闖南洋、冒險求愛、回國建設(shè)等故事。同時也暗示唐雨林與羅普霍夫有某種相似。

沒有尸骸，只有他的遺物作證——軍裝上的三個彈孔，“獻給最可愛的人”字樣的茶杯，不同顏色的三條女人辮子，一本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這些符號的寓意：“太熟了就要跑?！币苍S是受了《怎么辦》的啟發(fā)，為了追逐新的愛情獵物而金蟬脫殼。

在《怎么辦》中，一開頭就寫羅普霍夫偽裝自殺，這樣處理就引起了懸念。然后再倒敘他過去與薇拉、吉爾沙諾夫的關(guān)系，解釋他偽自殺的真正原因。在不容離婚的社會條件下，三角戀愛幾乎總是以悲劇來結(jié)束的?！对趺崔k》卻提出一個嶄新的解決辦法：薇拉愛上了他丈夫羅普霍夫的朋友吉爾沙諾夫。羅普霍夫假裝自殺，周圍的人相信他已不在人世，然后他秘密出國。薇拉拿到前夫故世的證件，同吉爾沙諾夫正式結(jié)婚。過了些時候，羅普霍夫化名畢蒙特回國，娶了薇拉的女友卡杰琳娜。

至于那三條不同顏色的辮梢，是否暗示著“你爸”曾經(jīng)愛上過納塔莎、喀秋莎或翠花……只能意會。那是槍桿子里面出愛情的年代，官升得越快老婆換得越勤，首長相中你就甭想掙脫。

當(dāng)年，瘋媽抱起出生在火車廁所里滑漏在綴滿鮮花的鐵道上的兒子，面向冉冉升起的朝陽呼喊：“阿遼莎，別害怕，火車在上面停下了，天一亮他就笑啦！”誰別害怕呢？是孩子還是孩子他爸？天亮了，黑暗過去，就有希望，所以孩子笑了？還是孩子他爹該笑了？如今，爬上樹的瘋媽顛倒著語序叫喚：“……他一笑天就亮啦！”是說兒子長大了，兒子的笑容就是陽光？照亮了她（他）的天空?瘋子的語序亂碼了？是禱告、咒語、寓言抑或讖語？“阿遼莎”在大漠邊陲殞身了，遺腹子“小阿遼莎”在故鄉(xiāng)升起了……似瘋非瘋，亦真亦幻，其實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

她千里迢迢尋找李不空的故鄉(xiāng)，并且孤兒寡母守望家園，無疑是愛情的力量。

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夢是愿望的滿足。習(xí)慣了光腳的東方媽，夢中得到了一雙繡黃須的魚鞋，果然就買到了夢中的鞋。南方某少數(shù)民族風(fēng)俗，婚嫁的女人應(yīng)穿魚形繡花鞋。東方媽憧憬著梅開二度還是破鏡重圓？為了“方便”而隨手掛在樹枝上的鞋不翼而飛，鸚鵡學(xué)舌：“我知道，我知道……” 三個字記憶猶新，當(dāng)年“最可愛的人”拿槍逼婚時：“我說‘不！”他說“我知道，我知道……”這鳥語難道預(yù)示著披婚紗走進婚姻殿堂的夙愿只能是黃粱美夢？

《天鵝絨》里“赤腳大仙”因為丟了兩斤肉，電影《太陽照常升起》里東方媽因為丟了一雙鞋，成為兩個女人“瘋”的誘因。瘋媽成為漂亮的女巫，賦予了某種莫名的神秘色彩——羊上樹、鳥學(xué)舌、貓對話。瘋時燒“瘋話”情書，摳掉“最可愛”的人頭，醒時就要“逃”。

愛情之夢破滅了，就把美好的愿望寄托在兒子身上。爬樹、上房、刨坑、掘石頭、與貓說話，用方言吟詩……其實是一半瘋癲一半沉醉，悄悄為兒子壘了一個石頭“洞房”。她未卜先知：這個“什么人”不能見，一個是情敵（唐嬸）一個是“陳世美”（李不空）。佛家偈子：“何立從東來,我向西方走?！悲倠尫磸?fù)吟誦：“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崔灝的詩就是她“逃”的注腳。魚鞋、上衣、褲子井然有序漂流在河面上，瘋媽厭惡這齷齪的世道，悄悄嫁給了清澈的河神。那失而復(fù)得的魚鞋作了瘋媽的嫁衣。也許“漂”是瘋媽幻想的唯一解脫方式。

小隊長與天鵝絨

“她什么都不懂！”小隊長李東方說十六歲的“李鐵梅”?！澳敲?，你懂嗎？”唐嬸反問小隊長。這是唐嬸的暗示還是性啟蒙？

“一切繳獲要歸公?！碧剖迕看稳绱苏{(diào)侃，并將獵物交給小隊長?！拔医o你把工分記上?！毙￡犻L每天收受獵物時重復(fù)著這句話。后來觀察唐叔常常夜不歸宿時，小隊長不失時機捕獲他的愛情獵物。唐叔偶然趁夜色回家，發(fā)現(xiàn)家中空無一人。老婆去了哪里？想起白天打獵時偶然發(fā)現(xiàn)的石頭洞房，該不會……

“你唐叔說，我的肚子像天鵝絨……”

“就叫我阿遼莎吧！”

洞房花燭，一對野鴛鴦琴瑟和鳴、騰挪跌宕。唐叔窺視窗洞，目瞪口呆、心驚肉跳。小阿遼莎耕耘著荒蕪的唐嬸，但破譯不了唐嬸的肚皮：“什么是天鵝絨？天鵝絨怎么是一塊布呢？”

為了找到天鵝絨，小阿遼莎平生第一次去了一趟外地。當(dāng)他將天鵝絨展示在唐叔面前時：“你老婆的肚子怎么像天鵝絨呢？”愛情密碼來不及完全破譯，就吃了唐叔的槍子。小阿遼莎帶著天鵝絨猜想和困惑倒下了，可謂死不瞑目。鳥，死在唐叔的槍口下。人，死在唐叔的槍口下。其實，人和鳥都是無辜的。誰叫你唐叔“占著茅坑不拉屎”呢？

小號與獵槍

見林大夫與梁老師擰床單，小號吹響，暗號照舊，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吃醋了吧！我的女人怎么可以與別的臭男人擰在一起呢？唐雨林偷野食慣了，還希望獨食?！坝憛?！中午你……？”林大夫聽懂了唐雨林的號碼：你要幽會晚上來呀，猴急！熬不到天黑是嗎？其實唐是來攪局的。

梁當(dāng)然知道唐與林有染，但不知以號聲為密碼。

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梁住宅的獵槍。槍，陪伴唐來到了接受改造的小李村。小隊長李東方也喜歡這桿槍。也許男人都喜歡槍，除非他陽痿。男人憑借槍征服世界，同時也征服女人。槍，象征著力量或陽具?！八迅赡鞘抡f成是開槍，還夸他的槍法準！”這是當(dāng)年準新娘唐嬸在即將分娩的東方媽面前的自詡。

帶著一群男孩呼嘯山林，嘹亮的號聲一次次吹響，驚飛的群鳥一只只落地?！叭怂懒诉€會笑嗎？”唐叔的發(fā)問逗得孩子們哈哈大笑。這句臺詞暗示：詐死、易名、新生……唐得意忘形，樂不思蜀，沒想到后院起火?！疤剖濉睒尫?，號聲亮，獵物無數(shù)。小隊長，不打槍，不鳴號，獵物一個。

唐有戀槍情結(jié)，也有困惑。在自己工作的校園，聽到吳主任唱“我愛五指山……”，竟說“陌生”。在接受改造的小李村，在顛簸的拖拉機上，他多次說“陌生”。難道是“李不空——阿遼莎——唐雨林”的蛻變，反認故鄉(xiāng)作他鄉(xiāng)？

當(dāng)年在天山“盡頭”叼著香煙，摟著新娘，朝天鳴槍：“你的肚子像天鵝絨！” 情話伴隨槍聲響徹云霄。唐嬸驚人的記憶，“洞房”媾合時重復(fù)昔日情話，竟斷送了小隊長的小命。

海明威的小說《太陽照常升起》：杰克·巴恩斯（我），一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受了傷，損害了性功能的青年記者，他與自己心愛的女人勃萊特情真意篤，可是勃萊特卻因為巴恩斯的性殘缺，而無奈地拒絕與巴恩斯（我）戀愛，并且與一個又一個身邊的男人鬼混……

唐雨林也有點巴恩斯的影子，唐叔與唐嬸的愛情亂碼了，所以唐嬸紅杏出墻。

梁老師與吉他

“美麗的梭羅河，我為你歌唱！……”吉他彈唱的梁老師贏得了“五朵金花”的芳心。姑娘們穿著短褲，揉著面團，翹起大腿，合著節(jié)拍，唱著小曲……可謂春心蕩漾。

看電影的五朵金花，被摸屁股的笑了，未摸的叫了：“抓流氓！”這是招致梁老師摔斷腿的三個字。

“吃著碗里盯著鍋里”的林大夫，既與唐私通，又與梁勾搭。就像那水滴滴的床單永遠也擰不干。“聞到你的氣味，我就臉紅、胸悶、心跳加快、休克……得了各種病，但不難受?！绷质钩鰷喩斫鈹?shù)，發(fā)出愛情攻勢。林氏愛情宣言，就像愛情亂碼：濕漉漉、軟綿綿、甜津津、咸兮兮、騷癲癲……梁聽得神慌慌、情酥酥、心癢癢、肉麻麻、渾身雞皮疙瘩。甭問她，豆蔻年華十六還是四十八，體味也是愛情密碼。

吉他為媒，引無數(shù)蜂蝶競風(fēng)騷。愛得瘋狂，愛得奢侈，愛得執(zhí)著，愛得荒誕。鉆石“梁老五”艷福不淺。摔斷腿也值，但上吊就屈。還玷污媽媽的禮物——槍帶。梁老師在吉他彈唱聲中畏罪自殺。做鬼也風(fēng)流，“五朵金花”穿白大褂前來吊唁，唯獨林大夫一身紅裝，如此追悼，陌生！

荒誕的年代，黑色的幽默，女人性饑渴，男人情迷茫，愛情亂碼，琵琶反彈。故事情節(jié)曲折，人物命運悲愴，藝術(shù)手法多端，有點故弄玄妙，適得其反。

《太陽照常升起》碾過了春、夏、秋、冬的崢嶸歲月，演繹了瘋、戀、槍、夢的愛恨情仇，展現(xiàn)了風(fēng)、霧、水、火的邊陲風(fēng)情……愛情之神維系著天南地北諸色人等的命運。作別“迷惘的一代”，寄希望于新生代。有太陽的地方就有人群，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愛情。一代又一代人的愛情，沐浴著太陽的光輝。猶如《圣經(jīng)》云：“一代人來，一代人走，大地永存……太陽落下，太陽照常升起?！?/p>

（責(zé)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侯歌，原名侯俊。深圳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副教授、作家會員、書畫家會員。發(fā)表詩歌、散文、小小說、文學(xué)評論28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