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翎箭
遇見芷蕾,是2003年4月。
芷蕾穿著一件白色的棉布連衣裙,穿過大片繁盛的香鈴草。她低著頭一跳一跳地走,努力避開香鈴草的花朵,幾乎與我撞了個滿懷。我們四目相對,一切瞬間靜止——喧鬧的花朵、淘氣的風(fēng)、很遠(yuǎn)地方的火車轟鳴,只有我們的眼神,說著無數(shù)熱切的問候:嗨,你好嗎?你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芷蕾的寢室有六個饞嘴的姑娘,每個周末,都派人到學(xué)校旁邊的草莓基地去買草莓。石頭剪子布,誰輸了誰去。那天,芷蕾很倒霉地輸了,卻被我幸運地遇上。
我和芷蕾開始在飄著梧桐樹黃毛兒的校園里游游蕩蕩。百毒不侵的計算機系學(xué)生會主席愛上了新聞系系花的消息很快不脛而走。
一次,我們在食堂吃飯,旁邊兩個女生竊竊私語——
“看,那就是林岳,計算機系的大才子,很多女生追求未遂呢?!?/p>
“是啊,最后被清純的小師妹破了道行,嘿嘿……”
芷蕾聞言,很甜蜜地對我笑。我問芷蕾:“跟我在一起,總要被別人談?wù)摚銦┎粺??”芷蕾說:“才不呢。如果一個女孩子沒有人談?wù)?,那多沒勁??!”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芷蕾清純的外表下有著狂野的內(nèi)心。
梧桐樹影一天天濃綠。畢業(yè),聯(lián)系的工作單位問我愿意去北京總部還是在沈陽分公司,我選擇了進(jìn)沈陽分公司。為此,芷蕾與我大吵一架,她說北京的機會更多,而且她喜歡北京。我說:“等你畢業(yè),我們一起去?!?/p>
芷蕾作為計算機系第一大才子女朋友的榮耀生涯宣告結(jié)束。每個周末,我去車站接從五站地外的學(xué)校趕來的芷蕾。然后,我們手牽手去買菜,再手牽手順著陰暗的樓道一路有說有笑地走進(jìn)我的單身宿舍。芷蕾利落地把我虐待了一個星期的小屋收拾得整潔如新,我則在小廚房里做起了“大廚”。在這樣的日子里,我仿佛嗅到撲面而來的平凡生活的清香若有若無地纏繞,令人迷醉。
第一個月發(fā)工資,我給芷蕾買了一條乳白色的珍珠項鏈,她戴在頸上,簡直與雪白的肌膚融為一體。那天,我騎單車帶芷蕾去看一部韓國電影《愛上大姐大》,她戴著珍珠項鏈,坐在后座,像金正恩一樣,兩條細(xì)長的腿在長裙下有節(jié)奏地?fù)u晃。
到校門口,芷蕾從頸上摘下項鏈,小心地收進(jìn)小盒,要我明天用漂亮的包裝紙包好后送到她的寢室,并特意叮囑要在晚飯時間大家都在的時候。我笑起來,覺得她像個孩子。
“有必要嗎?”我問。
芷蕾被我的笑激怒了:“你愿意來就來,不愿意來就算了!”
芷蕾怒氣沖沖地走了。我想起過去作為才子的女朋友時,芷蕾風(fēng)光無限的笑。也許每個人都是虛榮的,她們比男人更加無法忍受一成不變的生活。這樣想著,心里便原諒了她。
第二天,我不僅送去了紫色緞紋紙包裝好的珍珠項鏈,還買了一大束玫瑰。半樓的女生都跑來看熱鬧,她們尖叫著,做出浪漫得要暈死的表情。芷蕾從我手里接過花,面頰緋紅,像個公主。
那天,芷蕾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我們沿著校道一圈又一圈地走,秋天的蟬在樹梢歡唱,我說但愿時光停駐,讓這一切美好的東西就此定格。
芷蕾用疑問的眼神看我——“你不相信以后會更好嗎?”
我不知道?;蛟S男人與女人很大的不同,就在于男人總想抓住已經(jīng)有的好,而女人總期盼著未來更加美好。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很不好的夢,夢里芷蕾從香鈴草花地中陷了下去,從我的手中滑脫。醒來,很久睡不著,突然想到,我眼里的幸福就是做好吃的菜給她吃,然后靜靜地四目相對。
但芷蕾不這樣想,我知道。
冬天,對面住進(jìn)了北京來的主管Peter,他周末常到我這兒蹭飯吃。芷蕾很喜歡聽Peter講職場風(fēng)云故事,遇到有女強人出現(xiàn)時,總會不停追問,她長什么樣子,她是怎么成功的。
到第三次,芷蕾起身去廚房洗碗,Peter望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說:“林岳,她和你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p>
漸漸,三個人一起吃飯時,芷蕾與Peter的話題遠(yuǎn)遠(yuǎn)多過了與我的。他們談?wù)摰臇|西離我所熱愛的寧靜生活是那樣遙遠(yuǎn)。我恐懼地一次次抓住芷蕾的手,擔(dān)心正有一塊五彩繽紛的磁石將她從我身邊吸走。
元旦過后,我得了嚴(yán)重的肺炎,芷蕾放寒假,留下來照顧我。
一天,很晚了,芷蕾還沒來。Peter打來電話,說在北京有個產(chǎn)品發(fā)布會,芷蕾想跟他一起去,見見世面,順便看看工作情況。我說:“好啊,如果芷蕾想去,我沒意見。”可放下電話,心中還是有些不爽,覺得這件事無論怎樣也應(yīng)該是芷蕾先告訴我才對。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芷蕾來了。我問她是不是想去北京,她臉紅了一下,說:“那你的病……”我說:“沒事,你去吧,注意安全?!?/p>
芷蕾的臉更紅了。
后來,我曾無數(shù)次想起那天芷蕾的臉紅,想得太深時,也罵自己小心眼。但芷蕾后來的確很少跟我講這次北京之行,這很有違她活潑的個性。
我不得不承認(rèn),芷蕾與Peter的北京之行給我心里投下了濃重的陰影,我不是不能容忍,而是擔(dān)心自己不能容忍了一次再容忍一次。
芷蕾畢業(yè),Peter把我調(diào)到北京的公司總部,芷蕾則被安排在公關(guān)企劃部。
公關(guān)企劃部是全公司最復(fù)雜的部門,一個男主管下的五員楊門女將,勾心斗角,仿佛妃子爭寵。因為芷蕾的專業(yè)在我們這種IT企業(yè)里實在不好安排,便只能屈就于此。我提醒芷蕾說,能拿到平均工資和獎金就夠了,不要參與那些爭斗。芷蕾鼻子里輕輕地“哼”了一聲,眼里深邃而冷峻的光芒讓我深深打了個寒戰(zhàn)。
我很多次無助地想,那個穿越香鈴草花地的芷蕾已經(jīng)漸行漸遠(yuǎn),可在這個充斥著殘酷競爭與強烈物欲的城市,又怎么能容忍那樣一個芷蕾呢?是我自己,在平淡如風(fēng)的夢里陷得太深吧?
芷蕾工作非常勤奮,幾乎每天加班到深夜,很快以凌厲的態(tài)勢蓋過了公關(guān)企劃部所有元老級人物。每次我經(jīng)過業(yè)績公告欄,都能看到最佳考評欄上她的名字。而她與客戶及主管的緋聞也成了張貼在好事者嘴上的公告。
我在公司的地位變得尷尬。盡管我所處的技術(shù)部是個與世無爭的安靜地方,但還是從各處聽到了關(guān)于芷蕾的緋聞。
在她當(dāng)上公關(guān)企劃部助理的當(dāng)天,午休時,原公關(guān)企劃部助理SANDY來我們部門玩,說她老公去越南旅游,發(fā)現(xiàn)滿街都是戴綠帽子的男人,就買了一頂綠色貝雷帽回來。她說:“誰要啊,送給誰?沒人要,我扔了?!彪S即,貝雷帽帶著風(fēng)落在我的桌上?!芭??帽子也長眼啊!”SANDY大笑著說。我氣得跳起來,如果不是同事拉著,拳頭當(dāng)場就會落在她那小巧的鼻子上。
那天,芷蕾知道這件事后,從百忙中抽空來看我,說了不到半個小時話,卻接了五個電話。我被鬧得很煩,便讓她先去忙自己的事。芷蕾走到門口,像想起什么似的回頭對我說:“她們干不過我,就走這種旁門左道,想讓你給我施加壓力,你可別中計。”
我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說:“放心吧,我知道女人干事業(yè)不容易?!?/p>
芷蕾匆匆開門的手突然停住。她回過頭,靜靜地看我,眼圈一點點地紅,慢慢,霧氣升起,蓋過她明亮的、自信的眼眸。
“謝謝你!”
芷蕾關(guān)門的一瞬,我仿佛看見一滴淚從她的臉上滑下,滴在地板上,發(fā)出如泉水般清脆的叮咚聲。
我輕易地就原諒了芷蕾,因為總是無法忘記過去那些好時光,便總告訴自己忍一忍吧,等她折騰夠了。
但我的忍耐并沒有使一切好轉(zhuǎn)。
短短一年,原公關(guān)企劃部主管調(diào)職,芷蕾接替了他的位置。
隨著芷蕾職位的升遷,我們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很多時候,我做好飯菜,她卻突然一個電話打來,說臨時有事,來不了。我獨自借酒消愁。再見面時,便忍不住與她爭吵。被頻繁的爭吵弄得筋疲力盡時,我曾問芷蕾:“如果我不能像那些送你回家的男人那樣擁有寶馬跑車,你是不是就不會嫁給我?”芷蕾說:“我從來沒想過要你擁有寶馬跑車,但你也不應(yīng)該阻止我擁有寶馬跑車的愿望?!?/p>
她說的沒錯,我們誰都不可能為對方改變。也許這世界也根本沒有一個人會為愛情而改變自己。
2007年情人節(jié),我做了很多芷蕾喜歡吃的菜。她大呼小叫地奔到桌前,吸著氣說:“香死了,香死了!天天在外面吃大魚大肉,真想吃你炒的菜啊!”那一刻的幸福像一個無比真實的印記,烙在我的心上。仿佛又回到了從前,芷蕾坐在我的單車后座,長長的腿在長長的裙裾下面,有節(jié)奏地踢打。
飯后,芷蕾拉著我去北海。四周情侶如潮。我們回憶學(xué)校旁邊那片美麗的香鈴草花地,幾乎以為感情能夠跨越千山萬水的阻隔,回到一如從前的平靜。
那天晚上,我想帶芷蕾去香山看星星,芷蕾卻在香格里拉訂了房間。我們的思維總是如此不同,我喜歡寧靜的、自然的,而芷蕾喜歡奢華的、現(xiàn)代的。最后,總是我服從芷蕾。
洗完澡,我踩著厚厚的地毯來到芷蕾身邊。她正在接仿佛永遠(yuǎn)接不完的電話,一個曖昧的男聲正祝她情人節(jié)快樂。芷蕾臉上露著職業(yè)的微笑:“劉總,謝謝你??!也祝你情人節(jié)快樂。我讓禮品公司送去的巧克力你收到了嗎?”“好啊,收到了。很甜,像你的小臉蛋呢!”“您真會開玩笑。手機沒電了,不聊了!”芷蕾若無其事地掐斷了電話?;仡^看到我站在身后,隨即向我做個鬼臉。
我突然被一種強大的心痛襲擊,一個男人,如果愛上一個必須以曖昧為職業(yè)的女人,他能夠忍耐的究竟有多少?那夜,我從芷蕾身上嗅到了陌生的香氣,它濃烈、性感卻充滿都市的野性,我不敢說不好,但它們對我來說,過于冰冷而尖銳。
終于決定分開時,芷蕾哭了。那個春日的午后,京城滿目繁華。
“林岳,我從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芷蕾嗚咽。
“我明白?!蔽业氖譄o力地滑過她柔順的黑發(fā),“不是因為這個,而是,我們要的東西,太不一樣,你明白嗎?”
“林岳,你為什么不能成熟一點兒?你好像還生活在大學(xué)的夢里。”芷蕾帶著哭腔的嗓音溫柔而婉轉(zhuǎn)。
我不知道我們誰更成熟或更不成熟一點兒。也許,某一天,當(dāng)芷蕾發(fā)現(xiàn)自己所追求的是一個永遠(yuǎn)也不可能停步的高度時,她會想起我們一起那些平靜美好散發(fā)著自然氣息的日子。那些日子,一個一個地從心坎里走過,帶著春天氤氳的香氣,永遠(yuǎn)在那兒,安靜地等著,讓能夠想起它的人——來想起……
我重新回到沈陽分公司。學(xué)校擴(kuò)展校區(qū),那片香鈴草地上建起了兩幢宿舍樓,已沒有一棵香鈴草的影子。
向左,走三十分鐘,五站路,我依然住在那幢光線陰暗的舊樓里。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而改變了的,卻再也無法挽回。
我終于明白,我無法放棄那些對于平凡生活的喜好,追隨芷蕾去攀登生活的巔峰;而她也無法說服自己,讓永不滿足的心,不去接受浮華世界的引誘。
有些錯過,并無對錯,只因為兩個人原本不在同一個世界……